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散文创作来说,《随想录》可以说为我们提出了新的审美标准。巴金创作《随想录》时已是古稀老人了。从人生智慧与文化积累这一角度看,散文也许是老年人的文体,杨绛、孙犁、陈白尘和汪曾祺的散文成就很能说明这一点。新闻媒介报导过巴金晚年的创作计划,最终问世的是《随想录》五集,对此人们并没有感到失望,尽管渴望读到巴金已经动了笔的小说。当巴金已在《随想录》中倾注了他生命的力量时,人们感到了一种满足。
我们有必要寻思巴金晚年的心境与他创作的关系。那是一番什么样的心境呢?《无题集》的《后记》中有真实的袒露,我们不妨一读:“我不是为了病中消遣才写出它们;我发表它们也并不是装饰自己。我写因为我有话要说,我发表因为我欠债要还。十年浩劫教会一些人习惯于沉默,但十年的血债又压得平时沉默的人发出连声的呼喊。我有一肚皮的话,也有一肚皮的火,还有在油锅里反复煎了十年的一身骨头。火不熄灭,话被烧成灰,在心头愈积愈多,我不把它们倾吐出来,清除干净,就无法不做噩梦,就不能平静地度过我晚年的最后日子,甚至可以说我永远闭不了眼睛。”“我总得讲几句自己的话,何况我就只有这么一点点时间,就只有这么一点点篇幅。”巴金称《随想录》为讲真话的书,并以此向读者告别,“我一生不知说过多少假话,但是我希望在这里你们会看到我的真诚的心。这是最后一次了。”巴金将《随想录》和他“最后的日子”连在一起,由此我们感悟到一种神圣和肃穆的氛围。
在这样的心境和氛围中,巴金深刻地阐发了他的创作思想:“我要继续写下去。我把它当做我的遗嘱写。”所谓“遗嘱”即“我要把我的真实的思想,还有我心里的话,遗留给我的读者。”巴金在此提出了散文创作的新的审美原则:把散文当遗嘱一样写。
从杨朔的“当诗一样写”到巴金的“当遗嘱写”,现代散文理论发生了新的飞跃。如果说“当诗一样写”重在捕捉生活的美丽,那么“当遗嘱写”则着意表现生活的肃穆。我们现在不必否认“当诗一样写”在诗化生活时存在的偏差,而“当遗嘱写”在某种意义上可以纠正或避免这种偏差。“遗嘱”染上生命的最后底色而显得至诚至真至切甚而会透露出一种苍凉。我们可以设想一个即将与死神见面的人会以怎样的心境来完成“遗嘱”这生命的“绝唱”。因此,“当遗嘱写”深潜着作家严肃的人生态度,表现着作家所能体验到的人生况味和要义。作假不得,游戏不得,掩饰不得,个中会有遗憾,会有欣慰、忏悔、希冀,会有生之欢乐死之悲哀,这一切都藏之于心,倾之于文:“我要把我的真实的思想,还有我心里的话,遗留给我的读者”。巴金审视而不是纠缠在历史是非之中,他经历而超越人间痛苦,表现出一个人在人生旅途上历尽艰险而又勇于跋涉的严谨大度与豁达。在这个意义上,《随想录》的创作就是在给我们提出一种新的散文观!
“当做我的遗嘱写”,这种散文观包括三层意思:一是散文应该说真话。一般来讲,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其言也真。这是一种相似类比,并非是要人在临死前再写散文,而是强调散文的真的重要性。我们的意思是:作家应当以严肃的人生态度和坦荡的心境从事创作,使之既是艺术的又是生命的过程。二是说,散文创作应该有一定的价值。遗嘱是留给后人的,是有意义的,也就是有一定的价值。散文也应该追求这种价值,而这种价值就在于真见识,要能够对读者起到启发智慧的作用。散文创作应该给人们留下有价值的作品,而不是虚假的、粉饰现实的作品,这是一种创作观,也是散文追求的最高境界。《随想录》就是要用文字给后人建一座“文化大革命”博物馆。三是说,散文创作应该自由坦率,不事雕饰,凸现自我精神。散文是独立的自我表达,是摆脱了一切社会束缚的自我表达。人只有在临死前才会发现自己,回顾自己一生走过的道路,觉悟自己的生命。散文应该是自然的真实表现,是自我的心灵流露,没有自我的散文会成为一种说教,不会赢得人心。
“当遗嘱写”突出了自然、真实,也就是巴金提出的“文学的最高境界是无技巧。”在《随想录》陆续发表和出版后,有人对《随想录》的艺术问题提出了非议甚至指责,诸如“忽略了文学技巧”,“文法上不通顺”等。许多人赞赏钦佩巴金在讲真话时表现出的可贵精神,而对《随想录》文学价值估价偏低。对此,巴金保持着自己的看法:他“不想把技巧一笔抹杀”,但认定“技巧是为内容服务的”。巴金反复强调他“不是用文学技巧,只是用作者的精神世界和真实感情打动读者,鼓舞他们前进。”于是他提出了一个著名的论断:“文学的最高境界是无技巧。”
技巧在某种意义上,就是一种修饰,装饰。无技巧,就是说真话,真话是不需要修饰的,是一种自然表达。无技巧是融会了各种技巧之后的浑圆状态,达到自然、自由、纯真的境界,是一种纯朴之美,而不是雕饰之美。所以,散文就是说真话的艺术。自然、自由、真实,这三者就是散文无技巧美的具体内涵。
我们进一步来看巴金的解释,什么是“无技巧”的“最高境界”?“是写作同生活的一致,是作家同人民的一致,主要意思是不说谎。”(《探索集·我和文学》)看来,巴金所说的“无技巧”是与真实自然同义。“我甚至觉得艺术的最高境界是真实,是自然,无技巧。”这就是一种创作自由境界,只有进入这种境界,才能达到散文的艺术真实境界。(www.xing528.com)
这样对照起来看,我们不难发觉:巴金提倡“无技巧”,意在强调作家在创作中必须不施粉饰,追求真实自然;《随想录》五集确实达到了“无技巧”的境界,也就是我国古代文论所推崇的“浑然天成”。巴金因此从这样一个角度总结他的创作生涯:“我不是以文学成家的人,因此我不妨狂妄地说:我不追求技巧。如果说我在生活的探索之外,在写作中也有所探索的话,那么几十年来我所追求的就是:更明白、更朴实地表达自己的思想。”(《探索集·探索之三》)
《随想录》是以最恰当的“情感方式”来切近作家生命的节奏。心里怎样想就怎样写,来于自然,归于自然。整部《随想录》达到作家与作品的和谐,而不是分裂。《随想录》朴实、真切地表现了作家的心灵历程。凡是读过《随想录》的人,几乎都有这样的总体印象。“情感表达方式”在《随想录》中有这样两个关键的方面:一是完成了由虚假到真实的重大转变,二是贯穿其中的忏悔意识或“自我解剖自我批判”的精神。
在真切、自然的总体风格规范下,《随想录》五集在语言、结构和文体上都显出其特色。
读《随想录》,我们似乎在聆听一位长者的独白。明白如话,洗尽铅华;作者似乎不在作文,而是在与谁恳谈。于是,朴实、自然的语言韵味便出来了。这是作家一贯的语言风格,而到了《随想录》则是炉火纯青了。巴金从不故作高深语,非常坦荡地表白自己的爱憎。悼念死者,他如泣如诉;抨击时弊,他如雷如电;反思历史,则显露出哲人般的深沉凝重。强烈的情感气势与语言节奏“合拍”,使文章形成一种韵律,此起彼伏,扣人心弦。
在《随想录》中,我们很难发觉巴金文章的结构模式;如同在同一棵树上找不出一片相同的叶子。作家并不工于构思,而是着意遣怀言志,随“心”赋形,因而形成了多姿多彩的散文结构。在《随想录》中,作为形式的结构,不再是以某一“构架”出现,而是和作家所表达的内容交融成为有机整体。作家不惨淡经营,但是却巧夺天工。
《随想录》是广义上的散文。倘若我们分门别类看,就会发觉其体裁上的多样。有抒情、叙述、议论,有杂感、随笔、序跋、演说等等各种样式,可谓品种繁多。这也从一方面看出巴金知识的广博。而在各种样式中,写得最成功的则是随笔杂感一类与杂文相近的文字和一些“怀人”之作。他的许多悼念文字,尤其是《怀念萧珊》堪称“绝唱”。巴金忧郁的如泣如诉的笔调在新时期散文中是独特的。这种笔调为他感情的升华创造了一种艺术氛围。这种氛围是整体的。他的思想和情怀所具有的力量,是没有人可以相比的,他开创的直白说话般的散文文风,是对“诗化”散文的反叛,是对抒情散文的反叛。可以说,《随想录》是一种突围,突破了抒情的陷阱,突破了“诗化”的束缚,开始了实话实说、真话直说、理性对话的散文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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