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语言在形式上的关联性对人的思维究竟有何影响?它究竟阻碍还是促进思维?西方的变数、变格、变位文字与不变的汉字,究竟哪种形式更具有思辨功能?在这个语境中,抽象或具体,主观或客观等概念究竟意义何在?语言结构的巨大差别对哲学和逻辑思维究竟有何影响?西方学界在论述汉语与思维的关系时,这些问题会或多或少、或明或暗地见之于不同论述。19世纪进入尾声之时,马建忠写成中国第一部较为系统的汉语语法著作《马氏文通》(1898),梁启超在《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1902)中称之为“创前古未有之业”[68],又在《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1924)中论及其影响:“至于他创作的天才和这部书的价值,现在知道的人甚多[……]”[69]这部当初常被诟病为生搬硬套的“拉丁文法汉证”的三十余万言之著,无疑也是中西语言比较研究的产物。马建忠的出发点是极为明确的,即文言难以准确明理。《马氏文通·后序》云:
夫华文之点画结构,视西文之切音虽难,而华文之字法句法,视西文之部分类别,且可以先后倒置以达其意度波澜者则易。西文本难也而易学如彼,华文本易也而难学如此者,则以西文有一定之规矩,学者可循序渐进而知所止境;华文经籍虽亦有规矩隐寓其中,特无有为之比拟而揭示之。遂使结绳而后,积四千余载之智慧材力,无不一一消磨于所以载道所以明理之文,而道无由载,理无暇明,以与夫达道明理之西人相角逐焉,其贤愚优劣有不待言矣。[70]
进入20世纪以后,当“兴白话”运动在中国愈演愈烈之时,“贤愚优劣”等话题也使不少人激动不已。在那个“摧枯拉朽”或曰“重估一切价值”(尼采)的年代,胡适提出了“白话是活文字,古文是半死的文字”亦即“中国古文是半死或全死的文字”[71]的见解。在围绕“语言形式”的文白之争中,语言与思辨的关系问题亦得到新文化运动倡导者的关注。
竭力提倡汉语欧化的傅斯年于1919年2月在《新潮》(第1卷第2号)上刊发的《怎样做白话文》中,强调了思想与语言之间的依存关系:“我们又晓得思想倚靠语言,犹之乎语言倚靠思想,要运用精密深邃的思想,不得不先运用精邃深密的语言。”而他所理解的理想的白话文包括三大特点:“(一)‘逻辑’的白话文。就是具‘逻辑’的条理,有‘逻辑’的次序,能表现科学思想的白话文。(二)哲学的白话文。就是层次极复,结构极密,能容纳最深最精思想的白话文。(三)美术的白话文。就是运用匠心作成,善于入人情感的白话文。[……]所以这理想的白话文,竟可说是——欧化的白话文。”他明确提出了做好白话文的方法“就是直用西洋文的款式,文法,词法,句法,章法,词枝(Figure of Speech)”,“就是能学西洋词法,层次极深,一句话里的意思,一层一层的剥进,一层一层的露出,精密的思想,非这样复杂的文句组织,不能表现;[……]”[72]当然,当时提倡白话文的人并不都赞同傅斯年的这种非常极端的观点。
我们再回到利玛窦之辈踏上中土的时代,耶稣会士的认识水平还远远不能探讨语言与思辨的关系。他们对汉语的认识通常只停留于文字层面。他们一方面看到了“中国语言文字的力量和简练”[73],另一方面又确信“中国语言含糊不清的性质”[74]。汉语中的大量同音字,尤其是汉字不同的声调和变音(四声或五声),常使泰西来客不知所以。利玛窦在讲述汉语模棱两可时,描述了一个“口耳之学无根,有字才能有据”的场景:(www.xing528.com)
事实上常常发生这样的事:几个人在一起谈话,即使说得很清楚、很简洁,彼此也不能全部准确地理解对方的意思。有时候不得不把所说的话重复一次或几次,甚至得把它写出来才行。如果手边没有纸笔,他们就沾水把符号写在什么东西上。这样的情况更经常地发生在有文化的上流人物谈话的时候,因为他们说的话更纯正、更文绉绉并且更接近于文言。[75]
三百多年之后,鲁迅在答复瞿秋白关于“中国的言语简直没有完全脱离所谓‘姿势语’的程度——普通的日常谈话几乎还离不开‘手势戏’”[76]的观点时,谈论了一个类似的情景,他明确地把“语法的不精密”同“思路的不精密”联系在一起:
中国的文或话,法子实在太不精密了,作文的秘诀,是在避去熟字,删掉虚字,就是好文章,讲话的时候,也时时要辞不达意,这就是话不够用,所以教员讲书,也必须借助于粉笔。这语法的不精密,就在证明思路的不精密,换一句话,就是脑筋有些胡涂。倘若永远用着胡涂话,即使读的时候,滔滔而下,但归根结蒂,所得的还是一个胡涂的影子。[77]
鲁迅因此认为:“欧化文法的侵入中国白话中的大原因,并非因为好奇,乃是为了必要。[……]固有的白话不够用,便只得采些外国的句法。比较的难懂,不像茶淘饭似的可以一口吞下去是真的,但补这缺点的是精密。”[78]“我主张中国语法上有加些欧化的必要。这主张,是由事实而来的。”[79]鲁迅深信“欧文清晰”[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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