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徽商与明清文学:探寻扬州二马的家世和生平

时间:2023-07-20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扬州二马”为乾隆年间,时人对扬州徽籍盐商昆仲马曰琯、马曰璐的尊称。因此,马氏兄弟颇得时名,为人敬称“扬州二马”。[100](一)“二马”的家世和生平1.家世“扬州二马”先祖可远溯到先秦战国时期。后衍至“扬州二马”之曾祖“前明诸生”大极。马大极之子承运,“州倅,始家于扬”。马承运多义行,如《重修扬州府志》载:“马曰琯……祖承运康熙间设厂赈粥。”亦曾“州司马”,“两世皆以君贵,赠朝议大夫”,可谓宗风不坠。

徽商与明清文学:探寻扬州二马的家世和生平

扬州二马”为乾隆年间,时人对扬州徽籍盐商昆仲马曰琯、马曰璐的尊称。兄,马曰琯(1688—1755),字秋玉,号嶰谷、沙河逸老。弟,马曰璐(1695-1769?),字佩兮,号半查、半槎、南斋。他们互为师友,研习经史文集,旁逮金石字画,俱以诗名。又筑“小玲珑山馆”,丰富藏书,礼遇寒士,慷慨于公益事业,多善举义行。因此,马氏兄弟颇得时名,为人敬称“扬州二马”。[100]

(一)“二马”的家世和生平

1.家世

“扬州二马”先祖可远溯到先秦战国时期。本姓赵氏,赵奢即其先人,因赵奢号马服君,其子孙因之姓马氏。而载籍著录马氏姓名和事迹者,亦可追至西汉时的马援祖先三代。《后汉书》卷二十四《马援列传》曰:“马援字文渊,扶风茂陵人也。其先赵奢为赵将,号曰马服君,子孙因为氏。武帝时,以吏二千石自邯郸徙焉。曾祖父通,以功封重合侯,坐兄何罗反,被诛,故援再世不显。援三兄况、余、员,并有才能,王莽时皆为二千石。”马援宽厚骁勇,率军转战于陇陕间,危难之时,屡建功勋,曾被“封援为新息侯,食邑三千户”。所以,杭世骏曰:“(马曰琯)姓马氏,系出汉新息候援”[101]。之后,马氏香火不灭。其中一支“迨宋末,造丞相廷鸾,隶籍鄱阳[102],所以,杭世骏又称:“(马曰琯)姓马氏,系出宋廷鸾公后。”[103]马廷鸾“生五子,季为端益,始迁婺,再传为真三,始籍祁门,世遂为祁门人”。可见最早定居祁门者为马真三,祁门后来也就成为马曰琯、马曰璐的里籍。后衍至“扬州二马”之曾祖“前明诸生”大极。马大极之子承运,“州倅,始家于扬”。马承运多义行,如《重修扬州府志》载:“马曰琯……祖承运康熙间设厂赈粥。”[104]马承运“生三子,公(按:指马谦)其仲也”[105]。马谦“字幼,太学生,以例荣赠。”亦曾“州司马”,“两世皆以君贵,赠朝议大夫”,可谓宗风不坠。马谦先后娶洪氏、陈氏,举家显贵。“洪恭人,歙人讳嘉宾女。子四人,长曰康,早卒;次曰楚,儒学教谕,出后世父,恭人出;次曰琯,候选主事,次曰璐,候选知州,陈恭人出。女二:一适郡庠生汪埙,一适国子生张以钥,恭人出。”[106]显然,马曰琯、马曰璐为陈氏所生。

2.生平及三点考辨[107]

马曰琯的生平,杭世骏撰写的《嶰谷马君传》有比较详细的传述,兹引录如下:

君讳曰琯,字秋玉,别字嶰谷。姓马氏,系出宋廷鸾公后,世为祁门人。曾祖考讳大级,前明诸生;祖考讳承运,州倅,始迁于扬。考讳谦,州司马,两世皆以君贵,赠朝议大夫,妣洪太君生妣陈太君,皆以君贵,赠太恭人。年二十二归试祁门,充学官弟子,伯兄早世,仲兄继伯考后,世所称燕堂奉母图汪贞女者是也。君至性醇笃,待庭闱有婴儿之色,终其身弗少衰。且敬以事兄,爱以抚弟,不知形之分而体之别也,见之者退而踧踖,多自以为不能及。自朝议公捐馆后,而仲又中道殂谢,君承先人之业,推排世故,撦柱艰巨,渊照不遗。才锋四应,而秉性慈惠,疾言遽色,不加于童媪。利济之事,知无不为,为无不尽:江都荐饥,捐金为粥,邑无菜色;镇江被水,君出粟数千石,以济昏垫,流亡渐集;扬城低洼之地,沟渠污塞,流恶无所,民多重膇之疾,君独立开浚,利赖至今;黟邑渔亭,路通七省,孔道绵亘六十余里,君首唱修筑,大道砥平,担负称便。韩江人文为盛,而士无专师,君于梅花岭创建学舍,郡邑大夫礼聘诸先辈为师,青衿组带,环席请业,科甲慰起,敬宗敦本,葺完祠宇,人尤称之。他若育婴鞠难,冬绵夏帐,病有药,死有椟,设义渡以通往来,造救生船以救覆溺,所谓生死骨肉,衔恩佩德。于君者,皆君逸事,而未悉其概也。君仁声义色,名满江淮之间,凡气类之士,炀和盛德,增长声价,皆依君为坚城,而倾接文儒,摳衣恐后。钱塘厉徵君樊榭、陈处士竹町,有震世之才,凌轹一切,授餐过馆,久无意容;吴兴姚秀才薏田、甬东全吉士谢山、仁和张孝廉南漪,有宿读之学,穿穴万有,发槅写鞍,欣然款洽。结行庵于天宁寺侧,与陆司马渟川、张国子喆士让圃相邻,春秋佳日,郡中名辈咸集,擘笺斗韵,开设坛坫,君与难弟半查,闭阁沉思,追蹑古作,长篇短简,悉中程度。居当南北水陆之冲,舟车剌促,冠盖络绎,江湖之吟侣,金闺之硕彦,山拂之高僧,咸申巾□。提笔入社,诗筒茗椀,穷日累夕。魏氏敦交,玉山雅集,未足喻其芳踪,方其胜轨矣!翠华南幸,君迎驾江壖,叠蒙恩赍,赐石刻御书、貂缎、荷包鼻烟壶等物,行宫赐饭,宠遇优渥,荣逾画锦。是冬入祝圣母万寿,又赐貂皮宫缎。君方以部主事需次选人,恩加阶级,均为异数。君感激奋勉,愿效涓埃之报,凡遇公家之事,不避艰险。今年六月,往来金陵摄山之间,中暍归,热而不寒,竟以不起,年六十有八。知与不知,皆为流涕。君无子,房中人有身四月矣,未卜男女。半查以子振伯来奉晗敛,礼也。君天骨英异,弱不胜衣,而遇事飚发,动中机会,虽毅夫介士不能及。退居一室,如枯僧静衲,夷犹澹远,以奇文秘册为师资,以法书古鼎为食饮,以长松怪石为游处,摆脱爱染,陶冶性灵,非多生有净业者,不能到也。北固三山,中吴洞庭,林屋之胜,足迹几遍;诗笔淋漓,与樵歌梵唱相应答,望之若神仙中人。一篇甫出,大江南北,朝传夕遍。近日德州卢雅雨先生諈诿刊刻渔洋《感旧集》、竹垞《经义考》,尤为士林所宝贵。

旧史氏曰:余交君兄弟,逾三十年,别去又六、七载。自越峤归,舟泊黄家漾,梦君遗石刻三十纸,了了上口,皆云霞仙篆之辞,觉犹记和东坡雪浪石一篇,缄诗寄君,许以属和,未两月而凶问奄及。半查千里走使,求余传其生平,前尘昨梦,飘如叶积;青灯夜雨,握笔凄其,不知涕之无从也。呜呼!君交满天下,余以栖迟沦落,犹肩后死之责。既以伤往,行自悲云。[108]

综合杭世骏的传记和其他材料[109],我们对马曰琯有这样几点认识:一,他字秋玉,别字嶰谷,生于康熙二十七年(1688)。作为兄长,曰琯自幼至性过人,事父母以纯孝称。长大后,德器端凝,不苟言笑。读书时,据案坚坐,矻然如老儒说经,岳岳不可撼。康熙四十九年(1710),曾在22岁那年回祁门参加科举考试。但传记只说他“充学官弟子”,没有说他考取,显然这次考试是无果而终。康熙五十六年(1717),父亲去世,马曰琯承担起了家庭的责任。他善于管理,家业蒸蒸而上。雍、乾年间,小玲珑山馆等建筑的先后落成,可以说是马氏家业兴旺的一个标志。二、他秉性慈惠,乐善好施。杭世骏在其墓志铭中同样称赞他:“以济人利物为本怀,以设诚致行为实务。为粥以食江都之饿人,出粟以振镇江之昏垫,开扬城之沟渠而重膇不病,筑渔亭之孔道而担负称便。葺祠宇以收族,建书院以育才,设义渡以通往来,造救生船以拯覆溺。冬绵夏帐,椟死医羸,仁义所施,各当其厄。”[110]三、他对文人们以朋友对待,多所帮助,性格上也极有文人气,“以奇文秘册为师资,以法书古鼎为食饮,以长松怪石为游处,摆脱爱染,陶冶性灵,非多生有净业者,不能到也”。

马曰琯膝下无子,仅生二女。一为乾隆辛未年(1751)所生,当时,马曰琯正于北行途中,接马曰璐信,知得女,喜愁兼加。赋诗三首,感叹“八行开视叹如何,鬓秃兼无发可皤。曾读陶公弱女句,可能慰得病维摩”,“孤负殷勤一年望,博他紫石写移文(自注:用香山金銮女事)”[111]。陈章有诗《嶰谷得女》[112]。另一个为遗腹女,乾隆丙子年(1756)生后即夭,此见杭世骏《嶰谷马君传》:“君无子,房中人有四月矣,未卜男女。”马曰璐诗《义门何学士手书所摘眉山剑南联绝册子为先兄故箧中物丙子秋杪西畴索观追感往昔题诗三首因泣然以和》之第二首下注曰:“先兄遗腹生女,旋殇。”马曰璐以长子振伯过继于兄曰琯,振伯在马曰琯卒后披麻尽孝。《南斋集》卷六有《哭先兄十绝句》:“吟诗曾念五龄儿,今日麻衣是阿宜。地下有知差少慰,可能不怨鬓成丝(自注:“小侄五龄儿,阿伯鬓成丝”皆先兄喜听振伯诵诗句)。”阿宜即振伯小名。马曰璐“有二子,振伯、振仲,以振伯后兄”[113]

马曰璐,字半查(半槎),别字佩兮,生于康熙三十四年(1695)。兄弟二人相差7岁,终身亲密无间。曰璐对兄长十分敬重,在为人处事上皆以兄长为楷模。兄弟二人手足情深,志同道合。他们在一起考核文艺、评骘史传、旁逮金石文字,互为师友。春秋佳日,结社吟诗,兄弟二人分吟笺、设佳酌,“砚席相随,不离跬步”。乾隆元年(1736),清廷开博学鸿词科,曰璐名列荐榜。但是他不赴试,继续与兄长一道,在扬州亦贾亦儒,营造出清代文化史上一道独特的景观。

乾隆十六年(1751),高宗首次南巡。马曰琯迎驾,高宗亲问姓名,两赐御书。同年冬,他入京为皇太后祝寿,在慈宁宫得到丰貂宫紵的赏赐。作为一名“贾而好儒”的扬州盐商,清廷的恩宠,使曰琯“感激奋勉,凡遇公家之事,不避艰险”。[114]但是,他毕竟年过花甲,身体日衰,乾隆二十年(1755)六月二十一日与世长辞,享年68岁。十多年后,马曰璐亦去世。

关于“二马”的生平,还有三点需要考辨:

1.马曰琯是否举博学鸿词

乾隆元年(1736),再开博学鸿词,这是有清一代文化史上的大事,它直接关系到读书人的功名。其时,“扬州二马”孜孜以学,卓有成就,并因道德文章颇得时名,很自然让人想到他们被荐的可能。事实上,不少方志、笔记、诗文集对此多有著录,兹撮录如下:

王昶(1725—1807)《湖海诗传》卷六曰:“马曰琯……,乾隆元年,荐博学鸿词……。马曰璐……,乾隆元年,荐博学鸿词……”

《道古堂文集》卷四十六《封太恭人马母陈氏墓志铭》曰:“曰琯候铨主事,加二级……。曰璐候选知州,召试词科不就。”

李斗(?—1817)《扬州画舫录》卷四言及马氏昆仲时,只言:“弟曰璐……,举博学鸿词不就。”

阮元(1754—1849)《广陵诗事》卷一曰:“乾隆丙辰,扬州举词科者,江都……马佩兮曰璐。”而卷三言及马曰琯时,并没有说马曰琯举词科一事。

阮元《淮海英灵集·乙集》曰:“(马曰琯)乾隆丙辰举博学鸿词,不就。”

梁章钜(1775—1849)《浪迹丛谈》卷二《小玲珑山馆》曰:“右原为录示梗楷云:‘康熙、雍正间,扬城中有三通人,皆有名园,其一在南河下,即康山,为江鹤亭方伯所居……与汪蛟门之百尺梧桐阁,马半槎之小玲珑山馆,后先媲美,鼎峙而三。汪、马之旧迹,皆在东关大街。汪、马、江三公皆鹾商,而汪、马二公又皆应词科。……’”

伍崇曜跋《林屋唱酬集》以为马氏兄弟“乾隆元年,同荐举博学鸿词”。

光绪祁门县志补》卷三十《人物·义行》附录《国朝先正事略·文苑》曰:“马氏兄弟同荐博学鸿词,皆不就,名垂一时。”

《鹤徵录·鹤徵后录》在“不就试二十五人”中列有马曰璐,而未见马曰琯。

《江苏艺文志》(扬州卷,页165)在马曰琯目下,言:“乾隆元年(1736)举博学鸿词不就。”

钱仲联在《中国文学家大词典》(中华书局1996年,页13)马曰琯目下曰:“乾隆初举博学鸿词,不就。”

上列各条言及马曰璐举博学鸿词颇为一致,而于马曰琯是否被荐则互有分歧。

钱仲联对此有所警觉,他在《清诗纪事》(第4888页)“乾隆卷”马曰琯条下,记曰:“乾隆元年丙辰,举博学鸿词。”又在引阮元《淮海英灵集·乙集》“乾隆丙辰举博学鸿词,不就”时,加按语道:“应让云:‘《鹤徵录》载曰璐举鸿博未就,未及曰琯。俟考。’”可见,最早怀疑马曰琯举博学鸿词一说的是应让。严迪昌认为:“曰琯未与荐,阮元误记。”接着注释:“误始自阮元《淮海英灵集》,见乙集卷三;嗣后梁章钜《浪迹丛谈》等均沿袭之。”[115]很显然,严说是基于《清诗纪事》而作出的判断。

那么,马曰琯是否在乾隆元年(1736)被荐博学鸿词?答案是否定的,理由如下:一、《鹤徵录》分为前后录,分别专门辑录康熙十七年(1678)和乾隆元年(1736),荐举博学鸿词科者名单及其简历。《鹤徵后录》作者李富春言:“爰复取丙辰词科,仿前录之例,分列次第,缀辑遗闻轶事,并杂采诸家所著,录而汇之。”由是知《鹤徵后录》较为可信。《鹤徵录·鹤徵后录》在“不就试二十五人”中列有马曰璐,而未见马曰琯。二、杭世骏与“扬州二马”交情深厚,他有关此事记录除上引之外,在《朝议大夫候补主事加二级马君墓志铭》(《道古堂文集》卷四十三)中,言及功名时,仅曰:“年二十三,归试祁门,充学宫弟子。”再遍查马曰琯知交厉鹗、全祖望、陈章等诗文集,皆未见马曰琯举博学鸿词的蛛丝马迹。严迪昌所言“曰琯未与荐”,甚是。

接着的问题是,马曰琯举博学鸿词一误究竟始于何时?就前列材料来看,此误最早见于王昶笔下,王昶《湖海诗传》成书时间早于阮元的《淮海英灵集》。或许王昶、阮元,甚至梁章钜各自有误,也未可知。

2.为修四库进书者为谁

乾隆三十七年(1772)开四库馆,三十八年(1773)诏采遗书,私人献书最多并因此受到旌表和恩赐的马氏,也就是四库馆臣在《四库总目》中所注“两淮马裕家藏书”。但历来文献就进书者这点说法多样,莫衷一是,使人疑惑。兹列要者如下:

(1)《清史列传》卷七十一《马曰琯传》曰:“四库开馆,进书七百七十六种……”未明确谁进书,很自然让人以为进书者即马曰琯。

(2)《中国文学家大词典》“马曰琯”条下,言“《四库全书》馆开,进书776种,优诏褒赏《古今图书集成》一部。”但并没说清是谁捐献。

(3)《同治祁门县志》卷三十《人物志·孝义》:“乾隆三十八年,诏采遗书,琯子裕恭进七百七十六种。”

(4)《扬州画舫录》卷四:“其时,主政已故,子振伯恭进藏书,可备采择者七百七十六种。”

(5)《广陵诗事》卷三:“马秋玉徵君半查昆弟,并嗜古能诗。……乾隆中开四库馆,其家恭进可备采用者七百七十六种,优诏褒赏《古今图书集成》一部。”

(6)《四库全书总目》按旨,标出“两淮马裕家藏书”。

(7)丘良任言:“四库开馆,马曰琯的儿子马裕进藏书七百七十六种,这事在乾隆三十八年……”[116]

比照上列,便凸现两个问题:一是献书者究竟是马曰琯还是马振伯或马裕?二是马振伯与马裕是否为同一人?马曰琯卒于乾隆二十年(1755),杭世骏言:“(马曰琯)竟以不起,春秋六十有八,时乾隆乙亥六月二十一日也。”[117]《清史列传》曰:“(马曰琯)乾隆二十年卒,年六十八。”[118]所以,马曰琯卒期当无疑问,也就是说,开四库馆时马曰琯早已谢世。

《扬州画舫录》卷四:“弟曰璐……子裕,字元益,号话山,工诗文,尤精于长短句,小字阿贾……”这表明马裕即是阿贾。由前面引论知:马曰璐有二子振伯、振仲,阿宜即马振伯。那么,阿贾只可能是马振仲,也就是说马裕不是马振伯而是马振仲。于是,献书者和《四库提要》著录的“马裕家藏书”便不统一了。这样似乎并不合乎逻辑,其实不然。在封建社会,私家能够向朝廷进书,该是光宗耀祖的事情,因而受到捐书者的格外重视。受乾隆恩赐的私人献书四大家之一,徽商鲍廷博其时健在,他一生嗜书如命,“见秘籍必典衣购之”[119],并以刊刻《知不足斋丛书》而著名于世,但在献书登记时仍以子名,以显后代,《四库提要》即著“浙江鲍士恭家藏书”。可以想象,此事于马家也该隆重异常,以马振伯进献而以马振仲名记,兄弟两家分享这份荣光也许是非常合乎情理的。至此,该疑惑或可尽解。

3.业盐状况

马氏几代鹾盐,到了雍正乾隆时期,扬州盐业甚是发达,“扬州二马”自是其尤,但遍查目前笔者能及的相关文献,如《两淮盐法志》、地方志、传记,乃至时人众多诗文集等,均未见到有关他们具体商业行为的直接记录。不过记载他们的物质和文化消费的材料不在少数,包括杭世骏传记中提到的他接济行善之举,都需要不菲的资本,这应该算是他们经营盐业状况的一种注释,从中大略可推知:前期或因承祖上积累,或因经营有方,甚为豪富。但至少在马曰琯谢世前后,生意渐趋萧条。乾隆二十年(1755),全祖望谢世,其弟子董秉纯记录料理后事经过道:“遣元随赖高赍赴及遗书,告之维扬,而马嶰谷先生亦适于前十日逝世,幸哲弟半查敦古谊,告之同社,共得百金为赙,然仅足偿参苓及附身之费……”[120]董氏感叹与马氏既往“四方之士过之,适馆授养,终生无倦色”之面目大相径庭,足见依然“敦古谊”的马家此时已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可谓财力迥异于前,几陷困顿。

(二)“小玲珑山馆”的文学活动

“小玲珑山馆”系雍乾年间扬州杰出的园林建筑之一,“小玲珑山馆”为“扬州二马”的人文情怀所笼罩,深深吸引着文人士子,成为他们在扬州文化活动的一个重要场所。李斗即曰:“扬州诗文之会,以马氏小玲珑山馆、程氏筱园及郑氏休园为最盛。”[121]马氏、程氏和郑氏皆徽籍,“小玲珑山馆”、“筱园”和“休园”皆扬州名园。可见扬州的诗文活动是以徽人名园为中心的。李斗置马氏“小玲珑山馆”于首位,其影响一定出类拔萃。事实上,面对“小玲珑山馆”,“四方名士过邗上者必造庐相访,缟纻之投,杯酒之款,殆无虚日,近结邗江吟社,宾朋酬唱,与昔时圭塘玉山相埒”。[122]圭塘即河南安阳许有壬,玉山即江苏昆山顾瑛,二者皆元代倡一时文化之盛者。其风流文采,顷动一时,四库馆臣云:“虽遭逢衰世,有托而逃,而文采风流,照映一世,数百年后,犹想见之。”[123]“与昔时圭塘玉山相埒”足以想见“小玲珑山馆”的诗文盛况。再究其实,所谓诗文之会主要是指诗歌创作。以下就内容、形式和特点三个方面对以“小玲珑山馆”为中心的诗歌创作略作分析。

1.活动的内容

首先是对山水园林的咏叹。山水园林历来是文人士子所钟情的雅集唱和场所与对象,无数优秀诗作因此生存流传。《兰亭集序》讲述了东晋时王羲之、谢安等江南名士四十三人聚会兰亭,曲水流觞,咏诗成《兰亭集》的盛况。景色绝美的西湖更是激发了无数才士的诗情,唐宋一代诗家白居易、苏轼都曾亲历其间,分别留下千古杰作《钱塘湖春行》、《饮湖上初晴后雨》。开有宋一代诗风的三位诗人苏舜钦、欧阳修、梅尧臣唱和《沧浪亭》,名扬文坛。元时顾瑛筑“玉山草堂”,集才士文酒诗和,留下名著《玉山名胜集》、《草堂雅集》、《玉山纪游》。这种徜徉咏唱于山水园林的风气,历代相袭,经久不衰。清代前期以“小玲珑山馆”为中心的文人士子,以极大的热情投身于园林山水中,他们在扬州及周边地区挥洒诗情,化为诗章。以“小玲珑山馆”为题材的诗作即一显例。此外,《林屋唱酬集》、《摄山游草》和《焦山纪游集》都具体记录了诸文人士子集体游览山水时的情景。[124]《林屋唱酬集》系马氏昆仲偕友人陈章竹町、闵华玉井、楼锜于湘,自扬入吴,遍游林屋诸名胜,各得诗若干首,录而刊刻。《焦山纪游集》为马氏昆仲偕厉鹗、杭世骏、闵华、陈章等同游焦山诗集。《摄山游草》为马氏兄弟偕陈章、闵华、楼锜等遍游摄山诗集。仅《焦山纪游集》中,杭世骏就留下了《霍家桥道中》、《冬夜宿南庄》、《焦山观音岩晚望用宋人赵冰壶韵》、《焦山看月得落字》、《登双峰阁得山字》、《夜宿南庄二绝》六首诗。可谓一时风雅胜流,山水清音,琴尊佳兴,被及东南地区。

其次是对文化圈中人聚合离别、彼此关心的纪录。长期的相互扶持和频繁的文酒之会,使圈中人相濡以沫,情同手足,而社会的动荡和生活的变化又使得圈中人时常生离死别。这种矛盾牵动着他们本来丰富的情感,于是聚合离别成为他们诗歌创作的一个重要主题。如马曰琯《送王梅沜入京》:

细雨轻寒正麦秋,江都抛却钓鱼舟。依人可得为长策,录别还应忆旧游。廿载浮踪落淮甸,五年清咏满山楼。何堪聚散云萍似,况是星星两白头。(《沙河逸老小稿》卷二)

写出了王藻多年出没于扬州以及与马曰琯的交情,白头别离在秋雨中更见萧瑟、凄凉。

再如,杭世骏《题马员外曰琯》:

华林无烦柯,潭底见清影。交语叶上闻,幽鸟时一聘。缅怀岩阿人,内照抱孤炯。味道去莠言,称诗有天警。域中释常恋,物外谢造请。答焉寻希夷,独坐到天明。(《道古堂诗集》卷六)[125]

道出自己饱受“内照抱孤炯”、“独坐到天明”的煎熬,但仍寄望于天界域外与故友马曰琯诗往神会。其《题马氏昆季云壑清吟图》倾诉了自己睹物思人,悲不自胜的心情,“呜咽颇类经霜蛬”、“汍澜老泪交清容”令人对圈中人生死情谊唏嘘不已。

又如,画家诗人汪巢林晚年穷困潦倒、双眼失明后,诸友好纷纷以诗来表达自己的惋惜之情并感慨社会和命运的不公。陈章曰:“尘封砚匣时危坐,谁肯相过问爩烟。”[126]闵华曰:“可惜客尘生眼界,墨池枯涸更无花。”[127]张四科曰:“安得金篦刮取双瞳明,重见森然芒角毫端生。”[128]此类作品普遍存在于以“小玲珑山馆”为中心的文化圈中人的诗集中。

再次是对时事政局的间接反映。表面看来,以“小玲珑山馆”为中心的文学活动与时政没有任何瓜葛,其实不然。澄清这一事实,是我们站在文化的高度理解其时其地文学活动意义不可或缺的一个重要前提。雍乾时期,专制统治的高压与缓和在微妙地张弛,生活在此特定历史环境的文人士子,感受、承担着时局带给他们的种种悲欢离合、酸甜苦辣。以“小玲珑山馆”为中心文人士子,共同自觉地凝结力量,并执着地确立自己的人生位置和归属,对抗着社会与时代强加的磨难与摧残。文学历程也是人生的历程,它不应该也不可能彻底游离于现实生活。所以,时政尤其是与自己有着密切牵连的政治背景必然反映在以“小玲珑山馆”为中心的文学创作当中,只是更加隐晦和间接而已。如在马氏兄弟和陈章等诗词集中就有多篇对胡期恒的描述:

《沙河逸老小稿》卷一有《胡复斋先生惠寄泉茗漫赋长句志谢》、《和复斋先生寄示诸什》,卷二有《送复斋先生菊》。胡氏还多次参加行庵文宴和《韩江雅集》,这些见证了马氏和胡氏的交情。《沙河逸老小稿》卷一《和复斋先生移居四首》中有两首曰:

乡关归老更谋居,草草营成厌绮疏。清白西川无长物,萧条东野有空车。未论朱芾堪沽酒,赢得青山好著书。从此收身齐物我,漆园枕上梦遽遽。(之一)

吉祥胸次最为宽,独寐忘言即考槃。缀辑牙牌成雅韵,纵横玉子总门观。春生古柳当窗绿,月上平桥入座寒。漫道地偏人迹少,强教栖息一枝安。”(之三)

很显然,马曰琯在祝贺胡期恒安居的同时,还有言外之意。所谓“清白西川无长物,萧条东野有空车”和“吉祥胸次最为宽,独寐忘言即考槃”,即道出胡氏曾经有过不平常的经历。此可引陈章诗参照,《孟晋斋诗集》卷五《和胡中丞卜居广陵四首韵》之一曰:(www.xing528.com)

但事萧疏不事奢,笔床茶灶置些些。怕令人识中丞第,喜有僧寻野老家。风定迥塘怜止水,春过高树看飞花。太平时节身强健,白发沧江胜钓槎。

这里“风定迴塘怜止水,春过高树看飞花”,自有多重意味。事实是,胡氏在移居扬州之前刚刚经历了一场劫难。全祖望为其所作的墓志铭道:

复翁登秋赋之年,而予始生,及其自甘抚罢官,以宥岀狱,于是识予,行辈阔绝,然甚相契,遂为忘年交。……迨大将军事败,门下猬起攻之,以求免祸。世宗宪皇帝尚未遽罢君,密勅累有所询,而君唯连章引咎,自甘逮讯,是则尤可以见君之不负故旧,为末俗所难能者。[129]

全祖望赞叹胡期恒持节操于危难的可贵。马曰琯推赏胡氏也正是这一点,《五君咏·胡期恒》曰:

人事宦途历,道心林下生。伟哉中丞公,六巅悬双旌。梦寐隔霄汉,著述归柴荆。开卦悟龙蠖,缅想含深情。(《沙河逸老小稿》卷五)

至于马曰璐《南斋词》卷一,词牌为《定风波》的两首词则径直通过“往事惊心叫断鸿”、“听到夜分惟掩泣”、“偶批遗墨泪痕多”、“才人无命可如何”等令人心惊肉跳和万般无奈的词句,揭示“文字狱”的惨烈以及姚薏田家族迭遭“文字狱”之祸的不幸。[130]

从以上三点,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以“小玲珑山馆”为中心的文学活动内容并不限于文人雅会的风花雪月和古玩名迹,而是具有多层次性,包括通常易被忽略的时政内涵。

2.活动的主要形式

适应着内容的丰富性,以“小玲珑山馆”为中心的文学活动,虽然灵活多样,但除极少数属异地赠答纪念外,绝大多数都是在放怀山水园林的雅集中,联句或分韵唱和而成。

厉鹗曾生动地描述了乾隆八年(1743)重阳日,在马曰琯的行庵文宴雅集的盛况:参加者有胡期恒、唐建中、方士庶、闵华、全祖望、张四科、厉鹗、陈章、程梦星、汪玉枢、方士庹、王藻、陆钟辉、洪振珂以及马氏兄弟,共计16人。积雨初收,风日清美,在古木清荫的行庵,他们对着由仇英白描的陶渊明画像,以“人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分韵赋诗,乃至觞咏竟日。一个月以后,吴中画家叶震初来扬州,将此次文宴雅集绘成“九日行庵文宴图”。而厉鹗也受委托写下了一篇《九日行庵文宴图记》。

优雅的园林,彼此间的友谊,必然激发出文化圈中人无尽的创作热情和灵感,他们互为感染。于是,集体创作应之而起,联句或分韵唱和这两种传统的创作形式自然成为他们的首选。

联句是一种特殊的诗歌创作,由两人以上,每人一句联咏而成。联句起于《柏梁诗》,刘勰曰:“联句共韵,则柏梁余制。”[131]钱大昕进一步清理曰:“七言联句,人各一韵,韵必七字,汉武《柏梁》,滥觞于始。厥后谢太傅之《咏雪》,殷仲堪之危语、了语,流播人口。五言联句,陶靖节始有之。”[132]发展到唐宋,联句则有长足的进步,李白、杜甫、韩愈、柳宗元皆有佳作,自此往下,代有承传。乾雍时期的扬州文人士子密集,联句再掀高潮。阮元曰:“联句之盛,莫过于马氏小玲珑山馆、程氏今有堂、张氏著老书堂。马氏有食鲥鱼联句,有禹鸿胪尚基五瑞图联句,有看山楼雪月联句,有五日席间咏嘉靖雕漆盘联句,有寒夜石壁庵联句,有壬申山馆上元联句,有乙亥上元联句。”[133]

兹引阮元所言“小玲珑山馆”联句之内外各一首。外一首《甲戌上元联句》:

高馆张灯酒复清(汪玉枢),年光流转倍多情(曰琯)。玉山雅会人如旧(张士进),金谷遗音句早成(马曰璐)。无月也珍三五夜(陈章),当杯不计短长更(闵华)。若为吹得浮云散(陆钟辉),拟借春城管笛声(张四科)。(《沙河逸老小稿》卷六)

内一首《寒夜石壁庵联句》:

为爱焦山好,清冬况得朋(马曰璐)。来因海月满,宿意翠微曾(厉鹗)。梵室邻峰势,经楼避石棱(方士杰)。闲摧尘外拂,吟借佛前灯(马曰璐)。风劲飘金磐,天高淡玉绳(杭世骏)。松涛时警鹤,芋火漫随僧(陈章)。梅气喷芳馥,江声听渤崩(闵华)。静参禅一味,冷泥酒三升(陆钟辉)。梦拟灵祠气,铭从古鼎徵(楼锜)。带围思楚玉,绣像展吴绫(马曰琯)。旧事添图牒,奇怀入寝兴(厉鹗)。鼍更莲漏续,龙藏竹锥滕(方士杰)。篆印销婆律,床敷煖毾蹬(马曰璐)。空谈对刘勰,名理叩张凭(杭世骏)。覆局结棋雹,停豪结砚冰(陈章)。森森寒气冽,晶晶夜光澄(闵华)。兴剧深无寐,神凄恐不胜(陆钟辉)。明朝放归棹,游思尚飞胜(楼锜)。(《孟晋斋诗集》卷十二)

前一首是七律,有八人参加,文酒之会,放脱张扬;后一首为歌行体,有九人参加,动静相联,虚实互生,思结古今,涵咏内敛。两首诗除了合乎诗歌韵律外,在诗歌内容风格上也都基本统一,皆以词意贯串,情景交融,珠联璧合,如出一手。

至于分韵唱和如行庵雅集,散见于《韩江雅集》、《焦山纪游集》和《林屋唱酬集》中,不再赘举,但依然可从袁枚伤感追忆中,领略到分韵唱和在当时的声势和影响之大决不逊于联句。袁枚《咏农家乐》曰:

马氏玲珑山馆,一时名士如厉太鸿、陈授衣、汪玉枢、闵莲峰诸人,争为诗会,分咏一题,裒然成集。陈《田家乐》云:“儿童下学恼比邻,抛堕池塘几日巡。折得松梢当旗杆,又来呵殿学官人。”闵云:“黄叶溪头村路长,挫针负局客郎当。草华插鬓偎篱望,知是谁家新嫁娘。”秋玉云:“两两车乘觳觫轻,田家最要一冬晴。秋田晒罢村醪熟,翻爱漕床滴雨声。”汪《养蚕》云:“小姑畏人房闼潜,采桑那惜春葱纤。半夜沙沙食叶急,听作雨声愁雨湿。”陈云:“蚕娘养蚕如养儿,性知畏寒饥有时。篱根卖炭闻荡浆,屋后邻园桑剪响。”皆可通也。余题甚多,不及备载。至今未三十年,诸诗人零落殆尽,而商人亦无能知风雅者。莲峰年八十三岁,傫然尚存,闻其饥寒垂毙矣![134]

上文中所言《田家乐》即《韩江雅集》卷六《冬日田园杂兴》,除陈章、闵华、马曰琯三人外,参加唱和的还有程梦星、厉鹗、王藻、方士杰、马曰璐和陆钟辉六人;所言《养蚕》即《韩江雅集》卷四《养蚕词》,除汪玉枢、陈章外,还有胡期恒、唐建中、方士庶、方士杰、马曰璐、闵华、洪振珂、陆钟辉和张四科九人参加。所以分韵唱和是以“小玲珑山馆”为中心文学活动的又一重要形式。

总之,联句分韵唱和是“小玲珑山馆”诸人诗歌创作的主要形式,其对圈中人的连接和对内容的表达,决定了文学活动的特点。

3.活动的突出特点

联句分韵唱和作为“小玲珑山馆”诸人诗歌创作的主要形式,其对圈中人的连接和对内容的表达,决定了其文学活动的特点。

第一、形成了特定的文学空间和文学群体。如上所述,以“小玲珑山馆”为中心的文学活动,持续时间长,参加人数多,内容丰富。以《韩江雅集》为例,该集九卷收录692首诗歌,它记录的58次雅集活动中,共有692人次参加。其中,参加人数最多的一次为卷三《消寒初集晚清轩分韵》所记,全祖望、厉鹗、胡期恒、唐建中、马曰琯、马曰璐、方士庶、王藻、方士杰、汪玉枢、陈章、闵华、陆钟辉、张四科和程梦星共十七人分韵同咏“梅花纸帐”。卷九则编入八次雅集诗作,涉及园林山水的有《残梅》、《秋日泛舟过环溪》;涉及同人间赠答的有《初夏过刘补斋先生行庵寓斋同次先生游休园韵》、《喜谢山至因忆樊榭堇浦薏田诸游好》;涉及到对文物字画欣赏的有《铜鼓歌》、《题徐幼文师子林画册》、《为寄舟上人题天池石壁图》;涉及到日常生活的有《分咏消夏食单》。由此可见,以“小玲珑山馆”为中心的文化圈中人所酿造的文采风流,几乎无处不在、无时不有,它使得圈中人集体沉浸在文化氛围中,相互交流,彼此激发,从而丰富了这一特定时空下的文学。

第二、呈现出文学的现代性。有清一代,诗派层出不穷,他们标榜旗号,各自为阵,所谓“性灵说”、“格调说”、“肌理说”等不一而论,这固然大大丰富了文学发展的多样性,但是过分强调派别的差异以至相互诘难攻击又意味着文学的发展遭遇枷锁和禁锢。相对来说,雍乾时期,如此一批聚集在“小玲珑山馆”的文人寒士,没有宗主,也没有任何开宗立派的文学纲领,然而,就是这些各有所重各有所长的文章大家、诗词作手,能够和平共处,相互提携,使文学的灵感在“小玲珑山馆”迸发出一道道亮丽的火花,在特定时空中闪烁出自己文化心态上的开放和包容。诚如沈德潜所言:“今韩江诗人,不于朝而于野,不私两人而公乎同人,匪矜声益,匪竞豪华,而林园往复迭为,宾主寄兴咏吟,联结常课并异乎。兴高而集,兴尽而止……”[135]我们以为所谓文学现代性,是立足传统和现实而超越现实指向未来的。在这个意义上,以“小玲珑山馆”为中心的文学现象,无疑是属于那个时代文学现代性之一种。

以上对“小玲珑山馆”文学活动的钩沉探析,见证出徽商于经济、历史之外的又一真面目,对这一典型的探索足以让我们了解徽商与文学创作的关系及其对文学发展的贡献。

(三)“二马”的诗词创作

“二马”不仅主盟扬州风雅,刊刻了和友朋们唱和的《焦山纪游》、《林屋唱酬集》、《韩江雅集》等,自己也有诗词创作,马曰琯有诗集《沙河逸老小稿》六卷、《嶰谷词》一卷,马曰璐有《南斋词》二卷。这些作品记录了他们作为“文人”的生活情形,特别是书写了他们感情世界,值得关注和探究。

一是和文友们真挚的友情。

沈德潜在《沙河逸老小稿序》中说:“(马氏兄弟)以朋友为性命,四方人士,闻名造庐,适馆授餐,经年无倦色。……有急难者,倾身赴之。”

著名词人厉鹗(号樊榭),浙江钱塘人,出身寒门,幼年丧父,家境清贫,但他刻苦用功,“读书数年,即学为诗,有佳句”,“于书无所不窥,所得皆用之于诗”。[136]康熙五十九年(1720年),厉鹗参加乡试中试,此后他虽曾入京参加会试和候选官员,但都因其个性原因而作罢。自雍正三、四年(1725、1726年)起,他几乎年年作客扬州,寄居马家20余年,也与马氏兄弟结下了深情厚谊。例如在一次赏菊雅集时,厉鹗恰好自武林来到扬州,马曰琯作《重九后二日,樊榭至自武林,同人适有看菊之集,分得佳韵》,高兴地吟道:“菊蕊盈枝香雾排,陶家清兴绕书斋。秋花爱寄萧闲地,好友能开寂寞怀。三径风雨宁少负,一年琴酒不教乖。峭帆才落吟情续,又比皋亭句子佳。(樊榭来时有过皋亭临平诸咏)”[137]曰璐则作《重九后二日,樊榭至自武林,同人适有看菊之集,分韵共赋,得侵韵》。厉鹗去世后,马曰琯作《哭樊榭八截句》[138],其一道:“凉雨孤篷忆去时,无端老泪落深卮。年年送惯南湖客,肠断秋衾抱月诗。”其六道:“曲曲长廊冷夕曛,更无人语共论文。宵分有梦频逢我,海内何人不哭君。”厉鹗在世的时候,每年都要回杭州探亲,马氏兄弟也总是渡头送别,常有诗句吟别相送,有惜别的惆怅,有归来的期待,而今,连这样送别的机会都已经没有了。在小玲珑山馆里,马氏兄弟建有觅句廊,他们和文朋诗友在此吟诗论文,厉鹗长居马家,自然是这里常见的身影,而今,身影不再,只有廊冷夕曛,所能希冀的是在梦中能够时常见到厉鹗这位朋友了。这些诗作写得情真意切,令人回肠百结,为马曰琯对厉鹗的深厚情谊所感动。

如果说二马兄弟和厉鹗的情谊十分深厚,他们和姚世钰的情谊可以说是十分感人。姚世钰字玉裁,号薏田,浙江归安人。少嗜学,负俊才,贯穿经史,考订必详核精当,诗文清隽高洁。但他命运却困顿坎坷,全祖望《姚薏田圹志铭》说他“重之以疾病,甚之以患难,终之以孤茕”。雍正年间,清世宗借曾静之案大兴文字狱,他的姐夫王豫遭到株连,被逮入京师,姚世钰则惊恐、无助,精神倍受打击。他来到扬州之后,成为小玲珑山馆的宾客,得到马氏兄弟的真情帮助和关心。马氏兄弟将他安置在丛书楼,供应他的饮食,医治他的疾病,珍本秘籍供他研读,更在精神上给他以理解和抚慰。马曰璐的【定风波】《听薏田谈往事》[139]写道:“往事惊心叫断鸿,烛残香灺小窗风。噩梦醒来曾几日,愁述山阳笛韵并成空。遗卷赖收零落后,牢愁不畔盛名中。听到夜分惟掩泣。萧寂,一天清露下梧桐。”就词所写,那当是秋天的夜晚,马曰璐听着姚世钰困顿悲凉的人生经历,那一桩桩不幸的遭遇,那一幕幕令人不堪回首的噩梦,让他“惊心”,让他“掩泣”,夜已很深,耳边是南飞孤雁悲伤的鸣叫声,所感受到的是秋风萧瑟。这是沉重、冷寂的一幕,也是一幅心曲款通的画面。姚世钰终于早逝。马氏兄弟和失去厉鹗一样悲伤不已。马曰琯的《题薏田书册》[140]写道:“寒鉴涵秋冷,风引恨长。才名成底事,翰墨有余香。展册对亡友,濡毫酸别肠。更搜零落稿,同置研函旁。”又失去了一位和他品诗论文的朋友,何况是一位身世凋零的才人,翻展他的遗册,不禁悲酸于心。

马曰琯的【明月引】《行庵为同人吟会之地,年来故侣零落,怆然于怀,因赋此曲》[141]让我们再次感受到他对朋友们的真情和他自己内心的那片柔柔的世界:

萧萧禅院冷秋钟。约过从。怯过从。老树疏枝,即辈倚吟筇。风又易流云又散,径苔里,一条条、认旧踪。 旧踪。旧踪。总迷濛。叫断蛩。记也记也,记不起、魂梦相逢。才一追思,斜日下墙东。须鬓看看凋落尽,拌醉也,把衰颜,付酒红。

人不能没有朋友,但像马氏兄弟视朋友为性命的情形并不普遍。如果说对厉鹗、姚世钰去世后的情感如同长歌一哭,那么在这首词里读到的是失去朋友后自己生命的委顿。行庵依旧,朋友已去,没有了朋友,自己也是“须鬓看看凋落尽”,生命和精神都随着朋友的离去而凋落了。

二是对生命的咏叹。

马曰琯有词集《嶰谷词》,其第一首【百字令】《自述》就表达了一种人生感慨:

半生情味,叹飞光激箭,流年随手。踏遍槐花成底事,蜡烛三条孤负。洗墨池荒,画眉人老,萧索闲门旧。添丁诗句,玉川何日才就? 赢得玉柱金庭,银涛雪屋,湖海笼襟袖。回首东华尘土梦,布袜青鞋还又。桑柘骑牛,沧浪吹笛,沮溺真吾耦。从今以往,乐天惟是歌酒。

写这首词的时候,马曰琯应该年过半百了,所谓“半生情味”说明了他的生命刻度。人在年过半百的时候想的是什么?一个文人想的是什么?像马曰琯这样既是商人又是文人的人想的又是什么?他感慨的是“飞光激箭,流年随手”,时光过得飞快,人生有许多变化,自己虽然“赢得玉柱金庭,银涛雪屋”,过着富贵的生活,但再多的金银和财富,仍然不过是一个豪华的梦而已,所以要像长沮和桀溺那样作一个避世的隐士,不再有什么追求,“乐天惟是歌酒”。这种消极的人生态度,其他的文人也有,所不同的是马曰琯不是感叹功业难就,而是觉得整个人生都无趣。

杭世骏记述马曰琯“天骨英异,弱不胜衣,而遇事飚发,动中机会,虽毅夫介士不能及。退居一室,如枯僧静衲,夷犹澹远,以奇文秘册为师资,以法书古鼎为食饮,以长松怪石为游处,摆脱爱染,陶冶性灵,非多生有净业者,不能到也。”[142]马曰琯的形象和晚于他的江春很不一样,他是“弱不胜衣”,一个文弱的人!当然,他处事的风格并不文弱,所谓“遇事飚发,动中机会,虽毅夫介士不能及”。但在杭世骏的笔下,马曰琯在总体上仍然有着太浓的书生气质。这种气质甚至连一般的书生远不能及,甚至让人难以理解,“退居一室,如枯僧静衲,夷犹澹远”。我总在怀疑很多人对马曰琯存在着严重的“误读”,以为他就是一个热闹人,一个老是和朋友们聚集在一起,或者游山玩水、或者无事找事地无病呻吟。其实,杭世骏的描述在他的诗集里是能够得到印证的。且看下面引录的几首诗词:

雨余檐外还萧飒,灯下摊书读未残。已分此身成钝汉,任人他日诮儒冠。蛩声渐近知秋老,酒味全消怯夜阑。太息无儿头早白,那堪顾影瘦栾栾。(《秋夜独坐》)[143]

小瓶艾叶剪香丛,墙角榴花委地红。五日关心逢竞渡,廿年积思等飘蓬。东西兄弟浑如醉(时弟半查暂寓西头),酬唱宾朋孰最工。独坐闲庭无一事,茶烟轻飏竹梢风。(《乙卯午日》)[144]

那堪秋去耳还闻,床下更相亲。忘却粗疏声老,犹自怨黄昏。 无气力,与谁论,雨纷纷。一灯如豆,两鬓成丝,怎不销魂。(【诉衷情】《寒蛩》)[145]

这几首诗词摹写的都是马曰琯自个儿“独坐”的画面,正如杭世骏所描述的“退居一室,如枯僧静衲”。平日里得应付商业上的事,这是为了世俗的生活;他喜欢和文朋诗友们唱和,这是他精神的需要。但是,他的时间并不完全被这些内容所占领,他还有静下来的时候,他也还有不便、不能或者没有机会对朋友言说的内心。

《秋夜独坐》所言说的心事有两重,一是对自己功业未建的遗憾;二是对自己没有儿子的悲伤。马曰琯认为自己是个“钝汉”,而且也把自己当成“儒冠”准备将来被人讥嘲,今天看来似乎没有什么道理,因为他的生活过得很是优裕,他在扬州乃至天下文人中颇有声名,还有什么需要遗憾的呢?只有一个遗憾可以理解,他没有科举功名,因为没有科举功名,他未曾踏上仕途;没有踏上仕途,他就未能实现儒家老祖宗们为读书人标举“治国平天下”的理想。或许马曰琯自许甚高,即便是有钱、有书、赢得了诸多文士们的尊敬,他还是觉得曾经的理想没有实现是永远的遗憾。另外一方面,没有儿子,意味着自己的生命得不到延续,这在马曰琯的时代,的确是一个莫大的遗憾和悲哀。

《乙卯午日》虽然也写自己“独坐”,但从情绪上略为轻松一些。乙卯为雍正十三年(1735),马曰琯时年47岁。从“艾叶”、“逢竞渡”等词句看,这个“午日”或为端午。这个时候,他的手足兄弟马曰璐也和他住在一起,宾朋好友也多所酬唱。“独坐”庭院,他享受着悠闲,眼里是“茶烟轻飏”的景色,连拂过竹梢的风也是软的。但在这舒缓优雅的独奏曲中,我们还听到了一组不和谐的音符——“廿年积思等飘蓬”。他的“积思”是什么,是壮志未酬?还是一直没有儿子?乙卯年端午的独坐,马曰琯依然没有丢却人生的心思。

【诉衷情】《寒蛩》重现了《秋夜独坐》的画面,依旧是秋雨,依旧是孤灯,依旧是蛩声。只是在这个秋夜里,蛩的鸣叫声被放大,而马曰琯的心绪也伴着蛩声变得更加低沉,“一灯如豆,两鬓成丝,怎不销魂”。秋夜的马嶰谷是如此的孤独,如此的黯然和颓丧。他的人生看似热闹非常,可他生命中的夜晚,又是如此悲凉和感伤。他拥有了很多:财富、园林、古玩、书籍,还有朋友。但他没有得到的东西也很多,他最想得到的东西却没得到。于是,独坐的他写下了他自己独坐的模样,也写下了他独坐的内心世界。

三是对山水田园的沉醉。

对于山水的喜爱,似乎是人的天性,即便是商人也不例外。沈德潜在《韩江雅集序》中举一“癖”字论马氏:“癖有雅俗,又专嗜而不能兼嗜。而马兄嶰谷,独以古书、朋友、山水为癖”。山水是马曰琯“三癖”中的一“癖”。《焦山纪游集》就是马氏兄弟和厉鹗等朋友于乾隆十三年(戊辰,1748)同游焦山唱和的结集。同游者9人,除马氏兄弟外,还有厉鹗、杭世骏、陈章、楼锜、方士庹、归一觉僧房晓、闵崋、陆南圻。他们“往返两宿南庄,留山中凡三日夕,人各赋诗七首”[146],所写的诗题分别为霍家桥道中、冬夜宿南庄、焦山观音崖晚望(用宋人赵冰壶韵)、焦山看月(以“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为韵)、登双峰阁、归宿南庄(二绝);另有《寒夜石壁庵联句》一首。这既是游山玩水,也是诗友们的吟会,马氏兄弟诗兴颇高,所作不让友人,如马曰琯的《归宿南庄二绝》之一:“乘潮又放南庄棹,恰似春风二月初。篱外疏梅梅外竹,并叫寒月浸阶除。”马曰璐则有“梅花闲与月明分,鹤棚鸥巢各一群。点起吟灯清不寐,江山回首足寒云”之句。《林屋唱酬录》亦是马氏兄弟偕陈章、闵崋、楼锜等人游览吴中山水的诗集,他们“自扬入吴,过惠山,历武邱,憩明瑟园,乃攀天平,历支硎,俯寒泉,蹑华山乌道,上灵岩,陟邓尉,由天池石壁,渡太湖,探石公、包山、林屋、飘渺峰、消夏湾诸胜,饮明月坡而返”[147]。一路行来一路诗,每人得诗50余首,真正是“以其笔墨发山水之灵”。

在马曰琯的个人诗集《沙河逸老小稿》中,也不乏山水之作,如《柬樊榭竹町湖上二绝句》[148]之二:

自携笔砚自煎茶,无限诗情问水涯。落尽榆钱飞尽絮,满湖烟月属吾家。

对比上文所论其“独坐”之诗,这样的小诗清新流畅,宜目宜心。亲近自然乃至拥抱自然的心情,湖水激荡而出的诗情,都使这首诗给人以愉快的审美感受。

除了雅喜山水以外,文人又往往添加一份对田园风光的亲近。山水给人以心灵的明净,田园给人以生活的温暖。马曰琯也写了一些田园诗,如《冬日田园杂兴》之两首[149]:

禾稼匆匆输税了,布袍絮帽依茅檐。城中买得新官历,爱说明年是稔年。

竹掩梅藏自一村,鸡声人语旧篱门。西风云净月初上,正照田家老瓦盆。

前一首写农家的不易和希望,不易的是禾稼要交税,希望的是明年是个好年成。后一首写农家生活的宁静。田园诗都带着诗人的主观感情,诗人或厌恶了官场生活,把田园的自然纯朴的生活当成自己的向往,因而即便是需要艰苦劳作还要缴纳税租的农家生活也相当美好。对于马曰琯来说,他大多时间生活在扬州城里,他的生活空间是优雅的小玲珑山馆,这片“竹掩梅藏”、“鷄声人语旧篱门”的农家田园在他看来很是新鲜,包括农民的生活,他们因为不断地输税而生发的对年成的期望,也成了他的诗材。

毫无疑问,“扬州二马”商人、诗人的双重身份,使他们对生活的体验不同于商人,也不同于文人。与商人相比,他们有文人的忧郁、敏感;与文人比,他们有商人的经济上的优越,缺少一份艰辛人生的体验。因此,他们无从去关注民生,也无从去关注社会问题;他们的人生咏叹在常人看来也多少有着无病呻吟的意味。可贵的是,“二马”有着一份对文化的尊重,有着一颗待人待物的真诚。优良的做人品质使他们的诗歌终于让人不仅能读,而且能感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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