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朱熹论作诗之两种总体不同的创作态度
朱熹论创作决非空言,均为实践之体会,必当细加咀嚼,方可领会。“论诗重在情真语真,故晦庵之诗,亦多可读”[38]。
朱熹论作诗作为娱乐之价值,不可“陷溺”,要恰当。但若是“真味发溢”的创作则又当别论,是不同于寻常好吟的人的。作诗偶尔写一些抒发情怀的内容还是可以的,但不能多作,太多就陷溺在其中了。当我们娱乐休息时,平淡自摄,难道不胜过思量诗句吗?当然如果有感而发,真味发溢,又与寻常好吟的人是不同的。此可见朱子对诗作的分别,一是“寻常好吟者”,一是“真味发溢”者,这是两种很不相同的写作心态。
2.朱熹提倡写文章文字要言简意赅而明白畅达
朱熹提倡写文章文字要精炼,要言简意赅,汪圣锡说:国初制诏虽粗,却很好。朱熹认为确实是这样。又如汉高祖八年《诏》与文帝《即位诏》,只三数句,现在人们敷衍许多说话,也不过是那么一个意思,反而语言晦涩难通。朱熹不但强调用字用词的准确、精炼、概括力强,而且注意声韵的抑扬顿挫。例如他论作诗用字要响,对作诗“倾刻便就”[39]有微词。
朱熹认为作文作诗是一项严肃的创作工作,既走向这条路,就要负起应负的社会责任,一字一句都要审慎。他对文章用字强调达意就行,不要使难字,称“欧苏全不使一个难字,而文章如此好。”朱熹在讨论同时代人作文时说,他们好用生僻难字。如读汉书之类,便去收拾三两个字,用在文章中。洪迈又较过人,也喜欢在文章中用些难字以助文字笔势之类。南丰也会使一二难字,欧苏全不使一个难字,他们的文章却是那么好!就在于欧苏写文章为的是让人看得明白,发生好的社会影响。朱熹认为一般来说写文章不可太长,因为长了照管不到,宁可说不尽,欧苏文章也都不曾说尽,给人更多想象和思考的余地。
3.朱熹论文学创作修辞用字要精炼准确
朱熹创作学理论非常重视修辞用字,“不曾忽视度字练句的重要”[40]。朱熹论创作用字准确之重要说:
范淳夫文字纯粹,下一个字,便是合当下一个字,东坡所以伏他。东坡轻文字,不将为事。若做文字时,只是胡乱写去,如后面恰似少后添。[41]
可见朱熹在写作上不但重视根本工夫,也同样重视每一个字句的运用恰当与否。但他对东坡的批评不一定恰当。东坡作文如行云流水,并不会“胡乱写去”,但人人都有病态,东坡的文字也难免有疏漏的地方。朱熹在语言表达上的局限是常见的。我们要全面的看待。只能说东坡有时好象不把文字当一回事,一挥而就,就难免有缺陷。不过,这里朱熹的谈话中心乃是倡导用字之严谨、精炼、准确,值得我们重视和学习。
朱熹论作文用字要“奇而稳”说:
文字奇而稳方好,不奇而稳,只是阘靸。[42]
文字之奇是社会生活的必然表现就是真奇,就是“奇而稳”!若是逐奇失正,就必然会纤巧不实;若是四平八稳,看不到社会生活的奇峰迭起,就是“阘靸”。一般人误以为朱熹是板着面孔的道学先生,其实朱熹胸中丘壑,层出不穷,博大情怀,奇气俨然,正心诚意,刚直和平,非俗学陋儒所可与言。张健对上述朱熹论“奇而稳”不能理解,说“这我们只能视之为枝蔓”[43]。可知即使很扎实严谨之学者,受到见识洞察能力限制,亦很难理解朱熹创作学之深微用意。朱熹论文章用字之难说:“作文自有稳字。古之能文者,才用便用著这样字,如今不免去搜索修改。”搜索修改毕竟是苦事,而且未必就好。所以他更称赞“自胸中流出的”文章之妙。他说:欧公为蒋颖叔辈所诬,既得辨明,《谢表》中自叙一段,只是自胸中流出,更无些窒碍,真是文章之妙。修辞作文与我们人类日常生活的言动思虑密不可分。即使是不识字之人,也必须要说话互相交流思想感情,表达见解和描述生活世界。古代能文者之所以才用便用着这样字是因为他们不但有根本工夫,而且文化修养知识十分丰厚,说话写作训练有素,故能得心应手。[44]
朱熹论文章之修改亦具辩证之眼光。他说,张钦夫文字不甚改,改后往往反不好。欧公文字愈改愈好,但也有改不尽的时候。《五代史·宦者传》末句说:“然不可不戒。”当时肯定有载张承业等事在此,所以说:“然不可不戒。”后来既然不欲载之于此,把它移到后面去了,则此句当改,是欧公偶然忘记删去的缘故。他又说:欧公文也多是修改到妙处。有人买得他《醉翁亭记》稿,初说滁州四面有山,凡数十字,末后改定,只说:“环滁皆山也”五字而已。[45]
总之,不同作家作者,文章之修改利弊亦不同。同一人之修改之情况亦不可一概而论。其修改文章辩证微妙,可见一斑。
4.朱熹对写作中文章引用的看法
朱熹对文章引用也提出了自己的看法。据《朱子语类·论文》记载,李德远侍郎在建昌作解元,做《本强则精神折冲赋》,其中一联说:
虎在山而藜藿不采,威令风行;金铸鼎而魑魅不逢,奸邪影灭!
试官大喜。这一联全用汪玉溪相黄潜善麻制中语,后来士人经礼部讼之。当时樊茂实为侍郎,说:“此一对,当初汪内翰用时却未甚好,今被李解元用此赋中,见得工。”讼者于是无语而退。德远因此见知于樊先生。以前还有人作《仁人之安宅赋》一联道:这一段记载表明了朱熹和他的学生对好的对联是很欣赏的,如果引用得体,可以增强文章的艺术感染力。对偶是骈文基本的句法,朱熹论文重自然而然,一般是反对雕琢的骈文的。但如果骈体文如对联之类恰到好处,自然从心中流出,他也很欣赏。张健在其研究专著中专列一节“忌词华”,[46]实非能理解朱熹写作学之辩证思想者。
智者反之,若去国念田园之乐;众人自弃,如病狂昧宫室之安。[47]
5.朱熹反对文学创作一味用事用典
或言今人作诗,多要有出处。曰:“‘关关雎鸠’,出在何处?”[48]
联系朱熹对这个问题的其它意见,他不一律反对用事用典,但反对无味地“多要有出处”,所以举《诗经》名句,有力地反驳道:“‘关关雎鸠’,出在何处?”朱熹“比东坡要求得更透彻:达意之外,更要直陈”[49]。
6.朱熹“依定格依本分做”的创作思想
事实上,朱子论文一贯反对创作片面追逐“新奇”。他认为“本分”是重要的,“常格”不能随便改变。这里之“本分”含有生活之艺术辩证法的意思。如果违背艺术反映生活的逻辑,逐奇失真,也就失去了艺术魅力的基础。他认定伟大的创造性决不是“新奇言语”的表面文章,也不是将差异底说话换了那寻常底说话。创造在思想,在事实,在真情至性,在真情至性的伟大社会变革的运动之中。(www.xing528.com)
前辈做文字,只依定格依本分做,所以做得甚好。……后来人都要别撰一般新奇言语,下梢与文章都差异了,却将差异底说话换了那寻常底说话。”[50]
“依定格依本分做”是什么意思?后来人何以厌其“常格”,变一般新格做?想依“新格”做本来也是要好,但未好时却先差异了。其原因就在于“下梢与文章都差异了”,还能做出什么好文章来呢?可见这“新格”并不是什么创新的规格,而是“别撰一般新奇言语”,“将差异底说话换了那寻常底说话。”没有新思想新内容,不过是把话的说法变来变去叫人莫名其妙罢了。可见,“依定格依本分做”就是用合乎规范的语言形式和艺术方法来表达思想感情的意思。朱熹还称赞前人不但学习古人,而且学习世俗常说的话,这才是真正的语言创新。
7.朱熹认为文学创作“有一定之法”——“古人本分体制”
朱熹讨论文学创作“有一定之法”说:他认为学诗也有一定之法,既要有新创,也不要失“古人本分体制”。“古人本分体制”的具体内涵是什么?他没有明确的说明文字,但他讨论《孟子》的一节文字可以帮助我们理解其含义。他说:“读《孟子》,非惟看它义理,熟读之,便晓作文之法:首尾照应,血脉通贯,语意反复,明白峻洁,无一字闲。人若能如此作文,便是第一等文章!”可知,这“一定之法”就是“首尾照应,血脉通贯,语意反复,明白峻洁,无一字闲”。他认为一个人若能如此作文,便是第一等文章!可见他归纳的创作方法是何等的重要。首尾照应,这比较好理解,一篇文章,既要在形式上有完整的结构,也要在含义意思上前后照应,方为有机之一体。血脉通贯,这是说全文应该一气呵成,各部分在逻辑思理上没有矛盾,语言风格上统一和谐,使文章气象和谐整一。语意反复,这涉及对主题思想的强调,对重要意蕴的反复陈述和描绘,也与反复的修辞手法有关。明白峻洁,这主要谈表达思想感情的明朗刚健、有力深刻。《孟子》之排比气势是众所周知的,其说理透彻、善用比喻也为一般人所不及。无一字闲,这是说语言用字之准确、精炼,无一闲字。这些都是文章写作的最高境界,朱熹以《孟子》为例来讨论作文之法,其深刻用心不言自明。
余尝以为天下万事,皆有一定之法,学之者须循序而渐进。如学诗,则且当以此等为法,庶几不失古人本分体制。[51]
8.朱熹论做诗不可“十分著题”
朱熹说:“古人做诗,不十分著题,却好;今人做诗,愈著题,愈不好。”[52]朱熹在这里的用词十分精确,“不十分著题”是说诗的思想内容之表达应该含蓄隽永,在艺术形象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这与革命导师恩格斯有关典型化的论述是类似的。作品的主题愈是隐藏在典型形象中,文学的感人魅力就愈会增强!所以他批评今人做诗,愈著题,愈不好,是深具艺术眼光的细微之论。
9.朱熹论作文须在“留意”与“苦留意”之间
他论作文须在“留意”与“苦留意”[53]之间,实质在于说明作文要自然,不要刻意为之。但平常之功夫却是重要的。“留意”与“苦留意”有很深微的含义,与“著题”“不十分著题”有内在的联系。当作诗是“真味发溢”时,就是“不十分著题”,就是在“留意”和“苦留意”之间。换句说话,艺术所表达的内容不是对概念和理性精神的图解,而是真情至性乃至博大精深的社会历史内容的具象化、形象化的自然显现。
朱熹以丰富深刻之创作实践谈写作体会,其诗诚如钱穆所评:“理学家中能诗者,北宋有康节,明代有陈宪章白沙,较之朱子诗之渊雅醇懿,殆皆不如。”[54]而张健引钱锺书《谈艺录》云:“晚作尤粗率;早作虽洁,而模拟之迹太著。”“可代表近人对朱熹诗的看法。”[55]岂得为知言!
10.朱熹论文章写作“多曲折”要恰到好处
朱熹论文章“多曲折好”,但“一两行便做万千屈曲”不好。他说:如果将《汉书》及韩柳文熟读,不相信不会做文章。我曾经见到某人作马政策说:“观战,奇也;观战胜,又奇也;观骑战胜,又大奇也!”[56]这虽是粗,中间却有好意思。如今时文,一两行便做万千屈曲,若一句题也要立两脚,三句题也要立两脚,这是多少衰气!马政策那几句话写出了不同情况下的不同心理状态,一浪高过一浪,层次既分明又曲折,完全符合人的欣赏心理活动的规律。所以朱熹说“中间却有好意思”。而时文则是一两行便做万千屈曲,无论是一句题还是两句题,都要立两脚,故作高深之态,这样的写作不按理路故作曲折,不但不是艺术性的表现,反而破坏了文章的合理布局,当然是多少衰气!就如一个多病的舞女,想摇拽生姿,但又无力去从理路上舞动身体,当然是生气全无,令人呕心。
11.朱熹论写文章要理会“本领”和“纲领”
朱子论写文章要“理会本领”,也是强调识“理”。又说作文“要有纲领”,这就是不但要有“本领”,还要有作文之章法。当然,没有“本领”也就不可能有“纲领”,二者必须结合。这里有两个词值得注意,一是“本领”,一是“纲领”。前者已有注说是“理”的意思,这很符合朱熹的一贯思想。那么,“纲领”究竟是什么含义呢?他说文字若无大纲领,便拈掇不起。这是说文章要有一根主线作为纲领,就能让读者抓住本质,纲举目张。朱熹又自我陈述:“某平生不会做补接底文字,补凑得不济事。”这就告诉我们,作文章如无纲领,就会抓不住中心,各种材料没有归宿,详略也无准确合理的把握,难免东补西补,最后还是无济于事!可见,“纲领”还有另一层含义:主体结构。纲领是一根贯通全文的主线,又是围绕此一主线的主体结构。
文章要理会本领。
每论著述文章,皆要有纲领。文定文字有纲领,龟山无纲领,如《字说》、《三经辩》之类。[57]
文字无大纲领,拈掇不起。某平生不会做补接底文字,补凑得不济事。[58]
12.朱熹论创作之“实”与“文”的关系
朱熹论作文之“实”与文的关系很有价值。他认为,写作文字必须首先靠“实”,这是前提,只有实,才谈得上条理。如果“架空细巧”[59]就没有什么条理可言。一般要七分实,只二三分文就可以。如欧公文字好的,只是靠实而有条理。如《张承业》及《宦者》等传自然好。东坡的文章如《灵壁张氏园亭记》最好,也是靠实。秦少游《龙井记》之类,全是架空说去,确实没有什么意思可说。从上述讨论可见,朱熹的文章之“实”,是用事实说话的意思。架空说去就没有什么说服力。这个论述有点类似于文和质的关系。这是朱熹比较量化地讨论写作问题。虽然强调了重“实”的意思,并不表示他对文的轻视,只是针对当时人作文的“架空细巧”有感而发的议论。其实,朱熹论写作是文质并重的。
朱熹论文重“实”,还谈及作文之“不敢说”的问题。他说:“李清臣文比东坡较实。李舜举永洛败死,墓志说得不分不明,看来是不敢说。”[60]这实为中国文学史上必须注意的问题。试问,中国文人能在文学中自由地表达思想吗!作文重“实”,首先在于敢说真话!但社会的复杂性和曲折性都告诉我们,这是难以做到的。所以文之“实”确实可贵,谁能冲破束缚,站出来说真话,这文章往往具有长久的历史意义。朱熹论文重实之可贵而值得重视,于此可见。
朱熹论文重实重质,但反对过分用典,这时候他特别欣赏苏氏兄弟“说得有精神”[61]。他说,胡文定公文字字皆实,但奏议每件引《春秋》,也有无其事而迁就用的。这自然就不恰当了。一般来说,朝廷文字,目的是要论事情利害是非让大家知道对错,而不是多引故事,比如说论青苗,只是东坡兄弟说得有精神,直达事理,层次分明。其他人都说到别的地方去了。所以,重实不是堆积资料故事,而是把事实道理说清楚。
13.朱熹论创作之“质”与“文”的关系
《朱子语类》卷二五说“有质则有文,有本则有末。徒文而无质,如何行得?譬如树木,必有本根,则自然有枝叶华实,若无本根,则虽有枝叶华实,随即萎落矣。”[62]《论语集注》引杨氏说:“文质不可以相胜,然质之胜文,犹之甘可以受和,白可以受采也,文胜而至于灭质,则其本亡矣。虽有文,将安施乎?”[63]
在朱熹眼光中,质是本,文是末。以树木为喻,文章文学之质是本根,文章文学之文是枝叶,倘若没有本根,则枝叶枯萎,势所必然。文质比较而言,宁可质胜文,不可文胜质,最好是文质彬彬,平衡和谐。这是中国文学所追求的中和之美的风范。朱熹论创作之态度和方法细微复杂,与其它创作思想亦相通。综合而论,创作态度与义理心志融会贯通,创作方法与文辞技巧直接关联。朱东润云:“晦庵对于诗文,认为第二义,然不欲率略置之。”“凡此数语,皆足见其不以文辞为贵之说。”[64]张健说:“他的标准是:七分实,三分文。”[65]均为朱熹本人实在之论,然尚未顾及其创作学思想全面精微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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