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实用主义哲学与社会学理论的影响

由于欧洲动荡不安的社会现实, 许茨在1939年选择移居美国。 但与其他流亡美国的欧洲现象学家继续专注于弘扬胡塞尔的现象学理论相比, 许茨更加注重的是实现欧洲大陆现象学与美国某些与此相类似的哲学思想的融合。正是在这一尝试中, 他的现象学研究接受了来自美国学术界的思想影响。

首先引起许茨注意的是美国的实用主义哲学, 威廉·詹姆斯对意识问题的心理学研究尤其受到他的关注。 早在欧洲时期, 许茨就已经意识到詹姆斯的经验理论对现象学研究可能具有的某种意义, 并在他的 《社会世界的意义构成》 中提到过詹姆斯的相关思想。 到了美国之后, 许茨就开始进行对詹姆斯思想的更加深入、 具体的研究。 这一方面是由于, 詹姆斯在当时的美国哲学界具有至关重要的地位; 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许茨发现, 在詹姆斯的著作中包含了许多与胡塞尔的现象学较为接近的观念, 这些观念构成了引发许茨对社会实在问题进行深入思考的一个重要诱因。

詹姆斯认为, 事物呈现给我们的是其表面, 而这就是我们赖以生活的基础, 是实在本身。 根本就不存在所谓能够完全脱离其基础的所谓的 “事物的表面”, 也没有理由去寻找表面背后的东西。 我们应该按照这个世界呈现给我们的样子去看待这个世界, 而不需要去了解其背后是否还会有什么其他东西。詹姆斯称自己的学说为 “彻底的经验主义”, 这是一种不承认任何外在于经验的事物的学说。 对它来说, “经验作为一个整体, 是自足的, 不相信任何事物。”[9]詹姆斯拒绝承认存在着经验与实在两个世界, 认为事物本身根本就不具有这种双重特征。 在他看来, 所有的事物都是处于同一水平和同一层次上的, 人的思维活动也只是处于其中而已, 思维与实在都是同一个过程的组成部分。 人的感觉、 观念和行动的系列都是完全连续的, 事实带来紧张感, 紧张感带来观念, 观念导致行动, 这种完备的连续体就是生命过程本身。 思维无法与生命相分离, 它本身只是生命发挥作用的一种方式而已。 思维既然不是外在于事物的, 自然也就不是与事物相对立的, 它本身就属于事物。 事物与思维之间的差别, 只是方位与视角上的不同。 通过这样的理解, 实在就被整合进了人的意识的能动过程之中。 对詹姆斯来说, 意义是思想的结论, 当其他成分从人的记忆中逐渐淡出的时候, 它由于附加给它的独特旨趣而从这种流的其他各种环节中突出表现出来。 这种旨趣捕捉它并把注意力引向它,使我们得以以某种真实可靠的方式来对待它。 这种思想流所具有的、 先于这些实质性结论而存在的部分只不过是被用来达到这些结论的手段而已。 在詹姆斯这里, 以往的多元主义最终发展成了真正意义上的经验一元论。 在其中,主体与客体由同样的实体所构成。 这种实体作为原初材料既不是心灵, 也不是事物, 而是詹姆斯所谓的 “纯粹的经验”。

1941年, 许茨发表了 《威廉·詹姆斯的意识流概念的现象学解释》。 这以后, 对詹姆斯思想的研究和借鉴构成了许茨研究工作的重要内容之一。 对许茨来说, 詹姆斯关于思想流及其边缘的观念, 以及多重宇宙的思想, 不仅是使他把现象学思想嫁接于美国哲学理论的一个工具, 而且是构成他的现象学研究的又一块重要基石。 许茨发现, 詹姆斯的思想与胡塞尔有诸多相近之处。 首先, 二者都关注常识思考层面。 虽然胡塞尔之所以触及这一领域, 是为了借助现象学方法从这一层次达到直观的和先验的现象学领域, 而詹姆斯则专注于对世俗意识的现象学心理学探讨, 但他们两人对常识的研究还是存在着一些共同点: 他们都不注重对孤立客体的研究, 而是主要致力于对知觉领域的思考; 他们都认识到世界是经验对象的进一步可能的意义域, 这种意义域在詹姆斯那里以体现事物与我们之间的某种关系的实在秩序被表述为“边缘”, 而在胡塞尔那里, 这种开放的、 未被意义限定的对象的超越的不确定性则被界定为 “视界”。 其次, 胡塞尔与詹姆斯的理论出发点具有某种一致性, 他们都强调个人意识的存在是无可置疑的事实, 都强调每一个个体的意识都是作为一种持续不断的流而发生的, “虽然不是均衡地流动。 正像詹姆斯所说的那样, 它不停地、 快速地出现, 包含着实体的和可移动的部分。”[10]他们都强调经验基本过程的自发性, 并且都肯定当自发经验转化为反思时, 这种流动会转入隐蔽状态。 再次, 胡塞尔与詹姆斯都把时间看成是一个不容忽视的因素。 对内时间意识的分析是胡塞尔现象学思考的中心所在, 他认为具体经验到的现在不是未延展的界限, 它包含经验的过去和未来两个视界, 对此, 胡塞尔以 “保持” 和 “未来志向” 这样一对范畴来加以描述。 詹姆斯也认为时间有自己的绵延, 它包括刚刚消逝的过去和即将到来的未来, 他把这种内在时间经验描述成 “貌似有理的现在”。 当然, 许茨也指出了詹姆斯与胡塞尔有关意识的意向性理论的观点间的差异。 这表现在, 詹姆斯认为人格中包含着两种成分的存在, 一是作为具有客观性人格的经验性自我或者 “客我”, 另一个是作为 “主我” 的不断流逝的主观思想, 后者能够认识到前者,并且承认前者是通过时间而持续不断地存在的; 而对胡塞尔来说, 个人的意识生活是一种不容置疑的事实性存在。 此外, 在詹姆斯那里, “边缘” 理论是围绕着一个思想主题展开的, 它表明认识过程是悬浮于思想和思想客体之间的。 而胡塞尔则是通过把意向作用、 经验进行、 意向对象和曾经经验过等加以并列的方式, 使这一理论更加趋于彻底化了。

对詹姆斯理论的研究为许茨走向生活世界现象学理论起到了推动作用,这主要从以下几方面体现出来。 首先, 通过对詹姆斯的 “边缘” 理论和胡塞尔的内在和外在 “视界” 理论以及它们之间的相互关系的研究, 许茨意识到,詹姆斯的 “边缘” 理论为他对生活世界意义结构的分析, 以及对内时间意识之间关系的理解开辟了道路, 同时也为他对意识的建构性分析奠定了基础。他最感兴趣的是詹姆斯关于 “实在” 和 “实在的各种秩序” 的观点, 以及他的作为边缘的 “次级宇宙” 理论。 一方面, 与詹姆斯一样, 许茨也认为实在的起源是主观的, 任何引发我们感兴趣的东西都是真实的。 由此, 与詹姆斯一样, 许茨也把 “实在” 定义为 “一种现实感”, 并强调实在与我们自身处于一定的关系之中。 另一方面, 许茨接受了詹姆斯关于人类经验的 “次级宇宙” 理论, 并将这一理论运用于自己对 “有限意义域” 的探索中。 其次, 詹姆斯的动机理论为许茨对人的行为动机的分析提供了有益的启发。 许茨肯定詹姆斯提出的 “自愿抉择” 的观念, 认为这有助于解释人们把行动计划从幻想的行动转化为对目标的实际追求的深层原因。 詹姆斯强调 “实用动机” 在行动中的地位和作用, 并提出的 “社会人格” 概念, 认为它是以原则、 格言、习惯以及品味、 爱好等形式在个体的生活经验中形成的, 这启发了许茨进行关于社会行动者的 “目的动机” 与 “原因动机” 的划分。 再次, 詹姆斯对“貌似有理的现在” 的阐述, 对许茨把握社会世界的时间维度提供了有价值的思考。 许茨把詹姆斯的关于时间维度的三重方案转换于自己对社会行动的理解中, 指出它的 “从前” 意味着以前所提出的作为设计任务的问题的解决正在进行中, 它的 “以后” 则意味着为解决上述问题所进行的理论活动已经取得了一定的成果。 最后, 詹姆斯关于 “熟识的知识” 与 “关于的知识” 的区分也给了许茨很大的启迪, 许茨把他的这种两分法整合到自己的相关思考中,并将之进一步拓展到在自然态度中的实用考量所涉及的客体周围的广大区域。许茨认为, 只有 “关于的知识” 的区域能够满足理论研究要求的明晰性、 确定性和连续性的假设。 而 “熟识的知识” 指的是许茨所说的 “被认为理所当然的世界的知识”, 它所代表的是 “关于的知识” 以外的所有其他的区域, 展示的只是纯粹信念的维度。 这一维度依次递减地表现为有充分根据的、 似乎有理的、 可能有理的、 依赖权威的、 盲目接受的, 以至于完全的无知。 许茨赞同詹姆斯关于日常生活中的常识知识是不被质疑的, 但又构成了可质疑的背景的观点, 认为科学研究正是在这里开始的, 也只能在其中才会继续下去。(www.xing528.com)

在许茨看来, 詹姆斯在柏格森理论思考的基础上使意识的选择理论得到了进一步的发展, 这对于许茨完善他的意识心理学以及对他的意义域理论的构建具有推动意义。 正是在对詹姆斯的理论进行反思的基础上, 许茨进一步研究了在日常生活最高实在中进行活动的认知风格与科学理论世界的认知风格的关系, 并丰富了自己对关联的研究和对类型性理论的构建。 但与此同时,许茨也看到了詹姆斯理论的局限性, 即他几乎把自己的全部研究都局限于心理学层面, 因而未能展开这一研究所应涉及的多方面蕴涵。

在美国的思想家中, 还有其他很多思想家曾对许茨的生活世界现象学研究产生过影响。 如乔治·赫伯特·米德在 《关于现在的哲学》 和 《关于行动的哲学》 中对时间问题及社会行动问题的研究, 推动了许茨对社会行动中时间因素的深入思考。 同时, 米德在 《心灵、 自我和社会》 中阐发的具有深远影响的符号互动论思想, 对于许茨对人格问题和主体间的沟通问题的研究也产生过非常重要的影响。 另外, 美国教育家和实用主义哲学家约翰·杜威的某些哲学观点和社会学观点也对许茨有一定的影响。 许茨认为, 杜威实现了从詹姆斯的意识流向实用活动中处于自然态度的自我的世界, 即许茨所说的工作世界的转换。 在杜威的实用主义哲学中, 不仅存在着构建生活世界现象学的原动力, 而且可以找到对许茨关于日常生活世界是人类经验的基础和来源的信念的确证。 此外, 怀特海及桑塔耶那的一些富有启发意义的思想也在一定程度上对许茨的研究产生过影响。

胡塞尔现象学返回生活世界的哲学呼唤, 莱布尼茨关于自我选择和决定的思考, 实用主义的经验一元论主张, 在许茨的生活世界现象学中都得到了应有的回应。 许茨从韦伯的理解社会学提出的问题出发, 通过把现象学和实用主义哲学的一些原则吸收到其理论研究中, 建立起了在主体间的社会关系之中研究生活世界的现象学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