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在1960年代就把中国散文划分为四种:即学者的散文、花花公子的散文、浣衣妇的散文和现代散文。而他认为现代散文是散文发展的方向,真正体现散文文体特征。[1]
他认为,学者散文“反映一个有深厚的文化背景的心灵,往往令读者心旷神怡,既羡且敬。面对这种散文,我们好像变成面对歌德的艾克尔曼,或是恭聆约翰生博士的鲍斯威尔。有时候,这个智慧的声音变得犀利而辛辣像史威夫特,例如钱钟书;有时候,它变得诙谐而亲切像兰姆,例如梁实秋;有时候,它变得清醒而明快像罗素,例如李敖。许多优秀的‘方块文章’的作者,都是这一型的散文家。”
这种散文,功力深厚,且为性格、修养和才情的自然流露,完全无法作伪。[2]
对于花花公子的散文,余光中认为“这类散文,是纸业工会最大的恩人。它帮助消耗纸张的速度是惊人的。千篇一律,它歌颂自然的美丽,慨叹人生的无常,惊异于小动物或孩子的善良和纯真,并且惭愧于自己的愚昧和渺小。不论作者的年纪有多大,他会常常怀念在老祖母膝上吮手指的金黄色的童年。不论作者年纪有多小,他会说出有白胡子的格言来。这类散文像一袋包装俗艳的廉价的糖果,一味的死甜……
伤感,加上说教,是这些花花公子的致命伤。他们最乐意讨论‘真善美’的问题。他们热心劝善,结果挺身出来说教;更醉心求美,结果每转一个弯伤感一次。”[3]
浣衣妇的散文,毛病却在太淡、太素。他说:“这一类作者像有‘洁癖’的老太婆。她们把自己的衣服洗了又洗,结果污秽当然向肥皂投降,可是衣服上的花纹、刺绣,连带着别针等等,也一股脑儿统统洗掉了。”
对于她们,散文只是传达的工具,不是艺术的创造,只许踏踏实实刻刻板板地走路,不许跳跃、舞蹈、飞翔。她们的散文洗得干干净净的,毫无毛病,也毫无引人入胜的地方。由于太干净,这类散文既无变化多姿起伏有致的节奏,也无独创的句法和新颖的字汇,更没有左右逢源曲折成趣的意象。[4]
余光中指出:“比较注意中国现代文学运动的读者,当会发现,近数年来又出现了第四种散文——讲究弹性、密度和质料的一种新散文。在此我们且援引现代诗之例,称之为现代散文。”
余光中所说的散文“弹性”,是指散文对于各种文体各种语气都具有兼容并包融合无间的高度适应能力。文体和语气变化多姿,语调灵活而不僵化。他以现代人的口语为节奏的基础。但是,常常采用一些欧化的句法,使句法显得活泼、新颖;容纳一些文言的句法,使句法显得简洁、浑成。有时候,在美学的范围内,选用一些音调悦耳表情十足的方言或俚语,反衬在常用的文字背景上,使文章更显得生动而突出。
他所说的散文“密度”,是指散文在一定的篇幅中(或一定的字数内)满足读者对于美感要求的分量;分量愈重,当然密度愈大。极力避免一般散文作者,或因懒惰,或因平庸,往往写出一些稀稀松松汤汤水水的散文,读了半天,既无奇句,又无新意,完全不能满足读者的美感,只能算是有声的呼吸罢了。这种平庸的作者往往把那种一泻千里,既无涟漪,亦无回澜的单调当做流畅。其实,这不过是在许多流水账的游记和瞎三话四的书评里,最为流行的贫嘴而已。有密度的文章必定是真正丰富的心灵的一种自然流露,它必定左右逢源,且五步一楼,十步一阁,步步莲花,字字珠玉,绝无冷场。
所谓“质料”,是指构成全篇散文的个别的字或词的品质。这种品质几乎先天就决定了一篇散文的趣味甚至境界的高低。譬如岩石,有的是高贵的大理石,有的是普通的砂石,优劣立判。同样写一双眼睛,有的作家说“她的瞳中溢出一颗哀怨”,有的作家说“她的秋波暗弹一滴珠泪”。意思差不多,但是文字的触觉有细腻和粗俗之分。一件制成品,无论做工多细,如果质地低劣,总不值钱。对于文字特别敏感的作家,必然有他自己专用的字汇;他的衣服是定做的,不是现成的。
他认为,现代散文与诗歌、小说相比,显得有点年轻,只能充当一个幺妹,只有一心一意学习两个姐姐才会逐渐长达成熟起来。虽然如此,散文在现代文学中一直有它自己的定位,决不混同于别的文体。虽然由于专写现代散文的作者比较少,散文的总体成就还不够高,但是在两位姐姐的诱导之下,她会渐渐长大成熟起来的。[5]
余光中主张中国现代散文与世界散文接轨。他深受英美文学影响,接受了最新的散文信息和观念,并以此向固守传统的中国当代文坛发起冲击。他力倡散文作家解放思想、更新观念,更加自由的融汇古今中外散文创作的优点,从而使自己的散文具有更大、更深、更密的“意思”。
由此我们可以看到,余光中提倡现代散文,而现代散文正是我们现在散文发展的趋势,也就是要求散文具有理性意识,突出思考的功能。(www.xing528.com)
他在1990年代《十二文集——散文选集自序》中,也提出了大散文概念,他所说的大散文,不仅是说散文文体范围大,他说:“散文的天地非常广阔,凡诗不到之处,都得使用散文。广义而言,无论哲学、历史、政治、经济等人文或社会学科,或是新闻、公文、日记、书信等实用文体,莫不有赖散文,更不提小说、戏剧、评论、杂文等了。”而且是大篇幅,是重工业。“两千字以内的白话散文,也自有天地足以回旋,并非没有妙品。但一般小品文格局既小,语言又稀,只像画中的册页,终难追慕荆浩、范宽,又像西画的素描、水彩,毕竟不如油画那么沉重。五四的散文多为轻工业,重工业仍待我们发展。”
从散文文体特征或者功能来看,他提出了散文的五大功能:
第一是抒情。这样的作品也称抒情文,如果较短,也称小品文。情之为物,充盈天地间,文学的世界正是有情的世界。正因如此,用散文来抒情,似乎人人都会,但真正的抒情高手,或雄奇奔放,或含蓄婉转,却不常见。一般的抒情文病在空洞或露骨。直接抒情,不但露骨,而且予人无端歌哭的空洞之感。高明的抒情往往寄托在叙事、写景之上,才显得自然。
第二是说理。这样的作品也称议论文,但是和正式的学术论文又不一样,因为它在说理之余还有感情、感性,也讲究声调、比喻、文采。例如韩愈的《杂说四》、苏轼的《留侯论》,虽然旨在说理,却都气势贯串、声调铿锵、形象生动、情绪饱满,绝不枯燥冷漠。
第三是表意。这种作品既不刻意抒情,也不着力说理,而是要把握情理之间那一份情趣或理趣,因此笔下流露的,不是鞭辟入里的人情世故,就是匪夷所思的巧念妙想。表意的散文展示的,正是敏锐的观察与活泼的想象,也就是健全的心灵发乎天然的好奇。比较知性的表意散文,常把兴趣专注于某事某物,话题转来转去,意总在此。所谓某物,可指有生物如草木虫鱼,也可指无生物如笔墨纸砚;而某事则可指人间的各种动态,例如登山、潜水、选举、开会。这似乎和叙事有些相似,却又不然。一篇散文如果描写某次开会的经过,当为叙事,但是如果谈论的只是开会之为社会制度或生活现象,或是东鳞西爪的开会趣闻,就不是叙事了。表意的散文,尤其知性的一类,需要博学多闻,甚至具备专业知识,不是空洞抒情的生手所能为功。此道的高手谈天说地,话题无限,信笔所之,左右逢源。这是散文家的独门本领,不容诗人和小说家来竞争。
第四是叙事。这种散文又称叙事文,短则记述个人的经历见闻,或某一事件之来龙去脉,长则追溯自己或他人的生平,成为传记的一章一节了,或是一个时代的演变,成为历史的注脚。叙事散文需要记忆力和观察力,如能加上反省和想象,当会兼具洞见和波澜,而跳出流水账的平铺直叙。组织力(亦即条理)也许不太重要,因为事件本身已有时序可循。不过有时为求波澜生动,主客分明,也不妨倒叙、插叙,或是举重遗轻,仍需一番剪裁。
第五是写景。所谓“景”不一定指狭义的风景,也可以指大城小镇的视觉经验。高速路上的千车竟驶,跑道上喷射机的厉啸而降,挖土机的巨铲挥螯,交通灯号的互使眼色,无一非景。一位现代散文家的视觉经验如果还限于田园风光,也未免太保守了。同时,广义的景也不限于视觉:陌上的万籁、街头的市声、咸腥的码头、呛喉的烟味,也都是景。景存在空间,也依附时间:所以春秋代序、朝夕轮回,也各成景。景有地区性:江南不同塞北,热带的树异于寒带的树。大半的游记都不动人,只因作者不会写景。景有静有动,即使描写静景,也要把它写动,才算高手。“两山排闼送青来”,正是化静为动。只会用形容词的人,其实不懂写景。形容词是化妆师,动词才是演员。
散文的五大功能余光中并不是截然分开的,而是辩证地来认识,而最突出的功能还是理性,他极力反对感性散文,因而对五四以来的抒情散文一直持否定态度。“五四早期的散文,最流行两千字以内的小品文,常带感性。这种文体有其清新自然的优点,却也有其局限,好像认定散文的正宗就是晚明小品,却忘了中国散文的至境还有韩潮澎湃,苏海浩茫,忘了更早,还有庄子的超逸、孟子的担当、司马迁的跌宕恣肆。圣贤之境吾所不敢,但是韩潮苏海却令我心向往之。同时五四以来的散文阴柔成风,迁台初年余风犹盛,我乃有意向韩愈乞借淋漓大笔,挥而扫之,一面又写《剪掉散文的辫子》那样的文章,鼓吹革命。”
不过他认为最好的散文属于感性和理性结合的作品,这就是他创造的概念——知性散文。
“我把散文的功能分成5项,只为了方便讨论,并不认为各项互不相涉、截然可分。其实一篇散文往往兼具几种功能,只是有所偏重而已。例如叙事文中,常带写景,而无论是叙事或写景,都可以促进抒情;抒情文中也不妨稍发议论,略表意趣。反之,说理文也可以说得理直气壮,像梁启超那样,笔锋常带感情。
情、理、意、事、景5项之中,除了‘意’是介乎虚实之间外,前两项抽象而带主观,后两项具体而带客观。一位散文家如果长于前两项而拙于后两项,他未免缺少感性,显得空泛;如果他始终沉浸于后两项,则又似乎缺少知性,过分落实。”[6]
总起来说,余光中的散文概念体现了新时期人们的共同认识,特别是他对感性散文的批评比我们早了二十多年,可以说,他一直用自己的创作实践在证明着散文是需要思考的,是需要智慧的,是需要理性意识的参与的,纯粹的感性抒情只能把散文引向一个死胡同。他提出的现代散文概念适应了工业时代或者后工业时代的生活需要,散文是一种与时俱进的文体,社会生活进入现代化,散文也必须现代化。现代化的意思就是说,写作散文的人必须具有现代意识,具有现代思想,具有现代语言,这样才能适应社会发展的需要,写出无愧于我们时代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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