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石》系列作为贾平凹早期的散文创作,体现了他的积极入世思想。现在,这些作品很多都已经选入中学课本,成为散文的典范之作。1982年贾平凹把自己的创作分为三个阶段:单纯入世,复杂处世和冷静观世。[3]所以可以说,《丑石》系列散文属于贾平凹单纯入世思想的结晶。
所谓单纯入世,其实就是贾平凹这个时期对社会生活的复杂性认识还不成熟,纯粹抱着一腔热血,对生活充满希望和热情,集中代表了“四人帮”打倒后1980年代人们的普遍心理和感情。
贾平凹是以小说家的身份介入散文创作的。他在1981年发表散文成名作《丑石》之前,他的小说《满月》已经于1978年获得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他的小说不时给文坛带来了新的话题。长篇小说《浮躁》几乎被视为反映“转型期”民族文化心态的“经典”作品。最初人们还以为贾平凹染指散文只是“闲笔”而已,而他本人在小说创作中的不懈努力又加深了人们的这一印象。随着时间的推移,当贾平凹的才情浸润于散文并且愈来愈不同凡响时,人们发觉,尽管这一时期贾平凹散文在整体上尚未达到“大家”境界,但是在当代散文历史的意义是重要和不可缺少的。总之,贾平凹的散文是他综合了才情、品格、文化心态和审美情趣后的结果。这种综合与选择带有鲜明的个性特征。
在单纯入世阶段,贾平凹以童年视角阅读社会人生,“在我小的时候”成为贾平凹最基本的叙事话语;《访梅》中,贾平凹说:“小时候,对于我们这些孩子,冬天实在是单调的日子”,类似这样的语句在他的作品中俯拾皆是。《地平线》:“小的时候,我从秦岭来到渭北大平原,最喜欢骑上自行车在沙上无拘无束地奔驰”。这时候,一道地平线出现在他的眼前,一个老人告诉他,这就是地平线,“我坐在地上,咀嚼着老头子的话,想这地平线,真是个谜了。正因为是个谜,我才要去解,跑了这么一程。它为了永远吸引着我和与我一样兴趣的人去解,才永远是个谜吗?”
地平线与人生目标与追求具有某一种相似性,正是这种相似性,成为作者构思的基点,从此写下去,形成一种象征意境。这种构思很显然带有强烈的主观色彩,也可以说,这种意境完全是合目的性的表达,使主观构想出来的意境,这就是简单入世的写照,表达了作者的希望和热情。“从那以后,我一天天大起来,踏上社会,生命之舟驶进了生活的大海。但我却记住了这个地平线,没有在生活中沉沦下去,虽然时有艰辛、苦楚、寂寞。命运和理想是天和地的平行,但又总有交叉的时候。那个高度融合统一的很亮的灰白色的线,总是在前边吸引着你。永远去追求地平线,去解这个谜,人生就充满了新鲜、乐趣和奋斗的无穷无尽的精力。”
这篇作品可以明显看出作者早期散文创作的特点,也可以说属于简单入世阶段的感受制作。作者在文章中刻意挖掘生活中的意境,虽然立意非常深刻,但是明显具有人为的痕迹,表现出童心无邪、一副天真可爱的面孔,适合于青少年阅读。《池塘》:“那时候,我很幼小,正是天真烂漫的孩子,父亲在一次运动中死了,母亲却撇下我出门走了别家”。《鸟窠》:“在我小的时候,村里有一所磨坊,矮矮的一间草屋,挨着场畔的白杨树儿……在那里也泡过了我的童年。”《一棵小桃树》:“好多年前的秋天了,我们还是孩子”。《月迹》:“我们这些孩子,什么都觉新鲜。”以童年视角切入生活,构思作品,使贾平凹的散文荡漾着一种纯净的气息。在这种纯净的气息中又跃动着诗一般的童心。童心即诗心,而有无诗心在贾平凹看来十分重要。“诗人并不仅是做诗的人,我是极信奉这句话的。诗应该充溢着整个世界,无论从事任何事业,要取得成功,因素或许是多方面的,但心中永远保持着诗意,那将是最重要的一条。”[4]贾平凹散文的诗意,一方面表现为像《丑石》、《地平线》、《月迹》这样的诗的构思,另一方面则更多的着意于诗歌的意境的构造和挖掘。在这一方面,贾平凹在初始阶段显然程度不同地受过杨朔散文的影响。
在构造散文的诗的意境时,贾平凹在艺术上是比较传统的,不外三种手法:
一是情随境生,就是作者描写到某个情景,感情随之就自然发生出来。在《一棵小桃树》中,作者“突然看见那树儿的顶端,高高的一枝儿上,竟还保留着一个欲绽的花苞,嫩黄的、嫩红的,在风中摆着,抖着满身的雨水,几次要掉下来了,但却没有掉下去。”作者由此得到慰藉,向桃树倾诉道:“啊,小桃树啊!我该怎样感激你,你到底还有一朵花呢,明日一早,你会开吗?你开的是灼灼的吗?香香的吗?我亲爱的你那花是开得美的,而且会孕出一个桃儿来的,我还叫你是我的梦的精灵儿,对吗?”
二是移情入境,就是把自己的感情移植到事物中,使事物具有了特殊的意义。在《丑石》中,我们看到当丑石被发现是天上的陨石时,人们的感情就发生了变化,用这种感情去重新看待丑石,丑石就具有了特殊的意义。我们仍举《一棵小桃树》为例:“那雨却下得大了,全不是春天的温柔,一直下了一个整天。我深深闭了柴门,伫坐窗下,看我的小桃树儿在风雨里哆嗦。纤纤的生灵儿,枝条已经慌乱,桃花一片一片地落了,大半陷在泥里,三点两点地在黄水里打着旋儿。啊,它已经去了许多呢?瘦了许多呢?昨日楚楚的容颜全然褪尽了。”
三是体贴物情,物我为一。物的情景与我的心境达到统一,写物就是写我,写我也就是写物,这就是古代所谓“天人合一”的境界。“我坐在一堆乱石之中,聚神凝想,夜露就潮起来了,山风森森,竟几次不知这山中的石头就是我呢,还是我就是这山中的一块石头子。”
在阅读贾平凹的这些充满诗意的散文时,我们感受到他内心世界的缠绵与纤细。他很敏感,因此也非常情绪化。在他的散文中,我们时刻感受到情绪的涌动。在贾平凹看来,情绪“又往往是有口说不出,意会而不言的,都是要通过描写片断的自然景象,抒发人的瞬间的感受,幻想和隐藏在内心世界的微妙的情绪,只能隐隐地展现出来”。这为我们理解贾平凹的散文重视写意提供了一个角度。如《冬花》、《静》、《对月》和《落叶》等都是很好的写意散文,有国画的色彩,也有宋词的韵律。在这些作品中,贾平凹注意含蓄,注意化实为虚,注意通过想象拓展空间从而臻于意密体疏的境界。我们读《月迹》:
“你们说月亮是个什么呢?”(www.xing528.com)
“月亮是我所要的。”弟弟说。
“月亮是个好。”妹妹说。
我同意他们的话。正像奶奶说的那样,它一是属于我们的,
每个人的。我们就仰起头来看那天上的月亮,月亮光光的,在
天空上。我突然觉得,我们有了月亮,那无边无际的天空也是
我们的了:那月亮不是我们按在天空上的印章吗?
贾平凹把写感情和理性、灵与肉、变化与永恒、生与死的冲突等哲理问题看成是散文的长处。《月迹》、《爱的踪迹》有着浓厚的探究事理的兴趣,以至要验证某些哲学命题。这就是贾平凹的所谓悟道。观沙砾,他明了:“世上什么东西生存,只有到了它生存的自然之中,才见其活力,见其本色,见其生命,见其价值。人往往有其好心,然视自然规律,欲以己意,加于他物,结果往往适得其反。”面对丑石的遭遇,他借天文学家之口.说自己的发现:“丑到极处,便是美到极处”。《访兰》,他记住了父亲的教谕:“人活在世上,不能失掉了自己的真性,献媚处事,就像盆景中的兰草一样降了品格;这样的人是不会给社会有贡献的。”在相当多的作品中,贾平凹都经营着“哲理的构造”与“诗的构造”交相辉映。如果我们再深入思考,就会发现,贾平凹早期散文追求的哲理意境,其实都是对生存的思考结果,是在写自己的生存志向和抱负,也是在写生存意志和生存精神。
无论是在“诗”中传达情绪,还是悟“道”表明识见,都显示了贾平凹的生存感悟。在这个时期,贾平凹追求一种生存意志和精神,所以,对美好人性的挖掘和赞美是贾平凹早期散文的重要主题,他的诗情想象在此时是最为活跃的。我们还不应当忽略,在贾平凹的心态中寄托着对“弱小者”的同情,存在着对自我的责备?他对“弱小者”有一种特别的敏感,在“丑石”的面前,“感到自己的可耻,也感到了丑石的伟大”,“我甚至怨恨它这么多年来竟会默默地忍受着这一切?而我又立即深深地感到它那种不屈于误解、寂寞的生存的伟大”。他对一棵小桃树的怜悯之情在自己的忏悔之中表达得淋漓尽致。“爱怜”、“可怜”这样的字眼在文章中多次出现,字里行间充满慈悲之心。作者播种了桃核,也播种了童年的梦想。他为自己“漠漠忘却”小桃树而自责,为小桃树“命薄而忧伤”,他描述小桃树在风雨中顽强生存的状态,就有一种对弱者生存的悲悯情怀。“雨还在下着,我的小桃树千百次地俯下身去,又千百次地挣扎起来,一树的桃花,一片,一片,湿得深重,像一只天鹅,眼睁睁地羽毛剥脱,变得赤裸的了,黑枯的了。然而,就在那俯地的刹那,我突然看见那树儿的顶端,高高的一枝儿上,竟还保留着一个欲绽的花苞,嫩黄的,嫩红的,在风中摇着,抖着满身的雨水,几次要掉下来了,但却没有掉下来,像风浪里航道上的指示灯,闪着时隐时现的嫩黄的光,嫩红的光。”小桃树成为他的生存意志的象征,他对小桃树这一类的弱小生存者给予了深沉的同情。在《池塘》中荷叶的狼藉破碎会使他“不禁呜呜哭起来”。羽毛未丰的小鸟不慎落水,也会使他大动恻隐之心:“可怜的小鸟!这个世界怎么容得你去?这风儿雨儿,使你如何受得了呢?我纵然在岸上万般同情,又如何救得你啊!”贾平凹在散文中对弱小的同情和对自我的责备是与他对人性的赞美联系在一起的,是自我道德的净化,在本质上体现了贾平凹对弱者生存的同情和关怀,表现出作者的宽厚和仁慈之心。但是,这种描写属于抒情散文的路子,因而有点矫情,有点伤感,有点“为赋新诗强说愁”的味道。贾平凹后来在很多地方说他看不起早期的散文作品,原因恐怕就在于此。
贾平凹早期散文作品追求纯洁的人生品味,对生存的理解还是在中国古代伦理的范围内,所以,作品多表现出纯情、纯洁的意境。《爱的踪迹》、《月迹》都可以看出贾平凹单纯入世的纯情,他的笔下,生存是美好的,诗意的。他之所以以“月”为主要的审美意象,就是感觉到“月”是纯洁的象征。他苦苦地寻求与月的默契,对月倾诉自己的生命体验,再把这种体验蕴藉在作为审美意象的月中。我们可以读到化古诗意境为文的《月迹》,也可以读到以月为鉴,透视自己心灵的《月鉴》和《对月》。在贾平凹的笔下,月是淡淡的,静静的,月是一种韵律,一缕情丝。有王维“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式的美丽;于是,贾平凹散文仿佛成为淡淡的月中的疏疏的桂,他所追求的空灵的艺术境界映衬月的光华。在追求优美空灵的同时,贾平凹并未疏忽“旨远”。他避免了流于空泛的危险,而是在空灵的境界中灌注着生命体验的识见,尤其是情绪。他以纯净见长,而这种纯净的极端则是纤巧。无疑,纯净是一种美,这对于仰慕“秦汉”风采的贾平凹来说,浑厚与博大同样充满了魅力,他要将空灵与浑厚化为整体,而黄河则使他获得了这种整体的艺术感觉,它给人们以水面貌似平静、温柔,而内藏排山倒海的深沉的力量。在《游了一回龙门》中,他这样写道:“我进了龙门,我也要成龙了,我就是一条游龙,多自在,多得意啊。瞧,高空上有云飞过,正驮着奇异的落霞,这云便是翔凤了。有游龙与翔凤,天地将是多么丰富,一阴一阳,相得益彰,煌煌圆满,山为之而直上若塔,水为之乃远源长流,大美无言地存留在天地间了。”如果说,以前的贾平凹感觉自己的生存受压抑、自卑,因而他的散文里的意象都是丑石、小桃树、月,那么,在这里,我们看到了“游龙”,他开始获得了生存的自信。文章最后,他写道:“……一九八九年十月三十日有一个叫贾平凹的学子到此一游,从此他再不消沉,再不疲软,再不胆怯,新生了他生活和艺术的昭昭宏业。”因此,贾平凹在深化对社会的认识和人生的感悟之时,拓展着他原先的艺术格局。
我们可以看出,贾平凹早期的这些散文作品,充分表达了他的人生抱负和追求,在揭示人性被压抑的过程中,只有突出一种积极向上的人生精神,而这种精神正是我们这个社会最需要的精神,所以,在某种程度上,贾平凹的创作配合了当时的社会需要,这也是他取得成功的主要原因。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