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乐与文明：中华文化的制度之光

舒大刚

摘　要：曾经被讽刺为繁文缛节、精神桎梏的中华礼仪，实际是中华先民对人类文明的一大贡献。在儒家看来，“礼”是对“太一”为代表宇宙精神的模拟，是对人类情欲的必要节制，同时也是尊重自然差别、社会等级的制度设施。“礼”自周公正式制定以来，在历史上曾起到规范人们灵魂生活、物质生活、精神生活以及政治生活、社会生活和人伦生活的制度保障。“礼”是人与动物的分界线，也是人类社会文明与野蛮的分水岭。一个人要想修成君子、完善仁德，必须在礼仪修养方面有所造诣，做到“文质彬彬，然后君子”。当然，儒家为了确保“礼”避免落入消极的虚仪，减少阶级对抗和等级对立，时时注意对“礼乐”实质的唤醒和保存，那就是充满爱意和原则的仁义。仁义是一切礼乐文明、制度设施的实质内容。在孔子所总结的夏人尊命、殷人重鬼、周人遵礼的“三统”结构中，“礼”处于敬天法祖、安人保民的重要位置。如果说“天道”代表了终极关怀，“鬼神”代表了临终关怀的话，“礼乐”实际代表了对现世人生的现实关怀，同时也是使终极关怀和临终关怀落到实处、行得其宜的文字说明。子曰：“礼乎礼，礼所以制中也！”岂虚语哉！要想纠正当下国人信仰缺失、价值倒错、精神空虚、行为失范、社会失序等弊端，对以“礼乐”文明为代表的“三统”体系的适当重建，不失为一种可供尝试的选择。

关键词：礼乐；仁义；三统；礼制；君子

“礼”的根由。中国号称“礼义之邦”，礼乐文化自古发达，这个传统其来久远，形成制度起自姬周，寻其远源则本于天地。孔颖达《礼记正义·序》论礼的起源说：“礼者，经天纬地，本之则大一之初；原始要终，体之乃人情之欲。”认为礼的终极根源是宇宙精神（太一），其直接功能则是节制人的情欲。“太一”即太极。《说文解字》释“一”曰：“惟初太极，道立于一。造分天地，化成万物。”太极，又作“太始”，也就是万物资以发生的原始状态。这就与表现为“阴阳”的天道、反映出阴阳消长的“鬼神”，同其一源了。只不过，阴阳是虚的，鬼神是不可捉摸的，而礼乐则是制度化了、化为制度的“天道”和“阴阳”矣。孔颖达还说，人有情欲，情有善恶，善者有所不为，而恶者则无所不为，因此“古先圣人鉴其若此，欲保之以正直，纳之德义……故乃上法圆象（天），下参方载（地），导之以德，齐之以礼”。

孔颖达此说的依据本于他之前的《礼记·坊记》：“子云：‘小人贫斯约（窘迫），富斯骄；约斯盗，骄斯乱。礼者，因人之情而为之节文，以为民坊（防）者也。故圣人之制富贵也，使民富不足为骄，贫不至于约，贵不慊（不满足）于上，故乱益亡（无）。’”又曰：“子云：‘夫礼者，所以章（明）疑别微以为民坊（防）者也。故贵贱有等，衣服有别，朝廷有位（尊卑），则民有让。’”

可见礼的设置完全是为了克服人性粗野的一面，发扬其良善的一面，礼制也对天道、地道的模拟和规范。

“礼”的起源。那么礼仪具体起源于何时呢？孔颖达说：“播黍则大享（礼）之滥觞，土鼓（乐）乃云门（舞）之拳石（基础），冠冕饰于轩（黄帝）初，玉帛朝于虞（舜）始；夏商革命，损益可知；文武重光，典章斯备。泪乎旦姬（周公），负扆临朝，述曲礼以节威仪，制周礼而经邦国。”燔黍、土鼓是神农时代的礼乐，属于氏族社会。冠服之礼起于黄帝，玉帛朝聘起于虞舜，中经夏殷的因革和损益，至周代乃形成制度，特别是周公制礼作乐，才得到完善。孔子说：“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论语·八佾》）又说：“郁郁乎文哉！吾从周。”（同前）通过对三代礼制这番认真的考察和鉴别，孔子发现夏商之礼，皆有缺失，唯姬周之制，最为完美。又说：“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论语·为政》）可见西周的礼制也有对前代制度的继承的发展，而且将对后代的文化建设具有历史性影响。

“礼”的节目。当时有所谓“礼经三百，礼仪三千”（或“经礼三百，曲礼三千”）之说，西周、春秋时期，“礼乐”一直是官府塑造合格接班人的重要教典，《王制》说“乐正崇四术，立四教，顺先王《诗》《书》《礼》《乐》以造士”；《左传》即将“说《礼》《乐》，敦《诗》《书》”作为选择元帅的优胜条件。

历经时代变迁，《乐经》失传，《礼经》则衍为“三礼”，即《周礼》（即《周官》）《仪礼》及《礼记》。关于这些礼经的功能，《荀子·大略》有曰：“礼者，人所履也。”《说文解字》：“礼，履也。”《释名》则曰：“礼，体也。”体，即身体力行。孔颖达更发挥说：“礼，体也，履也，理也。”体是体用之体，即根本法则，统之于心；履即实践，即体用之用，指礼节仪文指导实践；理即治理之理，指礼法具有使天下走向大治的功能。《礼记·礼运》记载孔子说：在结束了“天下为公”的“大同”（原始）社会后，“今大道既隐，天下为家，各亲其亲，各子其子，货力为己，大人世及以为礼，城廓沟池以为固，礼义以为纪。以正君臣，以笃父子，以睦兄弟，以和夫妇，以设制度，以立田里，以贤（表彰）勇智，以功为己。”礼义是人类社会维系和平秩序的制度设施。

《周易·序卦传》更明确指出：“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有万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妇，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礼义有所错。”礼义又是使天地之道、社会进化等顺利推行和完善的必要措施，礼法是自然法则的一种自然延伸。

具体地讲，《周礼》属于体，是经邦治国之大经大法；《仪礼》属于履，是日常生活的行为准则。也就是文献所谓“经礼三百（周礼），曲礼三千（仪礼）”。经之与曲，体之与履，一大一小，一简一繁，各有专主，相辅为用。至于《礼记》，则主要是对《仪礼》各仪意义的解说，还有先秦儒家诸子的文献辑存，多属于治道的范围了，是孔颖达“礼者，理也”的具体说明。

“礼”与文明。在儒家看来，真正的“人”，不是从直立、无毛和说话开始的，而应该从知道并服行礼义发轫。荀子说：“人之所以为人者，非特以其二足而无毛也，以其有辨（别）也。夫禽兽有父子而无父子之亲，有牝牡而无男女之别，故人道莫不有辨，辨莫大于分，分莫大于礼。”（《荀子·非相》）是礼将人类引向文明和秩序，也是礼将人与动物区分开来。《礼记·曲礼上》亦载：“鹦鹉能言，不离飞鸟，猩猩能言，不离禽兽。今人而无礼，虽能言，不亦禽兽之心乎？夫惟禽兽无礼，故父子娶麀（共妻）。是故圣人作，为礼以教人，使人以为礼，知自别于禽兽。”

礼是人类区别于其他动物的重要标准，也是文明和野蛮的分水岭。礼是人所履行的规范，反言之，举凡人类的物质生活、精神生活、伦理生活、社会生活和政治生活的一切规矩，无一不属于礼的范围。物质生活包括衣、食、住、行，精神生活包括教育、娱乐、祭奠、学术等活动，伦理生活包括夫妇、父子、兄弟、亲戚等关系，社会生活包括朋友、师徒、邻里、同事、长幼等关系，政治生活包括君臣、上下、尊卑、贤愚等区别，等等，在文明社会里，无不有具体的礼仪制度来为之节文和设防，从而避免了人们因处理这些关系不当时造成的社会错乱。

孔子说：“丘闻之：民之所由生，礼为大。非礼，无以节事天地之神也；非礼，无以辨君臣、上下、长幼之位也；非礼，无以别男女、父子、兄弟之亲，婚姻疏数之交也。”（《礼记·哀公问》）没有礼制，就没有祭天告地的仪式，就无法辨别君臣、上下、长幼之间的职权和差别，就不能体现男女、父子、兄弟之间的亲情关系和亲戚之间的亲疏等级，从伦理关系、社会秩序，到政治地位、宗教活动，都会出现混乱不清的局面。倘若家庭不亲，伦常失序，贵贱失等，君臣失位，祭祀废弛，那么这个社会就颓废了、混乱了，这个国家就不成其为国家，社稷国祚也就不存在了！可见，礼是维系社会正常运转的必要保证，礼成了治世与乱世的分界线。

礼仪制度是为不同阶级和阶层、不同等级和类别的人们在这些领域活动中制定出的相应的行为规范，以便人们处理好各种关系，扮演好自己的角色，以维系整个社会的秩序、和谐和稳定，也造就社会向文明鼎盛发展。礼是人格自觉的人们过文明生活的实践哲学，也是社会是否文明的重要标志。人类的每一个活动领域无不浸透着礼的规定，无不存在着礼的身影。一个士人如果很好地掌握了这些规定，遵守了这些规范，那他就能很好地立身并服务于这个社会，与人们和谐相处、合作共赢，就有可能获得生活的幸福和事业的成功。此即孔子要反复叮嘱“不知礼，无以立”（《论语·尧曰》），“不学礼，无以立”（《论语·季氏》）的用意所在。(www.xing528.com)

“礼”的实质。为避免使礼仪落入繁文缛节的境地，儒家特别重视“礼乐”的精神实质，一定的礼仪是代表一定的文化追寻和精神诉求的。孔子说：“仁者人也，亲亲为大；义者宜也，尊贤为大。亲之杀（差），尊贤之等，礼所生也。”（《礼记·中庸》）礼是仁、义的外现和物化。孟子也说：“仁之实，事亲是也；义之实，从兄（尊长）是也：智之实，知斯二者弗去是也；礼之实，节文斯二者是也。”（《孟子·离娄上》）礼是对仁、义、智三者的规定和节文。荀子也说：“亲亲、故故、庸庸、劳劳，仁之杀（差别）也；贵贵、尊尊、贤贤、老老、长长，义之伦（类别）也；行之得其节（节度），礼之序（秩序）也。”（《荀子·大略》）礼是使人们在施行“亲亲”等仁之差别，和“贵贵”等义之伦类时，确保行得其宜、处得其度的制度设施。从本质上讲，礼乐的精神无非仁义而已。孔子曰：“礼云礼云，钟鼓云乎哉？乐云乐云，玉帛云乎哉？”（《论语·阳货》）于此有深意存焉。

“礼”与君子。孔子曰：“恭而无礼则劳，慎而无礼则葸（胆怯），勇而无礼则乱，直而无礼则绞（尖刻）。”（《论语·泰伯》）恭则敬，慎则寡过，勇则敢为，直则无偏，这些本来都是优良品质，但如果行不由礼、处不以度，就会适得其反：恭敬而不知节度，成天精神紧张，故劳；谨慎而不知节度，畏缩胆小，故葸；勇猛而不知节度，骠悍逞强，故乱；直率而不知节度，尖酸刻薄，故绞。任何好心善意，都必须以恰当的方式和尺度表达出来，这个恰当的方式，便是约定俗成、能为大家所接受的礼。礼正是保证人们行动得体的尺度，故孔子无限感慨地说：“礼乎礼！礼所以制中（适中）也！”（《礼记·仲尼燕居》）

孔子认为，一个人要完善自己的修养，一定要以“义”为质，以“礼”为行动的规范：“君子义以为质，礼以行之。”（《论语·卫灵公》）君子本质上是行义，但为了行义的方便，却要用礼仪来文饰。君子重义，而行其所重又莫非礼仪。子路问“成人”：子曰：“若臧武仲之知（智），（孟）公绰之不欲，卞庄子之勇，冉求之艺（多才），文之以礼乐，亦可以为成人矣。”（《论语·宪问》）孔子要求人们“克己复礼”，教导人们在伦理生活、社会生活、政治生活各个领域，都按礼制行事，做到“非礼勿动”。又说：“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论语·雍也》）

人们奉行孝道，无非礼的落实。孟懿子问孝，孔子曰：“无违。”又曰：“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论语·为政》）如果要从社交活动中获得教益，那就多多参加礼义活动吧，孔子曰：“益者三乐：乐节礼乐，乐道人之善，乐多贤友，益也。”（《论语·季氏》）要治理好民众，礼当然更不能缺少。子曰：“导之以德，齐之以礼，（民）有耻且格。”（《论语·为政》）又说：“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事君尽礼。”（俱见《论语·八佾》）《孝经》更归纳起来说：“教民亲爱，莫善于孝。教民礼顺，莫善于悌。移风易俗，莫善于乐。安上治民，莫善于礼！”

礼具有广泛的约束性，也具有广泛的应用价值。在修身上，如果他按礼办事，“言中规，行中伦，用中权”，他就会成为仁人，成为君子。在社会上，如果他找准自己的位置，尽自己的本分，就不会与人冲撞，不仅他自己事业有成，而且社会也得惠于他，实现安定和秩序。作为统治者，如果将礼乐教化推行天下，人人被教，个个知礼，那么，必然处处是丝竹管弦之声，处处有行为礼貌之民。这样一来，君子何愁不成？仁德何愁不备？国家何愁不治，天下何愁不太平呢？倡礼行礼有这样多的好处和功能，无怪乎孔子要低吟婉唱：“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

“礼”与“三统”。《礼记·表记》曾经引孔子的话说：“夏道尊命，事鬼敬神而远之”，在价值观上是重天道而“尚忠”，尊崇自然；“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礼”，在价值观上重鬼神而“尚质”，敬祖重孝；“周人尊礼尚施，事鬼敬神而远之”，在价值观上是重礼乐而“尚文”，行仁讲义。夏、商、周以形成的“天命”崇拜、“鬼神”崇拜、“礼乐”崇尚等三大特点，与《周礼》《仪礼》《礼记》《论语》等文献有关“礼乐”制度及其精神实质的论说，就构成了中华民族数千年来的精神信仰、价值追求和行为守则，由此而形成的系列的世界观、价值观、人生观和行为法，甚至历法、服色、车舆等文化体系（号称“三统”），是中华民族自立于人类文化之林的重要标志。如果说“天道”解决了中国人的终极关怀问题，“鬼神”解决了中国人的临终关怀问题，那么以仁义为内核的“礼乐”之教，则解决了中国人的现实关怀问题。

三统之中，天道最高，也最根本，鬼神则是对天道阴阳法则的形象表达，礼乐则是人类对于天道模拟效法的制度设施。如果说“三统”代表了中国文化发展的三大阶段（或三种路径）的话，夏人的忠质则未脱离自然状态，殷人的尊神则已进入形而上的信仰状态，周人的尚文，则是对天道、鬼神这些观念的抽象描述，也突出了一种文化自觉和文化自信。此三种境界的互相配合，从而形成中国人“天人相与”“鬼神无欺”“敬天法祖”的信仰系统，“仁民爱物”“诗书礼乐”“文明秩序”的文化系统，“孝悌忠信”“礼义廉耻”“博施济众”“民本”“法治”的政治系统，敬天、法祖、尚文，正好推动中国人形成系统的尊重自然、尊重历史、尊重民意的价值取向。如果要解决今天信仰缺失、精神空虚、行为粗野、社会无序的弊端，以“天道”（敬天）“鬼神”（敬祖）“礼乐”（爱人）为特征的中华制度文明，就是最好的继承和效仿的优良传统。

（作者简介：舒大刚，四川大学国际儒学研究院院长、教授）

Rites & Music and Civilization

——A System of Civilization in Chinese Culture

Shu Dagang

Abstract: Chinese rites and etiquette， once satirized as filled with unnecessary and over-elaborate procedures and spiritual yoke， are actually great contributions from the ancestors of the Chinese nation to human civilization.From the point of view of Confucianism， rites are imitations of the cosmic spirit represented by “Tai Yi” （Tai means supreme and Yi means absolute one） ， the necessary control of human lust， and at the same time facilities the respecting of natural difference and social strata.“Rites” from the time they were created by Zhou Gong， once played the role of institutional guarantee for regulating the soul's life， materialistic life， spiritual life， political life， social life and life of human relations of people in history.“Rites” are the dividing line of man and animals and also the watershed between civilization and savagery of human society.If a person wants to be cultivated into a gentleman of perfect benevolence and moral integrity， he/she must attain etiquette to some extent and be gentle and polite.Certainly， Confucianism always pays attention to the awakening and reservation of the essence in its “rites & music” ——benevolence full of love and principle ——in order to guarantee that “rites” have not been turned into passive formalities and reduce class confrontation.Benevolence is the essence of a civilization of rites and music and institutional facilities.In the structure of the “three interconnected systems” of people in the Xia Dynasty respecting life， those in the Yin Dynasty focusing on ghosts and people in the Zhou Dynasty observing rites summarized by Confucius， “rites” are important for respecting Heaven and the ancestors as well as protecting people.If the “Heaven Tao” represents ultimate care and “ghosts and gods” represent hospice care， “rites & music” represent realistic care for the present life.At the same time they are the explanatory texts to implementing ultimate care and hospice care.Confucius said： “rites are used to stipulate how to be proper！” If we want to correct drawbacks， such as a lack of faith， incorrect values， spiritual inanition， undisciplined behavior and social disorder， it is a choice to properly reconstruct the “three interconnected systems” represented by the civilization of “rites and music”.

Key words: rites & music； benevolence； three interconnected systems； system of rites； gentlem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