大义灭亲：《左传》评析

二、大义灭亲——石碏恶州吁而子厚与焉

本篇选自《隐公四年》(前719)。

春秋初期的卫国，守着周成王时卫康叔初封的疆域，国都在商墟朝歌(今河南淇县)，是个不强不弱的中等国。公元前735年，在位23年的卫庄公去世，太子完即位，是为桓公。桓公有个异母弟名叫州吁，是庄公宠妾所生，所以从小受到庄公格外的宠爱，日久便养成了骄奢的恶习。老爸一死，靠山倒了，哥哥桓公可由不得他为所欲为，当上国君的第二年便采取措施降低州吁过高的禄位。一向恃宠放恣的州吁哪能咽得下这口气，一横心逃亡到国外，一混就是十几年，也没混出个样儿来。直到听说郑国的太叔段因夺兄君位失败而出奔共国，觉得太叔段和自己同遭兄长无情打击，便引为同类，与之相交甚密。他觉得须要学习太叔段，把夺兄之位、复兄之仇作为自己人生的目标，但也要从他的失败中吸取教训，决定采用隐蔽的暗杀手段来实现自己的目的。这一年，是卫桓公在位的第16个年头，州吁收聚一伙流亡在外的卫国人，潜回国内，在三月戊申(16日)这一天袭杀了毫无防备的桓公，自己坐上了国君的宝座。他不忘帮太叔段一把，当年夏天联合宋、陈、蔡三国伐郑，结果无功而还。这件事引起了诸侯国的关注，鲁国的国君隐公，就和大夫众仲讨论起卫国的时局和今后的走向。卫国国内，对州吁的杀君夺位、好战用兵普遍不满；一股倒州吁的势力在迅速形成，代表人物就是已经退休了的大夫，上卿石碏。偏偏他的儿子石厚却又是州吁的死党，故事就这样展开了。

四年春，卫州吁弑桓公而立。……

公问于众仲曰⁽¹⁾：“卫州吁其成乎?⁽²⁾”对曰：“臣闻以德和民⁽³⁾，不闻以乱⁽⁴⁾。以乱，犹治丝而棼之也⁽⁵⁾。夫州吁⁽⁶⁾，阻兵而安忍⁽⁷⁾。阻兵，无众⁽⁸⁾；安忍，无亲⁽⁹⁾。众叛亲离，难以济矣⁽¹⁰⁾。夫兵，犹火也；弗戢⁽¹¹⁾，将自焚也。夫州吁弑其君，而虐用其民，于是乎不务令德而欲以乱成⁽¹²⁾，必不免矣⁽¹³⁾。”……

州吁未能和其民，厚问定君于石子⁽¹⁴⁾。石子曰：“王觐为可⁽¹⁵⁾。”曰：“何以得觐?”曰：“陈桓公方有宠于王⁽¹⁶⁾。陈、卫方睦，若朝陈使请⁽¹⁷⁾，必可得也。”厚从州吁如陈⁽¹⁸⁾。

石碏使告于陈曰：“卫国褊小⁽¹⁹⁾，老夫耄矣⁽²⁰⁾，无能为也。此二人者，实弑寡君⁽²¹⁾，敢即图之⁽²²⁾。”陈人执之，而请莅于卫⁽²³⁾。九月，卫人使右宰醜莅杀州吁于濮⁽²⁴⁾。石碏使其宰獳羊肩莅杀石厚于陈⁽²⁵⁾。

君子曰⁽²⁶⁾：“石碏，纯臣也⁽²⁷⁾。恶州吁而厚与矣⁽²⁸⁾，‘大义灭亲’⁽²⁹⁾，其是之谓乎⁽³⁰⁾!”

卫国的州吁与郑国的太叔段有很多类似点：一样的从小受宠；一样的被惯坏，缺少教养，不知修德；一样的野心勃勃，觊觎兄长的君位；一样的具有赌徒性格，不择手段以求一逞。结果也大致相同：一个因多行不义而自毙；一个虽侥幸得志于一时，终因不知戢火而自焚。

卫桓公的生母戴妫是陈国之女，卫桓公与陈国有一层甥舅关系在，州吁杀了桓公，陈国与州吁之间便存在着杀甥之仇。石碏要除掉州吁，正是利用了这个矛盾。他用计把州吁与石厚诱骗到陈国，随即以自己卫国上卿的身份，特派专使把“此二人者，实弑寡君”的信息和“敢即图之”的要求告诉了陈桓公，从而使州吁只过了半年的权势瘾就彻底没戏，死了。石碏连带杀死了自己的亲生儿子，因为他是州吁弑君自立的帮凶。《左传》写得分明：处决州吁的是“卫人”所派的“右宰”，这是在卫国没有君主的情况下代表已死的桓公实施“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国法；杀死石厚的则是石碏所派的家宰，遵循的是“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的家规。这是宗法制度下公认的准则。

卫石碏大义灭亲

“义”是一种道德规范。它的内涵，是随着不同时代、不同背景下不同社会群体的行为准则、价值取向不同而相异的。石碏的做法，放在今天的法制背景下审度，是有违于法律的，但在宗法制度下则不仅许可，而且是“大义”。古代好多经典著作和训诂书都把“义”解释为“宜也”：事做得合宜，就是义。“舍生取义”和“大义灭亲”，是中华传统道德所推崇的两种“义”的最高境界。

【注释】

(1)　公：鲁隐公(?—前712)。名息姑，惠公长庶子，因惠公死时太子允年幼而摄政当国，在位11年。众仲：鲁国大夫，鲁之公族(孝公之三世孙)，姬姓。其祖公子益师字众父，因以众为氏。博闻多知，为隐公所倚重。

(2)　其：将。

(3)　和民：使民众和顺。

(4)　乱：指杀君夺位后旋即挑起战争。

(5)　棼(fén)：纷乱。棼之，把丝弄乱。

(6)　夫(fú)：句首语助词。

(7)　阻：倚仗。阻兵，凭恃武力。忍：残忍。安忍，安心于残忍。

(8)　众：民众。无众，指没有民众支持。战争要加重民众的军赋和服兵役的负担，若师出无名，民众自然反对。

(9)　亲：亲信的人。(www.xing528.com)

(10)　济：成功。

(11)　戢：止息。

(12)　务：勉力从事。令：善。以乱成：以战乱来谋取成就。

(13)　免：“免于祸”的略语。

(14)　厚：指石厚，石碏(què)之子。定君：坐稳君位(的方法)。石子：即石碏，卫之公族，姬姓，石为其氏。

(15)　觐：诸侯秋天朝见天子称觐。王觐，“觐王”的倒装。

(16)　陈桓公(?—前707)：妫姓，名鲍，在位38年。

(17)　朝(cháo)：古朝字用法广泛，诸侯见天子、诸侯相见均可用朝。

(18)　从：随从。如：前往。

(19)　褊小：狭小。此为对他国行文时自谦之词。

(20)　老夫：古代大夫70岁退休，自称老夫，后年老者皆泛用。耄(mào)：古书中有以80、90岁称耄的，有以70岁称耄的。泛指古稀以上年龄。此时石碏退休已16年。

(21)　弑(shì)：古称臣杀君、子杀父母为弑。寡君：古代外交活动臣子对本国国君的谦称。

(22)　敢：“敢请”之略，冒昧请求。图：谋取。

(23)　莅(lì)：来临。请莅于卫，请卫国派人来。

(24)　右宰：卫国官名。醜：人名。濮：濮水，陈国水名，约当今安徽芡河上游。

(25)　宰：指大夫的家宰，家臣之长。獳羊肩：人名。陈：陈国国都，今河南淮阳。

(26)　君子曰：《左传》作者发表评论或采用时贤评论时的用语。

(27)　纯臣：全心全意为君主效忠的臣子。

(28)　恶(wù)：憎恨厌恶。厚：指石厚。与(yù)：同预，参预。

(29)　大义灭亲：联系下文看，此当是古语或当时已有的用语。

(30)　其：大概。是：这，“谓(说)”的宾语，依靠“之”的结构作用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