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氏物语》是平安朝宫廷女官紫式部(本姓藤原,约978—约1015年)创作的长篇“物语”,即散文体小说。它不但是日本首屈一指的古典名著,也被公认为是世界上最早的完整统一的长篇小说。《源氏物语》成书于公元11世纪初年。全书规模宏大,共有五十四回(帖),约合中文80万字,以细腻柔婉、优美典雅的笔调,描写了主人公光源氏及其名义上的儿子薰君与众多女子的恋爱故事,反映了平安王朝宫廷贵族的生活情景,表现了感物伤情、多愁善感、悲天悯人、缠绵悱恻的审美风格,奠定了日本古典文学的基本的美学格调,对后来日本文学的发展,产生了巨大而深远的影响,成为历代日本文人墨客的重要的精神源泉。
在中国的日本文学史学术史上,较早介绍《源氏物语》的,除谢六逸外,还有周作人。周作人在1934年《国闻周报》(第11卷第38期)上发表的以中国的日本文学翻译为主题的文章——《闲话日本文学》一文中说:
《源氏物语》的全译现尚无,于英译本读之,我是钦佩至甚,当推为日本文学中之巨制,最伟大的作品除此莫属。特别从年代看去,还是世界任何地方未出现Novel的时候,那样的巨制的产生也该是值得惊叹的。中国的《红楼梦》,还只是其后的作品。胡适也看过此书,也说这样伟大的作品,以前还不知道。[1]
周作人在1936年致梁实秋的一封信中又说:
《源氏物语》五十二卷成于十世纪时,中国正是宋太宗的时候,去长篇小说的发达还要差五百年,而此大作已经出世,不可不说是一奇迹……这实在可以说是一部唐朝的《红楼梦》,仿佛觉得以唐朝文化之丰富本应该产生这么的一种大作,不知怎的这光荣却被藤原女士抢了过去了。[2]
据说1930年代时任北京大学教授的钱稻孙就表示要译《源氏物语》,但似乎并未动手。到了1950年代,在国家有关部门对外国文学名著的翻译进行统一规划的时候,《源氏物语》被人民文学出版社列入了翻译出版的计划。由于《源氏物语》卷帙浩繁,文字艰深,翻译难度很大,一直无人开译。在当时翻译家中,堪当此任的人可谓凤毛麟角。最佳的人选一个是钱稻孙,一个是丰子恺。钱稻孙一直把翻译《源氏物语》作为毕生的宏愿。1950年代,他译出了《源氏物语》的第一卷,发表在《译文》(后改为《世界文学》)杂志1957年8月号上。由于钱稻孙翻译进度甚慢,后来,人民文学出版社决定由上海的丰子恺承担翻译。1961年,丰子恺欣然接受了翻译任务。他还写了一首诗表达了他高兴的心情,诗曰:“饮酒看书四十秋,功名富贵不须求,彩笔昔曾描浊世,白头今又译红楼。”(丰子恺自注:“红楼”,指《源氏物语》)同年10月10日,上海的《文汇报》发表了丰子恺的《我译〈源氏物语〉》一文,其中写道:
日本文学更有一个独得的特色,便是长篇小说的最早出世。日本的《源氏物语》,是公元一○○六年左右完成的,是几近一千年前的作品。这是世界上最早的长篇小说。我国的长篇小说《三国演义》和《水浒》、意大利但丁的《神曲》,都比《源氏物语》迟三四百年出世呢。这《源氏物语》是世界文学的珍宝,是日本人民的骄傲!在英国、德国、法国,早已有了译本,早已脍炙人口。而在相亲相近的中国,一向没有译本。直到解放后的今日,方才从事翻译;而这翻译工作正好落在我肩膀上。这在我是一种大的光荣![3]
丰一吟在《白头今又译红楼》(《艺术世界》,1981年第4期)谈到了丰子恺翻译《源氏物语》的有关情况,其中说:“我在整理译稿时,还有一个体会:由父亲来译这部作品,确实是非常合适的。因为紫式部这位女作家博学多才,书中所写往往涉及音乐、美术、书法、佛教等各个方面,而父亲恰好也对这些方面感兴趣。例如,书中有一节专写绘画,译者对此自然是内行;书中经常评论音乐,我父亲对音乐向来偏爱;书中还论及书法之道,父亲在这方面也不是外行,书中大量地谈到佛教,有许多佛教名称和佛教典故,而父亲恰好又是一个与佛有缘的人。”
从1961年8月到1965年9月,丰子恺用了四年多的时间,终于完成了这部煌煌巨著的翻译。但是,接着到来的所谓“文化大革命”,使《源氏物语》的出版耽搁下来。丰子恺在生前也未能看到译著的问世。直到1979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委托丰一吟对译稿进行了整理。1982—1983年,丰译《源氏物语》分三卷陆续出版。从此,我国有了第一个完整的《源氏物语》的译本。
《源氏物语》原文为平安时代的日本古文,特点是较少使用汉字汉词,是典型的“和文”体,古雅简朴,句式简洁,表达含蓄,主语,特别是人称代词常常省略,只靠人物之间的身份关系及相关语体来体现。其中又涉及到当时宫廷贵族独特的生活方式,如风俗习惯、服装打扮、文物典章、建筑居所等,连后世的日本人阅读起来也比较困难。因此,历代一些日本的“国学”家们,曾对《源氏物语》进行了讲疏,到了现代又有与谢野晶子、谷崎润一郎、圆地文子等著名文学家将《源氏物语》译成了现代日语,给现代读者的阅读带来了方便。丰子恺翻译《源氏物语》的时候,参照了日本的多种注释本和现代语译本,主要有谷崎润一郎的译本、与谢野晶子的译本、佐成谦太郎的译本等,并对各种译本进行比较,择善而从,同时又努力忠实紫式部的原文。由于丰子恺对日本文学有深刻的会心和了解,他的《源氏物语》译文可谓信达雅,几近完美。丰子恺在“译后记”(译本中未刊,后编入《丰子恺文集》第六卷)中说:“原本文字古雅简朴,有似我国的《论语》、《檀弓》,因此不宜全用现代白话文翻译。今使用此种笔调译出,恨未能表达原文之风格也。”丰子恺在译文中,较多地使用了《红楼梦》式的古代白话,恰当地运用了一些汉语成语、文言词和文言句式,可以说基本上是典雅简练的现代汉语,译文儒雅流畅,具有音乐感,而且较为通俗易懂。紫式部还是有名的歌人,著有和歌集《紫式部家集》。《源氏物语》中有大量的和歌,是日本古典和歌中的珍品。这些和歌,也是翻译的难点。丰子恺用中国五言或七言古诗的形式来译和歌,多译作两句,少数译作五言四句,大都注意对偶或韵脚,如“秋宵长短原无定,但看逢人疏与亲”,“杜宇怎知人话旧,声声啼作旧时声”,“愿将大袖遮天日,莫使春花任晓风”,“梅花香逐东方去,诱得黄莺早日来”等等,虽然未能译出和歌的形式,但却传情达意,符合中国读者的阅读习惯。但另一方面,译文除存在少量错译或不准确翻译之外,也存在过度“归化”的问题,例如汉语成语用得很多,文采过于浓重。对此,当年的周作人看了待出版的原稿后,私下表示了不满。他在1964年3月5日的日记中写道:“略阅源氏校记,丰子恺文只是很漂亮,滥用成语,不顾与原文空气相合与否,此上海派手法也。文洁若予以校正,但恨欠少,其实此译根本不可用。”周作人的批评未免苛刻了,以自己的带有苦味、涩味、拙味的个人文风,来批评丰子恺“很漂亮”的译文,只是表明了两者文字审美趣味的差异。(www.xing528.com)
进入1990年代后,丰译《源氏物语》的读者面也在进一步扩大,有关《源氏物语》的文章仍然常见于某些学术性期刊,人民文学出版社又把丰子恺的译本列入“世界文学名著丛书”中,将原来的三册平装,合并为上、下两册,精装出版,发行量进一步增大。在这种情况下, 1990年代末,有个别出版社为追逐经济利益,将丰子恺译本改头换面,名为“全译”,实为篡改,这是不足为训的。进入21世纪后,又有出版社重译和重出《源氏物语》,如北京燕山出版社2006年出版的郑民钦译本,上海译文出版社组织彭飞等12位译者翻译的田边圣子改写的《新源氏物语》(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年)。但从出版社方面说,恐怕更多是出于经济利益的考量。无论是谁承担翻译,假如不能胜过丰子恺、林文月的译本,则复译的必要性和其价值就成为疑问。
还应该提到的是,在《源氏物语》之前,有所谓“传奇物语”(又称“虚构物语”)和“歌物语”两种形式的物语,《源氏物语》就是在吸收、借鉴“传奇物语”和“歌物语”的基础上集物语文学之大成的作品。丰子恺在译出《源氏物语》之后,又将其他三部有代表性的物语文学翻译出来。这三部作品是被称为“日本物语之鼻祖”的《竹取物语》,还有以王朝贵族生活为题材的《伊势物语》和《落洼物语》。到1984年,这三部物语被人民文学出版社列为“日本文学丛书”,以《落洼物语》为书名,合集出版。在此前后,关于这几部物语的研究文章也陆续出现,特别是从民俗文化与古代文化交流史角度研究《竹取物语》的文章最多,如武殿勋的《日本古典文学名著〈竹取物语〉的出典》(《山东外语教学》,1980年第2期)、乌丙安的《〈竹取物语〉故事原型研究的新发现》(《辽宁大学学报》,1981年第2期)、严绍璗的《〈竹取物语〉与中国多民族文化的关系》(《中日文化与交流》第一辑,1984年)、孟宪仁的《春秋时代〈竹取物语〉原型传入日本考》(《日本研究》,1986年第3期)、张北川的《〈竹取物语〉与〈斑竹姑娘〉的难题考验》(《西藏艺术研究》,1999年第1期)、雷华的《〈竹取物语〉与古代日本伦理、君权意识》(《日本研究》,2000年第2期)、任敬军的《〈竹取物语〉与日本竹文化》(《外国文学评论》,2010年第2期)等。
在丰子恺动笔翻译《源氏物语》之后不久,台湾的林文月女士也开始了《源氏物语》的翻译。
林文月,1933年出生于上海日本租界,后长期在台湾大学任教。她的《源氏物语》翻译开始动笔于1974年,到1978年底全书译毕。其间,边译边在台湾大学外文系的刊物《中外文学》上连载。到了1979年,由《中外文学》月刊社分五册出版单行本。在中国大陆,丰子恺先生早在1960年代初就已开始翻译《源氏物语》了,但由于“文化大革命”的爆发,丰子恺译本出版的时间,反而晚于林文月译本两三年。由于当时两岸无法沟通,丰子恺、林文月分头翻译,互不知晓。对此,林文月在《源氏物语》洪范书店2000年出版的“修订版序言”中写道:“未能参考丰译,诚然遗憾,却也足以激励自我奋勉。设若我当初知悉前辈大家已先完成此巨著之译事,也许竟会踌躇不敢提笔;而即使提笔翻译,有可供参考之另一种译本在手边,遇有困难,大概不会不产生依赖之心,然则,我的译文必然会受到丰译之影响无疑。于今思之,反倒庆幸蒙昧中摸索前行,至少建立了属于自我的译风。”此话并非过言。拿林文月的译本与丰子恺译本相比,很快就能看出两种的译文风格各具千秋:丰译本多用《红楼梦》那样的古代白话小说的词汇句法,典雅简洁,华美流丽;林译本则使用标准的现代汉语,将现代汉语的书面语与日常口语很好地结合起来,通俗而不流俗,清新而又亲切。说起来,《源氏物语》的语言在9到10世纪的日本要算是地道的“口语”了。所以林译本用纯粹的现代汉语来翻译,并不使人觉得有失古典的韵味。她上述的“修订版序言”中说:“虽然采用白话文体,但是在字句的斟酌方面,也努力避免陷于过度现代化,尤其是外来语法的掺入,以此试图把握比较典雅的效果。也就因为这个缘故,全书中共出现的795首和歌,避免采用白话诗的译法,而自创三行、首尾句押韵的类似楚歌体形式,如此,在白话的散文叙事中时时出现比较古趣的诗歌,或者可以使人在视觉上与听觉上,有接近原著的典丽感受。”这很好地概括出了她的译文的特色。可以说,林文月的《源氏物语》译本与中国大陆的丰子恺的《源氏物语》译本,业已成为海峡两岸日本文学翻译的两块丰碑。此外,在译出《源氏物语》后,林文月还在1980年代至1990年代,陆续译出了《枕草子》、《和泉式部日记》、《伊势物语》等王朝贵族散文文学的其他重要作品。林译《源氏物语》及其他作品,近年来在大陆出版了简体字本。
紫式部的作品除了《源氏物语》之外,流传下来的还有《紫式部日记》和《紫式部家集》。关于《紫式部日记》约合4万字汉字,以作者所侍奉的藤原彰子皇后的分娩为中心,记录了宫中的念佛祈祷等种种法事活动,也部分地记录了作者的心情,透露了《源氏物语》写作的一些信息,对于研究紫式部与《源氏物语》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值得翻译。2002年,林岚翻译的《紫式部日记》收在《王朝女性日记》(河北教育出版社“东瀛美文之旅”译丛)一书中出版,译文流畅柔婉,颇为可读。收在《王朝女性日记》中的还有林岚译《蜻蛉日记》(藤原道纲母著)、《和泉式部日记》和郑民钦译《更级日记》(菅原孝标女),都是与紫式部同时代的王朝贵族妇女的日记文学代表作。
与紫式部同时代的另一位宫廷才女是清少纳言,她的题为《枕草子》的随笔集和《源氏物语》一道被誉为平安朝文学的双璧。《枕草子》全书共由305段随笔文字组成,把自己在宫中供职时期所见、所闻、所想、所感随手记录下来,表现了作者敏锐的观察和感受能力。全书大都是印象性的琐碎的记录与描写,有时不免显得絮叨和无聊,缺乏《源氏物语》那样的博大精深,但作者善于捕捉并表现自己刹那间的印象和感受,这对后来的日本文学,特别是散文随笔文学,都有很大的影响。早在“文革”爆发之前,周作人就完成了《枕草子》的翻译,并写了《关于清少纳言》一文,对作者的生平和创作情况做了介绍。到了1988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将周译列为“日本文学丛书”,收入《日本古代随笔选》一书首次出版发行。2002年,河北教育出版社又出版了翻译家于雷先生的《枕草子》复译本。
收在《日本古代随笔选》中的另一部作品是翻译家王以铸(1925年生)译《徒然草》。作者吉田兼好(1282—1350年)出身贵族,后来出家为僧,被称为兼好法师。《徒然草》是他生前写的随笔,后被人编排印行。全书由243段组成,在语言文字、编排方式上,《徒然草》似乎受到了《枕草子》的某些影响。最早翻译《徒然草》的是周作人。1925年,周作人在《语丝》杂志上发表了《徒然草》的14段译文。周作人在译文的“小引”中说:“只就《徒然草》上看来,他是一个文人,他的个性整个地投射在文字上面,很明了地映写出来。他的性格的确有点不统一,因为两卷里禁欲家与快乐派的思想同时并存,照普通说法不免说是矛盾。但我觉得也正是这个地方使人最感兴趣,因为这是最人情的,比倾向任何极端都要更自然而且更好。《徒然草》的最大价值可以说在于它的趣味性,卷中虽有理知的议论,但决不是干燥冷酷的。(中略)我们读过去,时时觉得六百年前老法师的话有如昨日朋友的对谈,是很愉快的事……”1936年,郁达夫译出了《徒然草》的第一、三、五、六、七、八段,发表在《宇宙风》第10期上。在“译后记”中,对《徒然草》做了高度评价。郁达夫写道:“《徒然草》在日本,为古文学中最普遍传诵之书,比之四子书在中国,有过之无不及。日本古代文学,除《源氏物语》外,当以随笔日记为正宗,而《徒然草》则又是随笔集中之铮者,凡日本稍受教育的人,总没有一个不读,也没有一个不爱它的。我在日本受中等教育的时候,亦曾以此书为教科书。当时志高气傲,以为它只拾中土思想之糟粕,立意命题,并无创见。近来马齿加长,偶一翻阅,觉得它的文调和谐有致,还是余事,思路的清明,见地的周到,也真不愧为一部足以代表东方固有思想的哲学书。久欲把它翻译出来……”虽然周作人、郁达夫对《徒然草》推崇有加,但都未能全译,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日本古代随笔选》中收入的《徒然草》是全译本,含注释在内,约有15万字。王以铸的译文,使用浅近的文言,简洁典雅,而又易读易懂。2002年,李均洋先生的《徒然草》复译本连同鸭长明的随笔《方丈记》,以《方丈记·徒然草》的书名由河北教育出版社出版。
对于上述的《源氏物语》之外的古代散文文学,中国的日本文学界也有一些评介和研究文章,如林岚的系列论文《〈平家物语·敦盛之死〉的美学意识》(《日本学论坛》,2000年第3期)、《〈日本灵异记〉中骷髅诵经故事的源流及特色》(《日本学论坛》,2001年第1期)、《论〈落洼物语〉中的王朝贵族思想》(《外国问题研究》,1998年第4期)、《〈平家物语〉的唯美情趣》(《日本研究》,2005年第2期)等、刘春英的《日本平安朝日记文学的兴盛及其艺术成就》(《现代日本经济》,1990年第2期)、孙德高的《论〈枕草子〉中的“谐趣”》(《现代日本经济》,1991年第5期)、李树果的《吉田兼好的审美观》(《日语学习与研究》,1988年第5期)、陈冬生的《吉田兼好与〈徒然草〉》(《日语学习与研究》,1993年第4期)、赵小柏的《方丈记和徒然草中的无常观》(《东北亚论坛》,1997年第4期)、刘树声的《徒然草中的爱情草》(《文艺评论》,2000年第1期)、谢立群的《从〈徒然草〉看兼好的隐遁观》(《日语学习与研究》,2007年第6期)、赵晓柏的《“徒然”论考》(《外国问题研究》,2009年第3期)、杜冰的《中国的〈徒然草〉研究现状》(《名作欣赏》,2010年第3期)、杨芳的《〈源氏物语〉与〈蜻蛉日记〉之间关系探微》(《日本问题研究》,2010年第3期)等。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