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当然还必须看到另外一个事实:继《天津条约》之后的《北京条约》(1860)签订前后,中国在涉外用词上确实出现了由“夷”到“洋”的明显变化,这在英法联军占领下的广州城尤为显著[29]。广东人在物质生活上的崇“洋”风气开始向其他城市蔓延,“夷”字在社会语言中的使用频率明显下降。虽然,民众口中的洋火、洋油、洋气、洋钉、洋烟、洋场、洋街、洋伞、洋糖、洋装,洋烛等,这些表达的主要原因不是来自《天津条约》的约束,或帝国主义话语政治和“跨语际”主权想象和冲突的结果,而是“崇洋”!说得夸张一些,《天津条约》禁止中国人对外称“夷”,没多少人知道此事。
若说对外禁用“夷”称在很大程度上是西方炮舰政策亦即西方勒迫和侵逼的结果,那么,许多先识时务的士大夫在认识上的发展,则是观念变化之极为重要的内在因素。自同治中兴起,尤其是19世纪60年代开始的洋务运动,使中国人对世界秩序的认识发生了重大变化。洪仁玕早在1859年的《资政新篇》中就指出,“夷狄戎蛮鬼子”,只是“口角取胜之事,不是经纶实际”[30]。久居口岸的王韬也在《弢园尺牍》中说:“以时局观之,中外通商之举,将与地球相终始矣,此时而曰徙戎攮夷,真腐朽不通事变者也。”[31]而在那些为数不多、最早睁眼看世界的先行者那里,这一变化发生得更早。尽管“夷”字在魏源《海国图志》(1843,1848,1852)中比比皆是,但从某种意义上说,夷狄之说在新的世界格局面前已开始逐渐陷入窘境。徐继畲从1844年初稿《瀛寰考略》到1848年正式刊行《瀛寰志略》的变化,虽还不是普遍现象,但已经很能说明问题:《瀛寰考略》还充斥着夷夏之界和夷夏之见,“夷”字不知凡几;而在后来各稿中,“夷”字渐次被删,或改换为较为中性的词语。《瀛寰考略》手稿中的“英吉利”一节只有2 429字,其中共有21个“夷”字;而《瀛寰志略》中的同一节长达7 620字,“夷”字已经无影无踪[32]。这种自觉行为,发生在所谓英国人在跨语际翻译时将“barbarian”含义强行植入“夷”字之前。徐氏知道“夷”字本义,无需借助“barbarian”的转换来指点。
以上辨析并非想要抹杀中国人用“夷”仇外的西方殖民扩张和帝国主义侵略的时代背景,以及枪炮逼出来的条款所谓平等所包含的实际不平等。中国有其夷狄说,西方人无法容忍中国人的蔑视。可是,西方世界为了标举自己的“文明”,同样有其关于barbarian的一整套冒犯人的话语,视中国人为野蛮人而一路非议,至多把中国归入“半开化”之国[33]。此所谓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不仅如此,西方人以文明傲视野蛮的俯视之态,訾议和垢辱中国的“夷狄”说辞,更见轻薄和刻薄,给人的印象亦更为深刻。西方人的文野之辨与中国人的夷夏之辨相比,实为有过之而无不及。
刘禾研究的方法论根底,是福柯的话语理论。福柯的理论诉求,是要打破思想史研究对于观念(真理)之连续性和整体性的认识,因而采用事件化的话语分析视角,视真理和理论为独特的话语事件的效果。刘禾对“夷/barbarian”的解读,正是依托于事件引发的话语效果。然而,这种方法并不意味着可以无限夸大某些事件的话语效果,更不应该无视甚至否定历史观念在总体上的延续性。我们更应关注的,或许是中国近代史上的“夷”之言说对象和话语策略,也就是福柯所说的“话语”之特定实践功能,而且是特定社会语言运用中的动态“话语实践”[34]。这在当时多少与中英《天津条约》有关,但与所谓衍指符号“夷/barbarian”关系不大。
中国传统的对外习惯,完全受到儒学思想的支配;华夷思维框架,上接两千多年前的春秋辨夷夏,几乎成了一种人类学常数和文化代号。虽然晚清士大夫已经基本上认识到中国处于前所未有之变局;中国的对外交往,已不再是历史上的诸夏列国,也不是与四夷之间的关系,而是国与国的往来。然而,根深蒂固的“德华兽戎”观念,意味着等级和名分,长期使人坚信中国政治文化的优越性和独特性,并很容易导致中国文化中心主义和排外情绪,即《左传》所云“非我族类,其心必异”[35]。这种思想不仅见之于士大夫阶层,在不了解外情的下层民众中更是如此。于是,这些观念也都相应地定型于文字表述之中,体现在“夷”的划分亦即人禽之界、夏夷之界中。在这个语境里,“夷”字而外,自然还有“狄”“蛮”“胡”“虏”“戎”“番”等同义词,亦包括其他一些夷狄之变称,如当时闽粤民间常用的“白鬼”“黑鬼”“番鬼”和“红毛鬼”,或华北民间惯用的“毛子”。
综观中国近代发展和对外接触,我们不难断定,鸦片战争的武力打破了中国人的传统世界观念。之后,中国士大夫在逐渐改变的文化观念以及与此有关的价值判断中,运用“夷”“洋”“西”“外”这四个字时也出现了明显变化。尤其在19世纪下半叶,对外部世界及外人的称呼发生了深刻的变化。也就在这时,上述四个词的运用发生了新旧递嬗。不同的表达形式及文字组合,不仅在于不同论者的个人观点,更由于这四个词还体现出时人在不同时期的普遍价值尺度、行为准则和心理状态[36]。
【注释】
[1]刘禾论著的原文为《帝国的碰撞》:Lydia H.Liu,The Clash of Empires:The Invention of China in Modern World Making,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4。
[2]Fang Weigui,“Yi,Yang,Xi,Wai and Other Terms:The Transition from‘Barbarian’to‘Foreigner’in Late Imperial China,”in New Terms for New Ideas:Western Knowledge &Lexical Change in Late Imperial China,ed.by Michael Lackner et al.,Leiden:E.J.Brill,2001,95-123。
[3]《帝国的话语政治》的个别书评作者,可能对中国近代史所知不多,从而被该著的“颠覆性”意义所“震撼”。
[4]刘禾:《语际书写——现代思想史写作批判纲要》序言(李陀著),上海三联书店,1999年,第6页。
[5]黄兴涛:《“话语”分析与中国近代思想文化史研究》,《历史研究》2007年第2期,第158、159页。
[6]魏源:《海国图志原叙》,《海国图志》,陈华等校点注释,岳麓书社,1998年,第1页:“是书何以作?曰:为以夷攻夷而作,为以夷款夷而作,为师夷之长技以制夷而作。”第24页(《筹海篇三》):“筹夷事必知夷情,知夷情必知夷形。”
[7]冯桂芬:《制洋器议》,《校邠庐抗议》,中州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198页:“人无弃材不如夷,地无遗利不如夷,君民不隔不如夷,名实必符不如夷。”
[8]《华英字典》,马礼逊编,澳门:英国东印度公司印刷厂,1815—1822年(Robert Morrison,A Dictionary of the Chinese Language,in Three Parts,part first,containing Chinese and English,arranged according to the radicals,part second,Chinese and English arranged alphabetically,part the third,English and Chinese,Macao:Honorable East India Company's Press,1815/1822)。
[9]《礼记正义》,〔汉〕郑玄注、〔唐〕孔颖达疏、龚抗云整理、王文锦审定,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467页(卷第十二,王制)。
[10]石介:《中国论》,《徂徕石先生文集》,陈植锷点校,中华书局,1984年,第116页。
[11]《春秋左传正义》,〔周〕左丘明传、〔晋〕杜预注、〔唐〕孔颖达正义、浦卫忠等整理、杨向奎审定,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959页(卷第二十九,襄公四年传)。
[12]《汉书》第11册,〔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中华书局,1962年,第3834页(汉书卷九十四下,匈奴传第六十四下)。
[13]金元之际的著名元儒郝经在论述“中国”这个文化概念时指出:“今日能用士,能行中国之道,则中国之主也。[……]民无必从,为德是从。[……]以是知天之所兴,不在于地而在于人,不在于人而在于道。”(郝经:《陵川集》,《与宋国两淮制置使书》卷三十七,第355页)另参见易鼐:《五洲风俗异同考》(《湘学新报》第35卷,1898年5月1日):“中土之谈风俗者,于同洲各国,率鄙之曰四夷,或曰四裔,或曰异域,侈然以华夏自居。小者以藩属待之,大者以夷狄视之。懵然不知《春秋》之义,夷狄不以地而以人。”
[14]谭嗣同:《论学者不当骄人》,见蔡尚思、方行编:《谭嗣同全集》下册,中华书局,1981年,第401页。
[15]这里不排除清代官府对边疆边民的“夷”称,例如用于“西南夷”彝族。(www.xing528.com)
[16]宋育仁:《泰西各国采风记》(1895),见王锡祺编:《小方壶斋舆地丛钞》(1877—1897),上海著易堂,再补编,第十一帙,第40页。
[17]例如:1839年,道光皇帝回复江南道监察御史骆秉章涉及禁烟等“洋务”的奏章,谕军机大臣等:“据御史骆秉章奏,请整饬洋务,以绝弊端一折。[……]”1941年,钦差大臣两江总督裕谦奏曰:“江南洋面平衍,无险可守,其情形较之浙江有过之无不及,一时亦难骤易生手,余步云于洋务虽未能谙习,而一年以来,亦已渐知大概。”(文庆等编:《筹办夷务始末·道光朝》,齐思和等整理,中华书局,1964年,卷七,第16页;卷三十,第12页)
[18]陈旭麓:《辨“夷”、“洋”》,《近代史思辨录》,广东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24—25页。
[19]梁启超:《戊戌政变记》,《饮冰室专集》之一,林志钧编,中华书局,1936年,第143页。
[20]慕维廉:《地理全志》,墨海书馆,1853/1854年,卷二,“欧罗巴志·佛兰西国志”,第46页;“欧罗巴志·大英国志”,第52页。
[21]《六合丛谈》卷一第八号,墨海书馆,第10页。
[22]《英华韵府历阶》,卫三畏鉴定,澳门:香山书院,1844年(An English and Chinese Vocabulary,In the court dialect,by S.Wells Williams,Macao:Office of the Chinese Repository,1844)。
[23]《英汉字典》,麦都思编,上海:墨海书馆,1847/1848年(Walter Henry Medhurst,English and Chinese Dictionary,in two volumes,Shanghai:London Missionary Society Mission Press,1847/1848)。
[24]堀达之助等编:《英和对译袖珍辞书》,江户:出版者不详,1862年。
[25]陶绪:《晚清民族主义思潮》,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13页。
[26]关于利玛窦世界地图所引入的新知以及明末“世界意识”的形成,参见邹振环:《晚明汉文西学经典:编译、诠释、流传与影响》,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47—70页。
[27]利玛窦、金尼阁:《利玛窦中国札记》,何高济等译,何兆武校,中华书局,1983年,第216页。
[28]《澳门月报》(1839/1840),载魏源:《海国图志》卷八十一,陈华等校点注释,岳麓书社,1998年,第1959页。
[29]陈旭麓:《辨“夷”、“洋”》,《近代史思辨录》,第25—26页。
[30]洪仁玕:《资政新篇》,见中国史学会主编:《太平天国》(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第2册,上海人民出版社,1976年,第528页。
[31]转引自陈旭麓:《辨“夷”、“洋”》,《近代史思辨录》,第27页。
[32]任复兴:《晚清士大夫对华夷观点的突破与近代爱国主义》,《社会科学战线》1992年第3期,第196、197页。
[33]郭嵩焘在《伦敦与巴黎日记》光绪四年二月初二日(1878年3月5日)写道:“盖西洋言政教修明之国曰色维来意斯得,欧洲诸国皆名之。其余中国及土耳其及波斯,曰哈甫色维来意斯得。哈甫者,译言得半也;意谓一半有教化,一半无之。其名阿非利加诸回国曰巴尔比瑞安,犹中国夷狄之称也,西洋谓之无教化。三代以前,独中国有教化耳,故有要服、荒服之名,一皆远之于中国而名曰夷狄。自汉以来,中国教化日益微灭;而政教风俗,欧洲各国乃独擅其胜。其视中国,亦犹三代盛时之视夷狄也。”参见郭嵩焘:《伦敦与巴黎日记》(走向世界丛书),钟叔河主编,岳麓书社,1984年,第491页(色维来意斯得:civilized;哈甫色维来意斯得:half-civilized;巴尔比瑞安:barbarian)。
[34]参见福柯《知识考古学》中的相关论述。
[35]《春秋左传正义》,〔周〕左丘明传、〔晋〕杜预注、〔唐〕孔颖达正义、浦卫忠等整理、杨向奎审定,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824页(卷第二十六,成公四年传)。
[36]Fang Weigui,“Yi,Yang,Xi,Wai and Other Terms:The Transition from‘Barbarian’to‘Foreigner’in Late Imperial China,”in New Terms for New Ideas:Western Knowledge &Lexical Change in Late Imperial China,Michael Lackner et al.ed.,95-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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