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6年6月24日,闻一多继他是年5月13日在《晨报》副刊《诗镌》发表其系统介绍诗之唯美理论的《诗的格律》,并“承认这在新诗的历史里是一个轩然大波”[144]后,又在《晨报》副刊的《剧刊》,发表其剧之唯美理论的《戏剧的歧途》,猛烈批评挪威戏剧家易卜生问题剧在中国发展。闻一多认为:“近代戏剧是碰巧走到中国来的。”因为:“碰巧易卜生曾经用写剧本的方法宣传过思想,于是要易卜生来,就不能不请他的‘问题剧’”,即“《傀儡之家》《群鬼》《社会的柱石》等等”。闻一多说,“第一次认识戏剧既是从思想方面认识的,而第一次的印象又永远是有威权的,所以这先入为主的‘思想’便在我们的脑筋里,成了戏剧的灵魂”。并且“从此我们仿佛说思想是戏剧的第一个条件”。这观点的论据就是,在当时引进易卜生后,无论“介绍肖伯纳,介绍王尔德,介绍哈夫曼”,抑或“介绍高斯俄绥……那一次不是注重思想,那一次介绍的真是戏剧的艺术”?于是闻一多认为:“戏剧是沾了思想的光,侥幸混进中国来的。”所以闻一多就说,“艺术不能这样没有身份”,因为:“你没有诚意请他,他也就同你开玩笑了,他也要同你虚与委蛇了。”
因为近代戏剧只注重“思想”的失败,这让闻一多告诫:“我们许知道便是易卜生的戏剧,除了改造社会,也还有一种更纯洁的——艺术的价值。”虽然如此,“但是等到我们觉悟的时候,从前的错误已经长了根,要移动它,已经有些吃力”。闻一多说:因为“从前没有专诚敦请过戏剧”,所以“现在得到了两种教训”,这就是:“第一,这几年来我们在剧本上所得的收成,差不多都是些稗子,”即“缺少动作,缺少结构,缺少戏剧性”这些戏剧的原质,因此“充其量不过是些能读不能演的closet drama(按即案头剧)罢了”。第二,闻一多说:“因为把思想当作剧本,又把剧本当作戏剧,所以纵然有了能演的剧本,也不知道怎样在舞台上表现了。”这即闻一多除了反对近代戏剧表现“思想”即问题外,他还反对剧本的文学化。
闻一多认为:“剧本或戏剧文学,在戏剧的家庭里,的确是一个问题。”因为虽从当时“戏剧完成的程序看,最先产生的,当然是剧本”。但闻一多却说:“这是丢掉历史的说话。”因为“从历史上看来,剧本是最后补上的一样东西,是演过了戏的一种记录”。而对当时“先写剧本,然后演戏”这种戏剧的文学化,虽然闻一多也承认“大家都认为是戏剧的进化。从一方面讲是对的”,但他却说:“从另一方面讲,可又错了。”他说:“谁知道戏剧同文学拉拢了,不就是戏剧的退化呢?”因为“艺术最高的目的,是要达到‘纯形’的境地”。然而“文学离这种境地远着了”。于是,闻一多质问当时“戏剧为什么不能达到‘纯形’的涅槃世界”,因为“那都是害在文学的手里”。他说“自从文学加进了一份儿,戏剧便永远注定了是一副俗骨凡胎,永远不能飞升”。这种悲情的戏剧,“虽然它还有许多的助手”,即“属于舞蹈的动作,属于建筑绘画的布景,甚至还有音乐,那仍旧是没有用的”。所以如此结果,闻一多将其归罪于当时的“戏剧家提起笔来,一不小心,就有许多不相干的成分粘在他笔尖上了”。这即他认为泛滥在当时剧坛上的,诸如“什么道德问题,哲学问题,社会问题”等,“都要粘上来了”。对此闻一多则坚定地说:“问题粘的愈多,纯形的艺术愈少。”
闻一多对于“文学,特别是戏剧文学容易招惹哲理和教训一类的东西,如同腥膻的东西之招惹蚂蚁一样”,让人“简直没有办法”的必然性也作分析。他说因为“戏是要演给大众看的”,并且“没有观众,也就没有戏”。所以,“你要观众看,你就得拿他们喜欢看,容易看的,给他们看”。闻一多语含讽刺说:“假若你们的戏剧家的成功的标准,又只是写出戏来,演了,能够叫观众看得懂,看得高兴。那么他写起戏来,准是一些最时髦的社会问题”。如果“再配上一点作料”,即“不拘是爱情”,或“是命案”,闻一多说“这样一来,社会问题是”观众“他们本地当时的切身的问题”,因此他们“准看得懂”;又因为“爱情,命案,永远是有趣味的”,因此观众“准看得高兴”。闻一多于是归纳说:“这样一出戏准能轰动一时。然后戏剧家可算成功了。”但闻一多在此强调的不是戏剧内容的所谓“轰动”效应,而是戏剧艺术本身的价值。因此他就质问,如此结果但“戏剧的本身呢?艺术呢”?却“没有人理会了”。闻一多还进一步解释说:“犯这样毛病的,当然不只戏剧家。”这即“譬如一个画家,若是没有真正的魄力来找出‘纯形’的时候,他便摹仿照像了,描漂亮脸子了,讲故事了,谈道理了,做种种有趣味的事件,总要使得这一幅画有人了解”,而“不管从那一方面去了解”。
对此,闻一多也做了辩证分析:“本来做有趣味的事件是文学家的惯技。就讲思想这个东西,本来同‘纯形’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但是那一件文艺,完全脱离了思想,能够站得稳呢?文字本是思想的符号,文学既用了文字作工具,要完全脱离思想,自然办不到。但是文学专靠思想出风头,可真是没出息了。何况这样出风头是出不出去的呢?谁知道戏剧拉到文学的这一个弱点当作宝贝,一心只想靠着一点东西出风头,岂不是比文学还要没出息吗?”针对此种现象,闻一多说:“其实这样闹总是没有好处的。”他说“你尽管为你的思想写戏”,但“你写出来的,恐怕只有思想,没有戏”。闻一多继续说:“果然,你看我们这几年来所得的剧本里,不是没有问题,哲理,教训,牢骚,但是它禁不起表演,你有什么办法呢?况且这样表现思想,也不准表现得好。那可真冤了!”于是闻一多总结说:“为思想写戏,戏当然没有,思想也表现不出。‘赔了夫人又折兵’,谁说这不是相当的惩罚呢?”
当然,闻一多并非不承认当时社会上存在着问题,而且更承认,在那“社会里,处处都是问题,处处都等候着易卜生,肖伯纳的笔尖来给它一种猛烈戟刺”。并且,他也理解当时“青年的作家个个手痒,都想来尝试一下”的原因。虽然闻一多也明白,“真正有价值的文艺,都是‘生活的批评’”,但“批评生活的方法多着了,何必限定是问题戏”?闻一多说:“莎士比亚没有写过问题戏,古今有谁批评生活比他批评得透彻的?辛格批评生活的本领也不差罢?但是他何尝写过问题戏?”于是闻一多又总结说,“总而言之,我们该反对的不是戏里含有着什么问题”。如果“因为有一个问题,便可以随便写戏,那就把戏看得太不值钱”。因为在“问题”和“戏”之间,闻一多强调的是“戏”。所以闻一多就以坚定语气说:“我们要的是戏,不拘是那一种的戏。”闻一多好像是针对郭沫若,他说“若是仅仅把屈原,聂政,卓文君,许多的古人拉起来,叫他们讲了一大堆社会主义,德谟克拉西,或是妇女解放问题,就可以叫作戏,甚至于叫作诗剧,老实说,这种戏,我们宁可不要”。
就在这篇文章最后,闻一多归纳说:“因为注重思想,便只看得见能够包藏思想的戏剧文学,而看不见戏剧的其余部分。结果,到于今,不三不四的剧本,还数得上几个,至于表演同布景的成绩,便几等于零了。”于是闻一多质问:“这样做下去,戏剧能够发达吗?”在此他又做一个比喻反问道:“你把稻子割了下来,就可以摆碗筷,预备吃饭了吗?你知道从稻子变成饭,中间隔着了好几次手续;可知道从剧本到戏剧的完成,中间隔着的手续,是同样的复杂?”而“这些手续至少都同剧本一样的重要”。[145]
1918年6月15日,《新青年》出版“易卜生号”。就是这期专刊,在登载挪威戏剧家易卜生《娜拉》全剧,和《国民公敌》,以及《小爱尔夫》剧本部分内容同时,还发表胡适的《易卜生主义》,袁振英的《易卜生传》。紧随其后,当时知名刊物《新潮》和《小说月报》,也分别发表易卜生的《群鬼》和《社会柱石》。“何以大家偏要选出Ibsen(按即易卜生)呢”?对此,鲁迅除赞成日本学者青木教授之语,即“因为要建设西洋式的新剧,要高扬戏剧到真的文学底地位,要以白话来兴散文剧”等,更做出他的判断,即“因为Ibsen敢于攻击社会,敢于独战多数”,并且“那时的译介者,恐怕颇有以孤军而被包围于旧垒中之感…”。[146]就因“易卜生把家庭、社会的实在情形都写出来,叫人看了动心,叫人看了觉得我们的家庭,社会原来是如此黑暗腐败,叫人看了觉得家庭、社会真正不得不维新革命”。[147]在这情况下,是年10月,《新青年》又刊发否定中国写意传统,提倡西方写实的《戏剧改良专号》。1919年3月,主张多研究问题的胡适,模仿易卜生《玩偶之家》的问题剧《终身大事》发表。到1920年,《新妇女》刊物更发表诸多娜拉型问题剧,如凌均逸的《醒了吗?》,钱剑钺的《软化吗?》,唐觉的《谁害我?》,以及慧奇的《生死关头》,和严棣的《心影》《自诀》等。就像当时“问题小说”出现一样,围绕着胡适模仿《玩偶之家》问题剧《终身大事》发表,就在剧坛也相继出现诸如表现家庭、社会、爱情、人生和妇女等类问题的作品。我们当然不能否认易卜生问题剧在新文化运动时期被引进的必然,因为其适应思想启蒙者们批判当时社会,张扬个性解放诉求的需要。对此,洪深的分析非常明白:“现代话剧的重要,有价值,就是因为有主义。”这即其“对于世故人情的了解与批评,对于人生的哲学,对于行为的攻击或赞成”。他还说:“凡是好的剧本,总是能够教导人们。”[148]虽然“为人生”的新戏取代“载道”的旧戏应该肯定,但思想启蒙的价值取向,兼之跟风模仿所导致当时新戏只有“问题”,而没有“戏剧”艺术的粗糙,这就必然遭到当时因极端唯美主义追求,而不赞成“思想”表现的闻一多反对。
闻一多所以对新戏批评,因为当时的他属于纯艺术主义者,是其极端唯美追求和艺术功利价值取向的对抗。这种判断,我们当以闻一多此前及后的相关言说作为论据,这即此前我们阐述他一系列的唯美言论。这才在其《戏剧的歧途》中说:“艺术的最高目的,是要达到‘纯形’的境地。”[149]既具这审美追求,但却面临欧阳予倩的“戏剧者,社会之雏形,而思想之影像”,以及“剧本之作用,必能代表一种社会和发挥一种思想,以解决人生之难题,转移谬误之思潮”[150]等这种社会效能取向,闻一多这才写出《戏剧的歧途》。(www.xing528.com)
当时闻一多不仅追求极端唯美主义,而且更具远大理想,急于打出招牌要成就一番文学事业。他不仅具有“径直要领袖一种之文学潮流或派别”,[151]引领文学潮流或派别的理想,而更知其“对于文学批评的意见颇有独立价值”。[152]为“将国内之文艺批评一笔抹杀而代以正当观念与标准”,闻一多则认为“当亲身赤手空拳打出招牌来”。而且“要打出招牌,非挑衅不可”。因为“要一鸣惊人则当挑战”。[153]闻一多既有如此雄心壮志,因此在他留学归国后,面对文坛社会功利化的严重倾向,这就给他提供挑战的机会。
虽然如此,但我们却不能就此认为,闻一多仅为“打出招牌”而“挑衅”。其实他在此前对戏剧的热衷,和其对诗歌一样,也进行过理论探讨甚至亲身实践。早在留学前的清华时期,闻一多就曾承担学校文艺社团的领导工作,不仅参与多部戏剧编写,而且还在其中饰演角色,取得很好效果。到美国留学之后,他对戏剧的热情仍不减当年,尤其1924年9月他从珂泉的科罗拉多大学,转学到纽约艺术学院,认识在其后均发展为中国戏剧大家的熊佛西、张嘉铸、余上沅和赵太侔等之后,更激发他对戏剧的热情。就在当月,他就与熊佛西合作编排一个独幕剧。而在他“戏性很高”,并因“两次演戏”而忙得“头昏脑乱”[154]的10月,又计划演出由余上沅编写,由他翻译为英文的《杨贵妃》。因为闻一多绘画专业缘故,所以该剧化妆布景等图案设计就均由他负责。由于他们精心准备,该剧于12月在纽约公演获得轰动效应:不仅获得中国留学生观众好评,而且还获得外国留学生,乃至美国观众好评。因此很多当地英文报刊和华文报刊,都登载演出成功的报道。这时候,他们开始酝酿一个更大计划,即准备开展“国剧运动”。就在其后1925年1月,闻一多还参与发起成立“中华戏剧改进社”。成员除以上他们几人外,还有后来发展为文化精英的梁实秋、梁思成、林徽因、顾毓琇、瞿世英等。虽然当时他们还在美国,但却已经计划归国后筹办“北京艺术剧院”,创办刊物及戏剧图书馆等。为其后更好发展,他们不仅和国内文化名人书信联系,而且更不辞辛劳,在纽约调查剧院建设和演出成效。一俟归国之后,他们就开始着手谋划筹办此事,并创办中华戏剧社。只是需要说明的是,也许是历史宿命,更因他一专多能缘故,闻一多归国整一年后向当时文坛发起挑衅,并让他在现代文学史占据重要地位的,却是他和徐志摩等同仁开创的“新诗格律化”运动。但这并不影响他继续从事“国剧运动”的热情和开展,就在《晨报》副刊《诗镌》“休假”一周后,他们针对国内剧坛只注重思想启蒙,一味追求“问题”,但却缺失艺术的状况,在坚守中国戏剧传统同时,又因爱尔兰辛格的戏剧虽没有“问题”,但“批评生活的本领也不差”,而推崇爱尔兰文艺复兴运动。于是他们随即就在《晨报》副刊创办《剧刊》,开展“国剧大讨论”。闻一多《戏剧的歧途》,就是这长达3个多月15期大讨论中,25篇理论文章和8篇介绍外国戏剧文章中的一篇。
如果我们对《戏剧的歧途》进行归纳,就可发现,闻一多提出很多具有创建性观点,即强调戏剧自己的艺术“身份”,反对一味灌输“思想”。强调戏剧要能够“表演”,指出不能缺少其原质即“动作”“结构”和“戏剧性”。强调“艺术最高的目的,是要达到‘纯形’的境地”,指出“问题粘的愈多,纯形的艺术愈少”。强调戏剧艺术本身的价值,指出文学的“俗骨凡胎,永远不能飞升”。强调“真正有价值的文艺都是‘生活的批评’”,指出“何必限定是问题戏”。强调“我们要的是戏”,指出“不拘是那一种的戏”。强调戏剧的“整体”包括“舞蹈”和“布景”等,指出不能只有“包藏思想的戏剧文学”。总之,闻一多反对“跟风”的“问题剧”泛滥。当然,闻一多反对的,还有戏剧“思想”之“先入为主”的创作模式,指出“从前的错误已经长了根”等等。
就在当时剧坛“宗旨在于借戏剧输入这些戏剧里的思想”,并且他们“注意的易卜生并不是艺术家的易卜生,乃是社会改造家的易卜生”,[155]尤其在“各种问题,做了戏剧的目标;演说家、雄辩家、传教家,一个个跳上台去,读他们的词章,讲他们的道德,艺术人生,因果倒置。他们不知道探讨人心的深邃,表现生活的原力,却要利用艺术去纠正人心,改善生活。结果是生活愈变愈复杂,戏剧愈变愈繁琐;问题不存在了,戏剧也随之而不存在。通性既失,这些戏剧便不成为艺术”[156]情况下,闻一多直面只注重思想启蒙和社会效能的功用选择,为强调戏剧艺术审美功能和生命力,而力挽狂澜进行反拨,这当属于闻一多批评易卜生问题剧在中国发展的首要之功。又因其和《诗的格律》发表一样具有针对性,因此其理论借鉴意义,直至今天仍有价值。
虽然闻一多极力批评易卜生问题剧在中国畸形发展,但他却没有否认易卜生的戏剧。他之“易卜生的戏剧,除了改造社会,也还有一种更纯洁的——艺术的价值”观点,就是证明。确实如此,虽然易卜生“问题剧”创作方法属现实主义范畴,但他却娴熟驾驭着传统戏剧“三一律”格局,并以戏剧动作和人物语言等,凝练为戏剧的“锁闭式”剧情,从而达到戏剧结构严谨,矛盾冲突高潮迭起的效果。尤其人物塑造方面,是以真实具体,骨肉丰满的性格特征生发问题,而绝非为问题而问题。此之证据即,“《娜拉》演出后,轰动挪威和整个欧洲,一位妇女解放运动者十分热情地找到易卜生,请他解释《娜拉》的主题与思想,易卜生只简单地说了一句话:‘夫人,我写的是诗’”。剧作家曹禺据此认为:“易卜生的这个答复是有道理的。我想他是说不能简单地用一种社会问题(如‘妇女解放’),来箍住他对如此复杂多变的人生的深沉的理解。”[157]文学启蒙产生效应,应该最先体现在审美方面。否则,就是说教。在此,易卜生写的是人生戏剧,但他的社会批判却不是刻意为之,而是靠真实人物命运体现。这亦正如闻一多之“我的诗若能有所补益于人类,那是我的无心的动作(因为我主张的是纯艺术的艺术)”。当然,闻一多同时更认为,“相信了纯艺术主义不是叫我们作个egoist(按即个人主义者)”。[158]闻一多既具如此唯美主义追求,我们就理解他为何反对易卜生社会问题剧在中国发展。从艺术角度肯定易卜生并将其接受,我们应该肯定。
但我们却不能否认闻一多在《戏剧的歧途》中的偏激。即便他自己,也承认其“性格,喜欢走极端”。[159]即如对易卜生社会问题剧在当时中国必然发展的认识,中国近代戏剧先驱的胡适们主要从社会学和文化学角度,接受实为复杂“金银盾”的易卜生戏剧,闻一多显然不承认这是当时形势需要,而把这种必然称其为“碰巧”。其次,闻一多也没有认识到当时出现剧本文学是历史进步。虽然当时有很多剧本属于“案头剧”,包括郭沫若的创作也只能读而不能演,但闻一多却没有认识到这是近代戏剧发展过程中的问题,却将其从根本上否定,反而肯定此前历史上演过戏后补上的“记录”。还有闻一多关于“艺术的最高目的,是要达到‘纯形’的境地”,反对表现“思想”的观点,和他此后1928年《先拉飞主义》中,观赏绘画“茶杯”时不管其功用,却“只感到形状色彩的美,而不认作茶杯”一样不可能实现。其实闻一多这观念蕴含着的悖论表明,戏剧如果不表现思想就不成为戏剧,岂不成为舞剧!其实即便舞剧也不可能不表现思想。闻一多强调戏剧艺术无可非议,他之“没有观众,也没有戏”更当然正确,但他否认“写出戏来,演了,能够叫观众看得懂,看得高兴”的民众化价值,则和他“确乎相信”那“打铁的抬轿的”,即普通民众“不是作好诗”,尤其“懂好诗的人”[160]之理念一脉相承。在当时舞台必须和民众共患难,与时代共脉搏时代,闻一多却强调面对观众的戏剧纯艺术追求,这就不可避免要遭遇失败。当然,除“理论主张的偏颇,实验的空缺,对困难估计的不足以及为生活故而队伍四散”这些内在原因外,更兼之“客观外在的原因”,即“物质条件的”匮乏,尤其此后“社会政治形势和左翼文艺运动的冲击”,[161]就必然让闻一多他们发起的“国剧运动”退潮。
应该说明的是,新文化运动时期对“易卜生主义”,即“社会问题剧”引进的阐释,完全是对易卜生的误读。因为易卜生创作《玩偶之家》并非研究社会问题,这有面对当时女权主义者们夸赞而他自己的回答为证:“与通常人所想的不同,我主要是个诗人,而不是社会哲学家。为干杯我表示感谢,但我不应当接受自觉促进妇女运动的荣誉。我甚至还没有完全弄清它的实质。妇女们为之奋斗的那个事业在我看来是全人类的事业。谁认真读我的书,谁就会明白这一点。当然,最好能顺便解决妇女问题,但我的整个构思不在这里。我的任务是描写人。”[162]确实不错,在易卜生戏剧中,其所表现者是文学的永恒主题,即贯穿始终的是人之灵肉冲突,这有易卜生的另两段话亦可证明:“我的目的并非论述人们所说的‘社会问题’。我主要试图以现存的某些社会环境和规律为背景,来描写人类,人的精神和人的命运。”[163]他还说:“我眼睛盯着人物,盯着冲突的场面设计,盯着历史,而一点也不顾及到我自己的‘寓意’。”[164]这就表明,易卜生首先是一位艺术家,其次才属于社会改革家,从而让他成为和闻一多一样的复杂“金银盾”,这才是他被尊崇为“现代戏剧之父”称号的原因所在。
尤为我们强调的是,被学界认为易卜生第二创作时期的批判现实主义戏剧尚且如此,那么他之被称为象征主义阶段的第三时期剧作,就更加淡化“社会问题”表现。闻一多和易卜生则相反,在被学界公认他文艺思想的后期,即上世纪40年代中期,他却一反前期极端唯美主义价值取向,转而强调文学社会效能。这在他后期的一系列文艺评论和杂文中,就有表现。闻一多和易卜生二人后期文艺思想均都转变,这不是历史的宿命,实为他们遭遇的时代背景和社会发展变化使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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