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晨红
语言是文化的载体。语言中的一些词语集中概括了相应文化领域的思想范畴、认识成果、意义体系和价值观念。戴昭铭称之为“文化符号”,并且指出,“体现中国汉族婚姻制度和宗亲关系的称谓词‘夫妻’‘子女’‘父母’‘伯叔’‘舅姑’‘侄甥’等,就是这样一些文化符号。”[1]加达默尔认为:“在一个特定的语言和文化传统中成长起来的人看世界,跟一个在其他传统影响下成长起来的人看世界,其方法不同。”[2]宁夏人的宁夏话有着特定的地域文化特色。宁夏话内部分为兰银官话和中原官话,宁夏方言研究者进行了充分的调查描写,依据这些调查资料,我们发现不管是兰银官话还是中原官话,其中的称谓词都很有特色,尤其是有大量的“子”缀称谓词,这些词的语义、语用有何特点,这些词蕴含了怎样的社会文化呢?这是宁夏方言研究者没有涉及的问题,而正是我们的关注点,本文从语言文化的视角对其进行阐释。
称谓是人们由于亲属和其他方面的相互关系,以及由于身份、职业而得来的名称。如父亲、师傅、支书等。称谓词属于名词的范畴,是用来指称人的,从广义的角度讲,指称人的名词都可以用作称谓。“子”缀称谓词是指由含有后缀“子”的称谓词。汉语普通话里的称谓词从指称的关系分为亲属称谓词和非亲属称谓词两种。从使用的场合分为背称和面称。背称就是社会交往时与他人谈到第三者时所采用的称谓,也就是出现在陈述语言中的称谓;面称就是说话人之间进行直接交往时当面的称呼。宁夏话里的“子”缀称谓词的分类与普通话的一致。
一
宁夏话里的“子”缀亲属称谓有三类:
一是针对姻亲平辈的称谓,如小姨子、大姨子、小舅子、大舅子、大伯子、小叔子、大姑子、小姑子、妹夫子、汉子(丈夫)、两口子、媳妇子(妻子);
二是针对晚辈的称谓,如儿子、孙子、侄子、娃子(孩子)、女子(女儿);
三是针对长辈的称谓,如老子(父亲)、叔老子。
在上面的三类称谓词里,“子”都读轻声,是后缀。朱德熙认为,“子”作为后缀永远读轻声,并强调重读的“子”如“君子、仙子、原子、孔子、鸡子(儿)、五味子”等等都不是后缀。[3]第三类词里的“老子”只用于自称,“叔老子”只用于通称,在此不做讨论。比较第一类和第二类两类词里的“子”缀,我们发现它们有明显的不同,第二类词的“子”当作词缀,虽然也读轻声,但其本义(孩子)的痕迹仍然较为明显,多是指称晚辈的。再从“孙子—孙女”“侄子—侄女”这种对应来看,这里的“子”似乎还有区分性别的作用。所以,第二类词里的“子”的词汇意义没有彻底虚化。而第一类词里的“子”意义完全虚化,没有第二类词里的两种意义。也就是说,宁夏话里的“子”在亲属称谓里虚化的程度不同。也正是由于以上的差别,这两类词的使用不同。其一,第一类词是针对姻亲平辈的称谓;第二类词指称晚辈,多数是表示血亲。其二,第一类词除了姓名称谓之外,多数还有相对应的非“子”缀的称谓;第二类词除了姓名称谓之外,没有相对应的非“子”缀的称谓。其三,第一类词只用于背称,面称时使用姓名或相对应的非“子”缀的称谓;第二类词既可以用于面称,又可以用于背称。第一类针对姻亲平辈的“子”缀称谓的使用如下表(“—”表示不使用):
“子”缀称谓和非“子”缀称谓表
从语用和感情色彩来看,宁夏话里姻亲非“子”缀的背称比“子”缀的背称显得关系亲近、感情色彩浓,比如大伯哥、大姑姐、妻姐、妻妹比大伯子、大姑子、大姨子、小姨子显得亲近、亲切、尊重。所以,遵循言语交际的礼貌性原则,“子”缀亲属称谓都只用于背称,不用在面称。比如跟别人谈到自己的小舅子时,如果小舅子在场,多半会说“这是我内弟、妻弟”,而不会说“这是我小舅子”。可以说姻亲“子”缀称谓是称呼者当面不好说出口、被称呼者听了不舒服的一种称谓形式,这种姻亲的“子”缀称谓缺少点亲近感。
对于小姨子、小舅子、大伯子、小叔子、大姑子等这些称谓,伍铁平称之为“从儿称谓”,并且说:“从儿称谓来源于对被称者的尊敬,因为跟着子女称呼时,称呼人低了一个辈分。”[4]也就是说,伍铁平认为这些亲属称谓词表示尊敬的情感色彩,通过上面的分析可以看出此观点与宁夏话中的实际用法不一致。在宁夏话中,从儿称谓是用子女使用的称呼直接称呼对方,比如叫婆婆、小姑子吃饭,用从儿称谓会说“奶奶、小姑吃饭了”,尊敬的意味很浓。而在宁夏话中的“子”缀亲属称谓是缺少亲近感的,谈不上对被称者的尊敬。究其原因,有一定的社会文化背景。“小舅子”“小姨子”是男尊女卑社会现象的产物,女性三从四德的社会规范使其家庭地位极其低下,其相关的亲戚也株连受到男方成员的鄙视,当面称之为“小舅子”“小姨子”有不恭、辱骂之嫌。“小姨子”一词常常使用在男士调侃打闹时,用以逗乐取笑的。“小舅子”一词也是如此,虽为男性,因是女性的亲戚也在劫难逃。甚至在宁夏形容男性的发型难看时,人们会用“小舅子头”来表达,“小舅子”一定程度上已经成为难看、丑陋的代名词。宁夏话中的“子”缀亲属称谓这种特殊的意义,是当地人在长期历史发展中关于家族、亲属意识,乃至社会意识所涉及的思想观念在语言中的历史沉淀。尽管社会日益进步,人们的思维方式也发生了深刻的变革,但沉淀在语言中的思想观念却不是一下能抹掉的。
语言具有标记功能,标志交际者的地位和交际者之间的关系,称谓词的使用就是明显的例证。称谓的选择能显示人际关系的亲疏远近。亲属关系中,“子”缀称谓的有无以及选择与否,是关系亲近与否的语言外在表现。由于宁夏话里“子”缀姻亲亲属称谓缺少亲敬感,甚至带有不恭的特点,加之在国人的传统观念中,姻亲关系相对于血亲关系较疏远,所以“子”缀亲属称谓多是用于姻亲关系的平辈和血亲关系的晚辈,少有表示平辈血亲关系和表示长辈的“子”缀亲属称谓,长者、尊者不用“子”缀亲属称谓。这种语言现象也反映了宁夏人对汉族传统的宗族观念、长幼有序、尊卑有别的传统文化观念的继承。
二
宁夏话中有大量的“子”缀非亲属称谓,“子”缀非亲属称谓主要指称四类人:
一是对生理缺陷或体征与众不同者的称谓,如瘸子、跛子、瘫子、瞎子、麻子、疯子、聋子、矬子(个头非常矮的人)、蛮子、侉子(指外地人)、左撇子、豁嘴子、背锅子(驼背)、二刈子(阴阳人)、六指子、结呵子(口吃的人)、拐腿子(腿外拐的人)、老梆子(老人)等。
二是对智力障碍或头脑简单者的称谓,如傻子、楞子、呆子、腾子、半吊子、囊胎子(没能耐的人)、二杆子、迷糊子、佯糊子、老实头子等。
三是对恶劣品性或性格怪异者的称谓,如骗子、油子、渣子、痞子、混子、大邋子(做事马虎、不认真的人)、二流子、油杆子(游手好闲、无所事事之人)、街油子(城里游手好闲的人)、鬼钻子(爱捣鬼的人)、谎溜子、屁溜子(爱说谎的人)、烧燎子(爱显示自己、爱出风头的人)、急料子(性急的人)、料片子(为人轻狂、不稳重的人)、死痞子(厚颜无耻的无赖)、油嘴子(吃油嘴的人)等。
四是对个别职业或卑微身世者的称谓,如贩子、婊子、厨子、探子、戏娃子、老妈子、媒婆子、神婆子、咕噜子(赌徒)等。
这些词从构成上看,多是“谓词性词根+子”而构成的名词,比如骗子、傻子等,有些是在“谓词性词根+子”的结构之前再加上修饰限定性的语素,这种构词方式具有较强的能产性。比如:“贩子”之前加一些修饰限定性语素可以构成许多含“子”缀的词,如菜贩子、鱼贩子、油贩子、人贩子等。在这种“X+谓词性词根+子”的子缀词里,“X”表示修饰限定性的语素,第一层是“谓词性词根+子”,第二层是“X+谓词性词根+子”,可以说,在第一层里就构成了一个子缀称谓词,再通过第二层构成的是这个词的下位词,所以说“谓词性词根+子”的方式是构成“子”缀称谓词的基本方式。“谓词性词根+子”构成的名词在从语法上讲是转指,朱德熙认为,转指是谓词成分的名词化的一种,“名词化造成的名词性成分与原来的谓词性成分所指不同,这种名词化称为转指。”“汉语的名词后缀‘子、儿、头’加在谓词性词根上造成的名词绝大部分都是表示转指意义的”。[5]例如,“骗”名词化构成“骗子”,语义上,是从陈述转化为指称。谓词性词根包括动词词根和形容词词根,它们单独使用就是动词和形容词。形容词多是表示人的外貌、状态、身体缺陷和疾病等,动词表示人的动作、行为等,形容词、动词加“子”转变成名词,指称具有这样外貌特征、具有这样的动作行为特征的人,这是很自然的。从认知语言学的角度讲,转指的实现源于两者在人们的认知心理上具有同一的关系。“同一关系依赖于模式识别而模式识别的心理操作就是特征匹配。”[6]在人们的认知心理上,事物与事物具有的显著特征具有同一关系,表现为人们常用事物的特征指称事物,如某人眼睛失明是他的特征,于是人们用“瞎子”指称此人;再如行骗是某人的行为特征,于是人们用“骗子”指称此人。
从语义上看,这些词在指称的同时,附加有一定的感情色彩,含有不尊敬、不喜爱甚至贬义的意思。“子”缀非亲属称谓词贬义的色彩,与“子”缀的演变有关。“子”虽说是词缀,意义虚化,但从历时的角度看,词缀是由词根虚化而来。据王力先生的观点,在先秦时代,“子”是名词,男子之美称。[7]所以先秦时代,人们用以氏冠“子”的称谓法,诸如孔子、老子、庄子、墨子等,其间不无敬美之意。吕叔湘说:“‘子’字本来也是一种美德,但很早已失去尊称的意味,比‘尔’‘汝’略略客气一点而已。”夏立华认为,“子”在墨子、孟子和庄子时期,就失去了尊贵的意味,是一般的对称称谓词。[8]由此看,“子”用于称谓经历了由具有尊称之意到失去尊称意味的过程。随着“子”的虚化演变,它的色彩意义也继续变化。
王力先生认为:“在上古时,‘子’已经有了词尾的迹象”,“魏晋以后,到了中古期,词尾‘子’逐渐普遍应用开来”[9]。王力先生的例子中,不乏指称人的“子”尾名词,例如:(www.xing528.com)
在马坊教诸奴子(奴仆)书。(魏书·温子昇传)
何物汉子!我与官,不肯就!(北齐书·魏兰根传)
这些例子里指称人的词中的“子”已经没有了尊称的意义,随着语言的发展,“子”有时带有贬义色彩。吕叔湘指出:“‘子’只有少数含贬义。”[10]但是在宁夏话里,非亲属称谓“子”缀词大都含有贬义,可以称之为贬称。也正是由于这些称谓词都含有贬义的色彩,语用上,它们只用于日常的口语交际,多用作背称、詈骂,一般来说,面称时要回避,或者称呼姓名,或者直呼双音节名字,以显示礼貌尊敬。
语言是人对客观世界的认知的反应,但人们的视点、角度、情感、态度、价值标准对语言的使用会起一定的作用。客观事物一般都有正常的、标准的存在状态,人们的一言一行也有一定的社会准则,现实世界里也有偏离正常的状态的事物,违反社会准则的人们,不管是常态的,还是偏离的人或物,都要通过语言而认知,必须通过言语形式进入交际之中,在不同的方言中表达方式各有不同。对于偏离常态、背离准则的人,宁夏话中语言形式之一就是形成了“子”缀词。在宁夏话里,对生理、心理不正常的人,对具有不喜欢性格、品行、职业的人,人们使用的称谓都是“子”缀称谓。
三
称谓词是人际交往中使用的语言符号,也是文化符号。古代人际交往中,称谓词很有讲究,称呼别人要尊称,自称要谦称,否则就是不礼貌的、不合礼仪的,这反映了古代华夏民族重礼仪的社会文化。随着社会的发展,现代汉语称谓词发生了很大变化,社会文化也发生了深刻的变革,但合礼仪仍然是汉语称谓词使用时应遵循的原则之一。
在宁夏话中,“子”缀的亲属称谓带有不亲敬的意味,非亲属称谓含有贬义的色彩,它们都是非礼貌式的称谓,难道是宁夏人在言语交际时对礼仪的违背?其实不然。语言的色彩意义是一种主观评价,词的褒贬色彩是主体对客观对象的感情倾向、态度、评价等内容在词义中的反映。人们对客观对象在用言语进行评价时,特别是评价人的状态、人的社会行为时,经常要引用按文化定义的行为规范或道德标准,对于符合人们对行为结果的正常期待,人们使用常态的言语评价,或肯定或褒扬。对于明显违背行为规范和道德标准的人,或当人们的正常期望落空时,人们使用非常态的言语评价,或者讽刺,或者贬斥。宁夏话中的“子”缀称谓从指称上看,都指称偏离常态、背离准则的人,而且都是负偏离,要么指生理或心理上不健全的人,要么指无所事事、碌碌无为之人,要么指不择手段、无赖懒奸之人。这些词用于日常的口语交际,多用作背称、詈骂,表达了区域内群体对于那些偏离常态、背离准则的人的贬斥和鄙夷之情。由此可见当地人的群体观念以及人们心目中的价值标准。当地人以此判断客观事物或人的言谈举止是否符合规范,如果偏离这个标准就予以讽刺、批判、揶揄、调笑甚至漫骂。据此可以看出,人们奉行的道德标准均没有超出传统文化的“仁、义、礼、智、信”的范畴。众多的贬义“子”缀称谓词“已成为群体传统的强化传统人格的一种重要的反面手段”[11]。所以“子”缀称谓不仅使“仁、义、礼、智、信”的传统文化得以延续和发展,而且对当地人们精神文明建设有不可低估的作用。
[1]戴昭铭.文化语言学导论[M].北京:语文出版社,1996:25.
[2]陈炯.中国文化修辞学[M].江苏:江苏古籍出版社,2001:5.
[3]朱德熙.语法讲义[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30.
[4]伍铁平.论汉语中的从儿称谓和有关现象[J].中国语言学报,1985 (2).
[5]朱德熙.自指和转指[J].方言,1983(1).
[6]刘大为.比喻、近喻与自喻 ——辞格的认知性研究.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107.
[7]王力.汉语史稿(重排本).北京:中华书局,1980:321.
[8]吕叔湘.现代汉语八百词.北京:商务印书馆,1980:623.
[9]夏立华.古汉语第二人称代词的感情色彩.集宁师专学报,1999(3).
[10]王力.汉语史稿(重排本).北京:中华书局,1980:263~265.
[11]张廷兴.山东民间“子”缀人品称谓词的考查.民俗研究,1998(1).
本文发表于《内蒙古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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