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徽商程梦星之筱园主人,明清文学探秘

时间:2023-07-20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此谱的编订过程中,程梦星“考订伪误,排缵事寔,采葺先世之传记碑铭”,又因叙及自己家事,其说法应该是确信的。值得一提的是,程氏家族不仅“货产甲徽、扬两郡”,而且“登第者相望,每科皆不绝人”[12];到了程梦星这一代,已经涌现出十六位太学生以及十位州同知[13]。程文正,乃翰林院庶吉士加一级程梦星之父。程梦星之母汪氏,勤慎宜家,贤明训后。

徽商程梦星之筱园主人,明清文学探秘

程梦星(1678—1755),字午桥,号洴江;又字伍乔,号香溪,清歙县岑山渡(今岭山渡)人。康熙五十一年(1712)进士,改庶吉士,授翰林院编修。康熙五十五年(1716)因母忧回扬,购筱园为家园,自此不复出。著有《今有堂集》十卷附《茗科词》一卷;编纂《扬州府志》四十卷、《江都县志》二十卷、《平山堂小志》十二卷、《重订李商隐年谱》一卷、《李商隐诗集笺注》三卷、《李商隐诗话》一卷。使程氏走入研究者视野的是他在扬州时以筑筱园为契机,诗酒风流,宾客云集。作为扬州文坛的领袖之一,其与文人的交往可视为新时空下士商互动的缩影。我们从程梦星身上所了解的不仅是清初商人的文学追求风尚和文化生存状态,而且可以窥见在士商互动浪潮中,士商各自的群体面貌以及时代大环境。

(一)商、儒世家

岑山渡(今歙县岭山渡)程氏是歙县槐塘程氏的一个支脉,约于明永乐年间,由“十世祖诚公自大程村”迁至岑山渡。程梦星既是槐塘程氏五十四世,又是岑山渡程氏的十三世。据明景泰三年(1452)《岑山渡程氏续谱序》记载:

吾宗派出篁墩,迁居河西,再徙而至槐塘,族日盛大。予七世祖呐斋垂相与夫录参公、侍郎公、制斡公、状元公出,衣冠蝉联,文风大振,乡人即其所居,以旧、正、上、下四府目之。厥后有自四府迁居同邑之洁湖、黄山之汤口、王村之大干、绩溪之仁里,近而赘居岩镇、江村、凤凰者有焉。惟岑山渡一支由上府侍郎公兄文德公子三二公过房大程村,至孙诚公而迁今居。公生五子、十七孙,曾、玄衰衷,岑山之境,至有不能容者[1]

诚公,字叔信,为槐塘程氏四十二世,岑山渡程氏一世。从明永乐年间(1403—1424)至景泰年间(1450—1456),前后不过半个世纪左右,岑山渡已人满为患,徽州地区又素来“田痔确,所产至薄”(顾炎武《天下郡国利病书·江南》),大批移民外迁就在所难免。而程氏家族何时迁入扬州,王振忠认为是由岑山九世程大典“率领五个儿子迁居扬州府江都县”[2],但据笔者所见材料,其家族迁居扬州,应从程大典之子、程梦星曾祖父——程量入(1612—1694)开始。其一,程梦星编纂的《乾隆新安岑山渡程氏支谱》“程量入”条下明确记载:“自公迁扬,创业成名,遂大其生世。”此谱的编订过程中,程梦星“考订伪误,排缵事寔,采葺先世之传记碑铭”,又因叙及自己家事,其说法应该是确信的。其二,《程水部传》也提到程梦星的父亲程文正“世居歙之岑山,王父上慎先生有厚德,徙江都,故范村(程梦星之父程文正)以江都系籍”。

岑山渡程氏家族在寄籍江都后,经过几代人的经营,成为当地首屈一指的盐商家族。“乾隆初,两淮殷富,程氏尤豪侈。”[3]明清扬州的徽籍盐商,既是当时两淮盐商中的主要势力,也是整个徽商的中坚力量。清康熙年间,盐商之中设总商,半官半商,堪当其任者应具备两个条件:其一,“于商人中择家道殷实者”[4];其二,“于各商中择明白晓事者”[5]。许承尧《歙县志》载:“两淮八总商,邑人恒占其四。”程梦星的曾祖父程量入、祖父程之韺(1624—1693)均为两淮盐业总商。

程量入,字承之,号上慎,“综理盐筴,有功两淮”[6]民国《歙县志》记载他“孝友仁恕,业盐起家。尝代众控得带办,倒追盐斤银一百四十余万两,义声大著”。而其为人则甚宽和,有善举则唯恐人知。当时的太守崔公曾评价他:“推解明恩,盘盂自儆,俯仰能伸。己志孝友,不间人言,懿行堪传,无惭往哲,诒谋克善。”[7]

程之韺,字象六,量入子。康熙年间,因捐资平三藩,“特赐五品服,为诸商冠”[8]。他天性慷慨,持身正直,助人利物不博轻财好施之名,暇日观书尤精史鉴,在扬州享有很高的声誉,“殁之日,感泣载道”[9]

富裕的家境为家族成员提供了求学的物质基础和保障,程梦星的父辈们便开始从直接业盐的行列里分离出来,专事儒业。程梦星的父亲程文正(1661—1704),原名渭熊,字笏山,号范村,程之韺次子。康熙三十年(1691)进士,翰林院庶吉士,官至二品工部都水司主事,撰有《仁庄集》等。总角即能为文,先后师于黄涵斋、汪懋麟;善书法,汪懋麟见而器之,妻以女。程文正为人端正廉洁,居官数载,不名一钱,曾“奉使巡檄京城,满一岁,例有所入,悉屏不受,咸叹息称异”[10]。又光明磊落,一生不语子神怪力之言,“不推禄命,不问巫觋,不入释道之说”[11]。退归后,潜心于诗古文辞,“每当风日佳时,辄哦诗以娱怀,虽然唐音,不同时响”。

值得一提的是,程氏家族不仅“货产甲徽、扬两郡”,而且“登第者相望,每科皆不绝人”[12];到了程梦星这一代,已经涌现出十六位太学生以及十位州同知[13]。据笔者不完全统计,从康熙四年(1665)到乾隆二年(1737),这个儒商家族共赢得四十四道朝廷诰敕[14]。程梦星亦于康熙五十二年(1713)赢得《翰林院庶吉士加一级程梦星父母敕命一道》和《翰林院庶吉士加一级程梦星并妻敕命一道》[15]:

……程文正,乃翰林院庶吉士加一级程梦星之父。令德践修,义方夙著,诗书启后,用彰式穀之风;弓冶传家,克作教忠之则。兹以覃恩赐尔为承德郎翰林院庶吉士加一级,锡之敕命。於戏!笃生杞梓之材,功归庭训;丕焕丝纶之色,泽及泉台。

……程梦星之母汪氏,勤慎宜家,贤明训后。相夫以顺,舍内美于珩璜;鞠子有成,树良材于桢干。兹以覃恩对尔为安人,於戏!招兹令善之声,荣施勿替;食尔劬劳之报,庆典攸隆[16]

出生在亦儒亦贾的徽商家庭,程梦星一生基本上都生活在物质条件十分优裕,充满书香文化气息的家庭环境中。这使得他有着与生俱来的荣耀感,“吾家敦孝友,子弟璨成行”[17]。曾祖、祖父的儒商风度,父亲为官的光明磊落,让他在亦贾亦儒的转换中游刃有余。其为人秉承家风,“为事也,简矣;为志也,约矣”。处事中谦虚谨慎,“虽门第清华,裘马豪上,皆故有之,却恂恂庄庄若后门寒素”[18]。父亲对诗歌爱好对于程梦星的影响是巨大的,其一生“无他著述,独耽心于诗”;父亲淡泊名利的生活态度也促使他选择了乐志闲居的文人生活。在这个充满儒士气的徽商家庭里,我们甚至可以看到一些极端的例子:程梦星的妹妹“适江村太学生江昺,昺疾,刲股不瘥。昺殁,誓以身殉,哀毁逾两月卒”[19]。如果说儒家道德和传统是徽商们精神追求的支柱,那么在程氏家族中儒家所承认的声名也许比物质基础的占有更加重要。

士商联姻是士、商两个社会集团联系的重要桥梁[20],程梦星父母的婚姻正是士商姻缘的例证。程梦星的外祖为扬州的文化名人汪懋麟(1639—1688)。汪字季甪,号蛟门,晚年更号觉堂,祖籍徽州歙县,占籍江都(今扬州市江都县)。康熙六年(1667)进士,九年(1670)选官为中书舍人,撰有《百尺梧桐阁集》、《明史拟稿》等。这是一位名士气、才子气均十足的“风流”人物,其作品中曾多次叙及“扬州十日”惨状,“扬州乙酉乱,杀人无遗黎。城中火夜起,新鬼啾啾啼”[21]。又因身陷南北党争,触怒康熙帝,帝称其“好生事”。清雍正年间,汪懋麟由于一手倡导修缮了平山堂,被当地民众敬为“圣人”,列入圣祠之中供养。程梦星钦慕外祖的才气与豪气,“扬州以诗鸣,时贤盖可数。朝野格尽高,开先吾外祖”[22]。不仅“政清俗化有余暇,簿书不遣防清狂”,而且“诗词下笔妙一世,和者杰手皆苏王”。[23]对于外祖的遭遇,他只能无奈地感慨“那知造物最多忌,红桑顿折彤庭除”[24]。无论是前者带来的荣耀还是后者引起的唏嘘,书香门第氛围的耳濡目染,对于程梦星文化品格的塑造注定起了重大影响,他于艺事无所不能,尤工书画弹琴。外祖崇尚神韵的诗歌品味也指导着程氏去思考作品的风格与体性,童年关于外祖诗酒风流、宾长云集的记忆,更是促使了程梦星的探寻与体味。“小时游历外祖家,山堂词客如云霞。转头老辈尽零落,我复落托离京华。归来偶作文字饮,堂前引客飞新鸦。”[25]在与文人士大夫的诗酒唱和中,程梦星的生活中总映射着外祖的身影。

(二)儒、商生平

程梦星好友马曰琯(1678—1755)在《<漪南集>序》中提到:“先生早居瀛苑,则赓扬盛迹;晚憩山林,则歌咏太平”。这正是梦星一生的写照。程梦星中进士是在清康熙五十一年(1712)。在这之前的青少年时期,他主要的时间用于准备科举考试上。

1.入仕前经历

程梦星出生在康熙十七年(1678)二月二十五日。《清乾隆歙县岑山渡程氏家谱》载其生于戊午年二月十五日。又,程梦星所作《癸亥二月十五日筱园对梅花成咏》,自注:“谚云二月十五为百花生朝,余亦于是日生。”虽占籍江都,童年却在岑山渡(今歙县岭山渡)故里渡过,“儿时曾过索枣栗,眼见读书秋树根”[26],他自幼聪敏过人,青年时期便遵照家中传统,和父辈年青时一样被送回江村读书。其好友唐建中在《江峰集·序》中说,“在江村奉尊人水部公之训,方刻励制举”,程梦星作品中亦有“江村与我有夙分,吾翁吾叔经寒温”。[27]闲暇之余,他以作诗为消遣,十几岁时便有诗作留传。“《江村十三咏》、《乞瑶草二十二章》且成于弱冠以前”,同时,他但凡文人所为之事无不为,琴棋书画、填词度曲皆能信手拈来[28]。康熙三十年(1691),其父程文正(1661—1704)中进士,曾官工部都水司主事,“吾翁奋先登,宗敞期皋夔”[29],由此给整个家族带来的荣耀感让其铭记于心,并且为其树立了榜样。康熙四十一年(1702),程梦星和三叔父程文蔚一起参加了省试。这次应试在十四年后梦星仍然记忆深刻,“十四年中弹指过,荻花一碧梦江南”[30]。康熙四十三年(1704),程梦星二十七岁时,程文正辞世。第二年春,他将父亲的遗稿辑成《水部遗诗》一卷。作为家中长子,父亲的早逝使得他肩负了家族更多的重托与希望。他继续科举考试之路,虽并非一帆风顺,但也算青年有成。康熙五十年(1711),三十三岁的程梦星中举。此次考试前的送考,也颇能见出徽商家族对于子弟学业的重视。“诸父我劝勉,诸弟我劻勷”,“我母告祖母,扶携下高堂”。[31]逾年,程梦星又顺利考中进士,任翰林院编修。

2.翰林院编修

程梦星任翰林院编修期间主要是在武英殿修书。刚开始时,他对工作充满热情,“二酉四库积充栋,兰台虎观森开张。国家不少刘子政,小臣亦分青藜光。孤生读书苦不足,公田正救私田荒”[32]。在给户部尚书赵申乔(1644—1720)的信中,他倾诉了自己渴望建功立业的抱负,“上以事尧舜,下以从伊周。平居则古昔,不敢安常俦”[33]。业余时间,梦星开始采录李商隐诗歌,《<李义山诗集笺注>自序》中载:“是书采录始于康熙癸巳迨己未,放归田里,益事探讨粗概。”此外,他还多次拜会李光地、陈梦雷等名人,也频繁参加同年的聚会。不过外在风光,其内心深处却并非惬意。在他的友朋中,康熙五十一年(1712),方士庶(1692—1751)、方贞观(1691—1747)因戴名世《南山集》案牵连受处;康熙五十四年(1715),何焯(1661—1722)因“将今时文章比之乃万历末年之文章”获罪,被革去官衔。清朝统治者对汉族士子的高压政策,编修生活的枯燥乏味,都让其政治上的热情很快减退。康熙五十三年(1714),梦星同馆的翰林编修中请假者已达十余人[34]大学士九卿不得不遵旨定例:“翰林院官、教习进士、科道官除了丁忧终养外,有告病汇籍者,悉令休致。”[35]程梦星已经厌倦了整天沉浸在“虫鱼诸书”中的编写工作,在寄给扬州好友的信中他充满感叹,表示“士生适意须江南”[36]。加上“禄入不逮养”,程梦星开始抱怨道:“不仕固无义,仕亦资涕洟。”[37]三十年之后,程梦星回忆这段时光时,记起的却是报国寺内的海棠花开。“癸巳春,假寓京师报国寺海棠院时花盛开,今三十余年矣。”[38]康熙五十四年(1715)正月十五日,母亲汪氏(1660—1715)辞世,程梦星便告假丁忧,来到了扬州。

3.退隐扬州

康熙五十五年(1716),程梦星在扬州筑筱园。“筱园本小园,在廿四桥旁,康熙间土人种芍药处。……康熙丙申,翰林程梦星购为家园。”购园后,程梦星便花很大精力整治与构筑,“每园花报放,辄携诗牌酒槛,偕同社游赏,以是推为一时风雅之宗”[39]。从此,他一方面仍然继承祖业,经营盐业买卖,往来于淮阴、扬州之间;一方面主持诗酒文会,结交文人雅士。筱园重修后不久,便成为扬州的一道风景,康熙五十六年(1717),文渊阁大学士兼吏部尚书李光地回福建故里途经扬州时,便来到筱园[40]。程梦星在筱园的活动,从时间段上来说,大体可分为四个阶段:

建园的第一个十年中(1715—1725),程梦星主要是和“唐饭山、汪木瓶、程亭、余葭白、谢前义等人交往”,“其派皆出于江左十五子之余,而雕肝肾、章绘句,各造其极”[41]。因《今有堂集》和其他文献资料均未收录此段时间创作的诗歌,故今天难以窥见这段时间程氏的经历。

建园后的第二个十年(1725—1735),程梦星的创作一度停止。雍正三年(1725),程梦星的姨父胡期恒因所奏之言被斥为“荒唐悖谬”,而革职入狱。胡期恒的入狱,加上朋友的亡故或离去,筱园的文会失去了参与者难以开展,程梦星也极少作诗。“自雍正乙巳遭家多故,同社诸子皆散处四方,遂老懒不常为诗。间有酬应,辄随手屏弃”[42]。雍正四年(1726),程梦星来到杭州,邀请厉鹗(1692—1752)为其《畅余集》作序。

建园后的第三个十年(1735—1745),是筱园文会的兴盛之时。乾隆元年(1736),程梦星回到新安故里,“道中遣兴,复稍稍为之诗”[43]故乡的山水让他寻找到了创作诗歌的灵感,归乡之旅中程梦星又一次开始了创作。回到扬州后,程梦星在筱园主持了秋社,拉开了筱园文会的帷幕:“秋社自我始,八年纪癸亥。”[44]在这段时间里,梦星交往的文人主要是“韩江诗社”成员,这是一个以厉鹗(1692—1752)、全祖望(1705—1755)、杭世骏(1695—1773)为代表的浙派诗人,加上以马曰琯(1688—1755)、马曰璐(1697—1766)伯仲为代表的扬州徽籍盐商组成的诗人群体。他们的文会在乾隆八年(1743)前后达到顶峰,是年,有诗歌佐证的文会活动为十次:二月,程梦星在筱园举行文会,作《癸亥二月十五日筱园对梅花成咏》;五月,程梦星等集于小玲珑山馆观李遵道《古木幽篁图》,作《题李遵道古木幽篁图》;七月,程梦星与友朋赏玩于小漪南,作《小漪南与西畴莲塘相对秋花转盛七月七日同人赏咏以林霁山铸景菰蒲外买邻鸥鹭边句分韵得买字》;九月,程梦星与友朋集于马曰琯的行庵赏菊赋诗,程梦星作《九日集行庵供仇实父画五柳先生像用杜樊川“人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分韵得世字》;十月,马曰琯从金陵移来古梅,植于小玲珑山馆,程梦星作《金陵移梅歌》;十月,程梦星与同人集于南斋,作《新秋雨后集南斋分用昌黎秋怀诗韵得第十首》;冬,程梦星与友朋共十四人往浮山观壁间《山海经》塑像,作《浮山禹庙观壁间山海经塑像排律三十韵分得佳韵》;冬,程梦星在小玲珑山馆作《梅花纸帐歌》。此外,《小玲珑山馆对雪联句》、《看山楼雪月联句》亦为乾隆八年所作[45]。逾年,程梦星编订完成《李义山诗集笺注》[46],这部历时十年时间的作品,因经常在梦星及其友朋的文会中提起,其自序中亦将友朋姓名载入。

建园的第四个十年(1745—1755),文会仍有所持续。乾隆十年(1745),程梦星同韩江诗社诸同人集方环山斋中赏其所藏明宁王画,作《题方环山所藏宁王画》。乾隆十一年(1746)三月,程梦星与同人集于行庵悼念唐建中,撰有五百言长篇《三月晦日追悼唐南轩馆丈》,曰:“嗟哉唐南轩,竟以不食死。”五月,全祖望北行至扬州,程梦星与同人集于行庵,作有《丙寅夏五集行庵喜谢山至因忆樊榭堇浦薏田诸游好》。此后程氏身体情况每况愈下,很少参加友朋的聚会,大部分时间均用于审定各家词谱的工作中。程晋芳《哭洴江太史》诗中注有:“时家洴江伯以诸家词谱多有谬误,细加考核,审定极为精密,惜未刊板行世。”[47]乾隆十九年(1754)前后,筱园已开始废圮,程梦星同年好友卢见曾(1690—1768)租赁下筱园,并将其改修为“三贤祠”。《扬州画舫录》卷十五载:“值卢雅雨转运两淮,与午桥为同年友,葺而治之。以春雨阁祀宋欧阳文忠公、苏文忠公、国朝王文简公。”[48]乾隆二十年(1755),程梦星辞世。《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记:“程梦星……家有筱园,擅长水竹之胜,日与宾客吟咏其间,年七十七乃卒。”是年,为赡养梦星家人,卢见曾将筱园转卖他人,并提议将梦星祭于“三贤祠”中,未果。

据各种书目记载,程梦星撰写和参与编纂且流传至今的作品不多,今载述如下:

程梦星撰写的作品收入《今有堂集》。全书收《今有堂集》四卷,《后集》六卷,附《茗科词》一卷。四卷《今有堂集》所收为程梦星五十岁以前作品。其中《江峰集》作于扬州,张璨序;《分藜集》作于北京,漆绍文序;《香溪集》咏黄山诸胜,杜诏序;《畅余集》作于杭州,厉鹗序。六卷《今有堂诗后集》为程梦星雍正三年(1725)以后作品,均作于扬州,共收《漪南集》、《五贮集》、《山心集》、《琴语集》、《就简集》5种,胡期恒、马曰琯、陈章、邵泰、姚世钰、刘师恕各为之作序。《今有堂集》共收诗1247首。《茗柯词》收词74首,江炳炎序。《后集》卷首有程梦星自序,云:

余向刻《今有堂集》,凡四卷,皆五十以前所作诗也。自雍正乙巳遭家多故,又同社诸子皆散处四方,遂老懒不常为诗,间有酬应,辄随手屏弃。故十年之诗多不存。乾隆丙辰返新安故里,故道中遣兴,复稍稍为之。时武陵胡中丞复斋先生侨寓于扬,主吟席;钱塘厉樊榭、陈竹町,客马嶰谷之玲珑山馆;天门唐南轩、仁和杭堇浦、甬上全谢山、吴兴姚薏田尝往还邗上,十年来广陵倡和称极盛。余以弇鄙厕名其间,故诗较昔日为多。丁卯初春,雨窗独坐,偶检近年诸作,自加删汰,得若干首,厘为六卷。余性不耐深思,词意肤浅,每任笔直书,懒于修饰,未能窥古人堂奥,其何足以存?愿念生平无他著述,独单心于诗,未忍舍去,因梓附《今有堂集》。

《四库全书总目存目》著录《今有堂集》六卷,实际上是《今有堂诗后集》。《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称程梦星“诗略近剑南一派,而间出入于玉溪生。词亦具南宋之体”[49]。该书最早版本为乾隆十二年(1744)刻本,该本单页9行,行19字;白口,单尾,四周单边;版心标书名、页码。天津图书馆有藏,齐鲁书社刊《四库全目存目从书补编》收录。

程梦星编纂和参编的著作有五种:

1.《重订李商隐诗集笺注》三卷、《集外诗笺注》一卷、《诗话》一卷、《年谱》一卷。是书由朱鹤龄(1606—1683)笺注,程梦星删补并辑《诗话》、《年谱》。卷首汪增宁、厉鹗序,程梦星撰《凡例》称:

是书采录始于康熙癸巳(1713),迨乙未(1715)放归田里,益事探讨,初得梗概。本意藏诸箧笥,非敢出而问世。同邑汪澹人从晋一见击节,商付梓氏。未几澹人归道山,遂寝其事。乾隆癸亥(1743)冬,澹人仲子友于增宁欲继先人之志,即为开雕。

此书历三十年完成,其用力点在于:一是对诗歌创作背景及年代的考证,二是对诗的内容意旨的阐释。《凡例》中有程梦星对李商隐诗歌整体上的认识:

唐诗人要以子美退之为极则,然终唐之世,无学杜者,独玉溪之诗,胚胎于杜。亦无学韩者,而玉溪《咏韩碑》即效其体,盖其取法崇深,以成自诣。至于歌行得长吉之幽微而险怪务去,近体匹飞卿之明艳而稳重过之,中晚以来诸家,罕有敌者。[50]

全书主要运用以比兴论诗解诗的传统方法,通过对李商隐身世的探究,从而考订其诗歌中所蕴蓄的真正内涵,对单篇如《曲江》、《陈后宫》、《无愁果有愁曲北齐歌》、《旧将军》、《复京》、《浑河中》等诗的笺释颇具新意,可备一说。此外,其对辨析相同或相类的题材托寓之意异同时,也常常发前人所未发。如他在《柳》(“动春何限叶”)诗下对十多首咏柳诗的总说,当代学者刘学锴认为这是对李商隐诗歌中同类咏物诗作的最好总结[51]:

义山柳诗凡十余首,各有寄托,其旨不同。有托之以喻人荣枯者,如“已带斜阳又带蝉”七绝是也;有托之以悲文宗者,如“先皇玉座空”五律是也;有托之以感叹跋涉者,如《关门柳》七绝“不为清阴减路尘”是也;有托之以自叹斥外者,如《巴江柳》“好向金銮殿,移影入绮窗”是也;有托之以自写平康北里之所遇者,如五律《柳》一首、《赠柳》一首、《谑柳》一首、七绝《柳》一首、《柳下暗记》一首、《离亭赋得折杨柳二首》是也。

该书现存最早版本为乾隆八年(1743)东柯草堂刻本。该本单页10行,21字,引文双行小字;黑口,单魚尾,四周单边。安徽图书馆等有藏。

2.《扬州府志》四十卷。程梦星与尹会一(时任两淮盐运使)总纂。雍正十一年(1733)刊刻。该本单页10行,行21字,注文双行小字;白口,单尾,左右双边。安徽师范大学图书馆有藏。

3.《江都县志》二十卷,图一卷。程梦星、陆朝玑(时任江都县令)、蒋继轼(翰林院编修)总纂,朱星渚、厉鹗、余元甲、吴安国等分纂。全志有沿革表、秩官表、选举表、建置、学校、疆域、山川、民赋、军政、祠祀、古迹、名宦、人物、经籍、艺文、杂记诸部类。卷首有汪懋麟《重修扬州府志序》、编写者姓氏及全志目录。雍正七年(1729)刊刻。该本单页10行,行21字;白口,单尾,左右双边。安徽大学图书馆有藏,《中国地方志集成》收录。

4.《江都县志》三十二卷。程梦星、五格(时任江都县令)、黄湘总纂,全志有:建置、星野、疆域、山川、学校、赋役、秩官、祠祀、军政、风俗、物产、选举、仕籍、名宦、乡贤、古迹、寺观、冢墓、人物、列女、经籍、艺文、杂记诸部类。卷首有《重修江都县志序》3篇,《原江都县志旧序》2篇,《重修江都县志凡例》、编写者姓氏及全志目录;卷末有江都县知县刘汝贤跋文。乾隆八年(1743)刊刻。该本单页10行,页21字;白口,单尾,左右双边。国家图书馆有藏。

5.《平山堂小志》十二卷。程梦星编纂。程氏卷首说明此书之编纂缘起,乃其搜集“名贤题咏,以补图经之未全”而成,从而使平山堂之“兴废之由,阅六七百年,了如指掌”。全书共收集历代吟咏平山堂及江都诸景诗文凡十二卷:卷一至卷七收集历代歌咏平山堂之作;卷八至卷十二集文人咏江都其他景点诗句。全书以平山堂为主,文44首、诗793首、词71首,沈德潜称此书“博而不支,简而不漏”,可与“《洛阳伽蓝》诸书并传无疑也”,“洵足兼吴越之胜观,增艺林之掌故也”[52]。乾隆十六年(1751)刊刻。该本单页10行,行21字;白口,单尾,四周单边。国家图书馆有藏。

(三)山水田园诗

作家创作中有其个体创作特征的同时,也不可避免地打上了地域的烙印。丹纳认为:“所谓地域不过是某种温度、湿度,某些主要形势,相当于我们在另一方面所说的时代精神与风俗概况。自然界有它的气候,气候的变化决定这种那种植物的出现,精神方面也有它的气候,它的变化决定这种那种艺术的出现。”[53]明清以来,徽州是个高移民输出的地区,徽商的兴盛以及徽州文化的繁荣,使得许多徽州移民对于桑梓故里,有着异乎寻常的自豪感和强烈的认同感。徽州地域的山川地理、历史传统及时代物质背景与精神气象,无不建构着徽籍文人的个性风貌、意志及整体成就。梦星虽占籍江都,博取功名后只回过两次故乡,并且都是短暂的逗留,但是他的记忆中却始终有徽州故里的足迹,故乡的山山水水,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梦星的笔墨中。其借宋罗愿(1136—1184)《新安志》中“黄山汤池古名香溪”语,将自己的记游诗集取名《香溪》。此诗集创作的时间是在程退居扬州后不久,此时距离其离开故乡的时间已相隔十年。

几年清梦绕山乡,山鸟山花一道长。末入里门须软脚,青螺有约水中央[54]

风烟笔砚客装轻,山驿邮签不计程。初到故园生似客,乍经诸岭旧知名。

逡巡村酿堪沽饮,仿佛乡音未辨清。邂逅春晴生麦陇,山禽二月已催耕[55]

离别十年的游子回到故乡时,第一感觉是陌生。当故园风物映入眼帘时,梦境中常常出现的场景此刻却产生了距离感。眼前的山峰已记不清名字,耳边的乡音也难以辨析。而这种距离感在受到某一特定事物的启发时,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江山窟里故居存,夙约烟萝手自扪。堪共金焦分鼎足,别从瀛海露云根。

碧流似带环双峡,青嶂如屏抱一村。欲借蒲团话幽兴,与僧终日听潺湲[56]

此刻的故乡一下子从远景拉到眼前,不再是虚幻的梦境,而是诗人自身与其真实的接触和靠近。“夙约烟萝手自扪”,手上的动作扫去道路蔽障的同时,诗人的内心也发生了变化,他对故乡的思念、盼望此刻都涌上了心头。那溪水绕花径、清风满翠林处正是自己的家园。这里没有都市的喧哗,当山野的清香飘来时,只能感叹世外桃源的美景。过去的十年里,程梦星考中进士、任翰林院任编修,随即退居扬州,筑筱园,经历了宦海浮沉、人世沧桑。故园的宁静给他带来的不仅有年少时的记忆,也有心灵上的安慰与寄托。

叙及徽州的美景,自然不能不提到黄山。在程梦星眼中,黄山是鬼斧神工的奇迹,“黄山元是神仙窟,日沐月浴天苍凉”[57],那里的一切都是有灵性的生命。作者游览黄山时,并不是走马观花,而是一步一景中细细品味,与每一座山峰、每一汪清泉都深情对话。无论是奇峰怪石,云海瀑布,在诗人的笔下,皆以拟人手法写出,使其充满了人性。也正因此,程梦星的黄山写景诗,如果去除标题,人们很难猜测到这些诗的实际内容。

山烟作雾朝濛濛,举头烟外见老翁。风开日出始破笑,一峰背俯兼头童。

何年南极下霄汉,无事僵立空山中。诸峰只算丈夫子,形体虽过年难同。

绛县亥字不足道,尧时丙子论卑时。平生侪辈恐无几,匡庐五老齐高风。

世人少壮几时好,等闲倏忽皆如公。明星玉女峰无赖,栉风沐雨山花红[58]。远人[59]

这里描写的是黄山“老人峰”,诗中既写老人峰,也写其它诸峰,相为衬托,各有姿态。且诗外有话,寄托无穷。这首诗写作中的景如果是一幅山水画,诗人便是赏画者,在远处仰视整幅画面。这样的写作特点在诗人的作品中有很多,如:“老僧穿树去,幽鸟破云来。坐见中峰雨,遥闻下界雷。自怜凡骨在,空对古丹台。”[60]“平生大抵居云中,客过竟出排青空。杲杲日上扶桑东,四山雌伏专尊雄。”[61]程梦星的诗作中选取的视角富于变化,他在写作中也不乏平视视角的描写:

路转峰回欲问津,殷勤指点入松筠。此峰不似桃源水,乱种桃花误

诗人与指路峰同处于一幅画作之中,从而在空间上,使得山峰的高大感和厚重感削弱,变得生动灵巧,而人在画作中成点睛之笔,未见其身却处处耳闻。整幅画作情景交融,游客能“欲问津”,山峰也会“殷勤指点”。下句引出的《桃花源记》,以虚境写眼前之景,形成画外之音,也烘托出诗人游览时的愉悦心境。在写松树时,程氏用了同样的手法:“独下云峰路不平,飞泉一道石梁横。深山原不开人事,错认双松管送迎。”[62]如果说在描写山峰松枝时,梦星采用的是山水画的泼墨手法,所写之处都能定格成静态之美,那么在写黄山的云海、瀑布时,他更注重的是动态之美:“法堂不问狮子吼,孩虎乳羊静山薮。”[63]诗人选用雄狮作为首句意象,使得一开篇有奔腾跳跃之感,但是下句选用动物意象孩虎、乳羊,使得上句的紧张气氛减弱,带来了万物运动之后的平静。“风横瀚海三更雪,月泻钱塘八月潮。此景邂逅不易得,得此始足誇腾超。振衣一啸破昏晓,烟鬟渐出啼山魈。”[64]风横瀚海的壮观、三更雪花的厚重、月泻钱塘的宁静、八月潮水的涌动声一起汇集而来,使人应接不暇。这里“天清气爽烟不生,地旷山空光更久”,久居闹市的诗人在这里找到了清新与澄澈。

匡庐之瀑天下无,流泉三叠如连珠。天都之瀑世罕有,一一龙潭到八九。

银涛雪浪渺无限,一泻千丈垂天绅。老龙偃伏在潭底,隐隐轰雷震人耳。

翻崖破壁走飞湍,摇光弄影星斗寒。我欲寻源时一往,蹑屐支筇拨云上。

天浆汲取解烦酲,直恐犹带龙涎腥。龙兮龙兮盛时出,霖雨苍生沛高泽[65]

坐在亭中远观九龙潭瀑布,银涛雪浪,飞流直下,这是视觉上的壮美;老龙偃伏,雷声阵阵,这是听觉上的嘈杂。前五句仍是所见之景的铺叙,“我欲寻源时一往”,话锋一转,作者虚拟了一位站在天端看着飞瀑的主人公形象。程氏为诗,酷爱拟人、通感手法,笔下所写之景,总能与己并存,融为一体。对于黄山诸景,他总能寻找到想象和交流的空间,从而用情感再描绘故乡的一草一木。

山花与山鸟,歌啸宜秋春。渔樵供伏腊,鸡犬通比邻。

纵或耳目隘,要之风俗淳。吾心亦宜足,且别问去津。[66]

又一次离开故乡。诗人尽管期盼着采菊东篱下、曲水饮流觞的恬静生活,尽管有父老的挽留,尽管“吾心亦宜足,且别问去津”,但是还是改变不了离别的日期。故乡世外桃源的美景,淳朴的民风与外面世界的沉浮荣辱形成鲜明对比,但是程梦星和他的先辈以及同辈一样,继续选择了背井离乡。离别时,诗人只能盼望下次归期的到来。

乾隆元年(1736),程梦星第二次回到故乡。从现有资料看,此次返乡,程氏所作记游诗并不多。故乡永远是游子的牵挂,“故乡千里梦,初路记今宵”[67],但是这时家乡的友朋有的逝去,有的离开,梦星所记山水诗极少,且都夹述追忆故友之句。

可怜秋草王孙路,感旧伤离已十年。[68]

独怜佳境谁同赏,怀友心从客路车。[69]

我欲更寻曾宿处,三生已断一楼钟。[70]

临风欲吊何平叔,埋玉难寻土一邱。[71]

程梦星是一个极其重视感情的人,故园的山水尽管还是“澄江江似练”,但没有了朋友的陪伴,在他心目中,便失去了诗情画意。梦星这次归乡的诗中,极少涉及自己的行踪,只是在曾和友朋相聚处轻描淡写了几句,所写之处夹杂着一份伤感。这次离别家乡后,程梦星便再也没有回到徽州故里。

筱园是梦星的第二故乡。在近几年对于程梦星的研究中,可以说,是筱园让研究者发现并认识了梦星。从文学角度来说,梦星在侨居维扬后寄情于山水自然,享受高雅闲适的生活,因此其诗歌出现最多的就是筱园的园林景致。其关于筱园的山水诗,篇什繁复,范围广泛。其彩笔所绘,遍及筱园的山山水水,一花一木。特别是小漪南处荷塘的万般景色,更是穷搜极索,靡有遗漏,这是就空间角度来说。如就时间方面而言,则一年之内,春夏秋冬;一日之中,朝暮昼夜,任何一个时节的筱园景致,都未能逃过程梦星诗笔的捕捉。

康熙五十五年(1716),梦星初建筱园时,便详叙了园林建造的地点和规划。

园在郭西北,其西南为廿四桥。蜀冈迤逦而来,可骋目见者栖灵法海二寺也。上下雷塘,七星塘皆在左右,因得“夕阳双寺外,春水五塘西”二语书为堂联。[72]

今有堂得名于南朝谢灵运《山家诗》:“中为天地物,今成鄙夫有。”谢康乐为山水作家,程梦星借此语,可见出其在拥有筱园之后的自得心态。同时,程梦星将自己诗集命名《今有堂集》,也说明他最为看中的是自己在筱园的诗歌创作。程梦星的归隐是长期酝酿之后的选择,早慧和优越的家境使京城少了一位翰林院编修,扬州却多了一位诗坛盟主。回到扬州后,他想实现的是另一种生活理想。不妨从几处园林景致看起,在程氏所作《筱园十咏》诗中,筱园十景依次展出:今有堂、修到亭、初月洴、南坡、来雨阁、畅余轩、饭松庵、红药栏、藕麋、桂坪。名称由来或以春花、秋月作引,带出江南园林建筑的典雅与精细。初月洴不仅设计巧妙,而且荷花、水鸟点缀其间,生机盎然,“池半规如初月,种植菡萏,蓄水鸟其中,跨以略□,积湖水灌之,四时可不竭”[73]。或借古人之雅兴,寄托自己的闲情。畅余轩中可“启庵扉而入,平轩三楹,以觞以弈。刘灵预答竟陵王书云:‘畅余阴于山泽,托暮情于鱼鸟。’”藕麋里遍种芙蕖,朱华碧叶,满湖风露,水天相映。此后的几十年里,程梦星便在筱园的美景中与友朋一起诗酒唱和,赋诗吟诵,在闹市中独僻蹊径,享受着田园生活的轻松。在描写筱园的诗句中,梦星极少作绚丽的色彩勾画,大多以平淡语言记叙日常之景,他注重的是意境的营造。四季轮转中,梦星笔下的筱园从花开花放到霜天雪地,从绚烂到归于平淡,已经与作者的心境融为一体。春日的筱园里“花里管弦翻水调,软风吹过竹西亭”,夏日的筱园里“绕亭叶并朱盘泻,隔岸花连镜面开”,秋日的园林中“寒林落叶稀,沼水纹明石。磴石立鹤影,竹院闻棋声”,冬日的筱园中则“乍看晚天凉似水,旋看平地白如霜”。江南水乡中的筱园是清新秀丽的,不乏姹紫嫣红之处,却无庸俗奢侈之感。与之呼应的,是主人的好客与恬淡。筱园里文士聚集,诗酒唱和,宾客中不乏学者名流、富商大贾,这里是令人神往的园林。而作为筱园的主人,诗人处于何种心态和情思,在他的作品中常有细致地描述。

四时皆有花,客来留茶瓜。风味特寒素,颇近山僧家。

门前一湖水,游舫载琵琶。日日厌酒肉,鄙见毋乃奢。

荣枯各有性,不必挂齿牙。好花开且落,静悟无嚣哗。

客去自拂几,开卷读南华[74]

“荣枯各有性”,是受到郭象“物各有性”道家思想的影响。虽然“客来当意惬,花发过歌成”,筱园中人来人往,若龙门盛会,但是主人并未陶醉其中。送走宾朋后,刚刚结束的欢畅并未在主人的内心留下太多的涟漪,随着《庄子》的翻开,筱园的一切已经恢复平静。程氏山水诗中的平淡风格正是其安适自得心理的外在表现。

(四)文会唱和诗

程梦星作为当时扬州文会的倡导者之一,在《今有堂集》中,以文会为主题,以及在文会中和文友们唱和的作品占有突出的比重。当时文会的场景,据《扬州画舫录》卷八载:“至会期,于园中各设一案,上置笔二,墨一,端砚一,水注一,笺纸四,诗韵一,茶壶一,碗一,果盒、茶食盒各一,诗成即发刻,三日内尚可改易重刻,出日遍送城中矣。”[75]将此置身于筱园的美景中,则产生更多的雅趣。“小漪南为洴江先生别业也,池上之亭数十亩。环植杨柳,遍栽芙蕖,当盛夏时,露涵风荡云锦翻翻,先生偕二三友朋,扁舟往来,以足扣舷,吟声乍起水鸟惊飞,其游行于红桥烟月中者,望而似神仙中人。”[76]作为筱园的主人,梦星对文会的记录较他人更加详细和准确。不妨顺着其一组诗歌,去了解当时文会的开展过程。

晓雨凉如秋,所欣非破块。踏屐赴佳招,诗客喜先在。谓嶰谷诸君。

眷兹红芙蕖,涓涓静相对。风合两岸香,烟淡一溪盖。

好事有邻翁,隔浦亦不卖。谓西畴。常时放艇来,曷若此游最。

却想山中人,高吟出林外。环溪足幽赏,乘兴犹未败。

胜集阻复遂,更了看花债。天意快晚晴,坐月定遥待。[77]

据全祖望《南圻订为环溪草堂看荷之行,甫至程氏筱园雨甚即坐其亭上看荷,柬诸子之先至环溪者》诗可知,此次文会的开始,为马曰琯、厉鹗等人应陆钟辉之邀在环溪草堂集会,因天气原因临时改在筱园举行。文会开始前,程梦星拟诗柬邀请友朋。诗中的邀请之意并非开门见山地道白,也没有平抒直议地表述,而是在诗情画意地描写中娓娓道来。其间有“眷兹红芙蕖,涓涓静相对。风合两岸香,烟淡一溪盖”的意境美,有对“却想山中人,高吟出林外”的人生追求,有“坐月定遥待”下等待友朋的诗人形象,种种景色令人神往。可以说,在诗情画意中,筱园的文会清新脱俗,未开始时便已孕育诗情。这是文会的准备工作,就其开展阶段而言,则又形式多样。

在翠竹绿荷中,梦星与宾客诗酒唱和,各抒雅兴。他们所写题材不定,一般即景而发,记眼前之事,所记皆为同一题材。这其中,分咏扬州古迹是文会中经常出现的题材。卢见曾在扬州时倡导的“牙牌二十四景”在筱园的文会经常出现。文会中将扬州二十四景的名称和图画刻在象牙骨牌上,参与者依次摸牌,以所得之景,作诗或吟诵古人相近诗句,不能及时对出诗句者则罚饮酒一杯。梦星所作《分咏扬州古迹得康山》便是一例。

城南一抔土,高不满百尺。徒此康武功,得名传往迹。

裙屐擅风流,琵琶自弹摘。荣辱非所计,宾从慰岑寂。

急难友朋情,异代生感激。至今董华亭,大书作堂额。

胜地曾几时,栋宇半倾侧。窃喜不数武,下有幽人宅。

暇日常共登,每怪门径窄。江山亦笑人,怀古空太息。

安得挈同心,榛荆为重开。[78]

此外,在为友朋送行的诗歌中,梦星也借用此法,笔下不限于扬州之景。(www.xing528.com)

谢家旧宅今行庵,有客联吟今再三。康乐风流继前代,又移清梦归江南。

记得江干雪初霁,一叶扁舟载佳丽。愿君生子似客儿,况是阿翁原智慧。[79]

此时景物只是起兴之笔,重在叙及友朋分别时的依依不舍。《今有堂集》中这样的作品也很多:《分咏扬州古迹得争春馆》、《分咏四明古迹送全谢山归里得梅墟》、《同汪琴啸洪苏门黄北垞杨莲溪许藕生唐石士余渔舫家松乔分赋山阳古迹送莲溪之淮阴得漂母祠》、《分咏吴兴湖州得墨妙亭》、《小漪南荷亭分咏荷花故事得万柳堂》皆可归为此类。在文会中具体的写作体式,大致可分三种:

其一为分韵联诗法,如《二月五日集筱园梅花下用香山诗为起句得虞韵》:

二月五日花如雪,一十三人旧酒徒。入眼春光须共惜,隔年风景未应殊。

红灯照水香疑堕,纤月穿林影不孤。莫待愁人飘万照,续游明日好看无。[80]

《扬州画舫录》载:“是园文酒之盛,以雍正辛亥胡复斋、唐天门、马秋玉、汪恬斋、方洵远、王梅沜、方西畴、马半查、陈竹町、闵莲峰、陆南圻、张喆士园中看梅,以二月五日花如雪为起句为最盛,载在邗江雅集。”[81]此处记载与胡期恒乾隆元年(1735)年才得放归,不符。又据《韩江雅集》卷四《二月五日集筱园梅花下,用香山诗为起句》记录胡期恒与唐建中、马曰璐、汪玉枢、方士庶、王藻、马曰琯、陈章、闵华、陆钟辉、张四科等11人的唱和之作,胡氏得庚韵,诗中有句云:“二月五日花如雪,七十四人眼尚明。”由胡期恒自称“七十四人”可推此次文会时间为乾隆九年(1744),此时正是筱园文会的极盛期。据此,可知《扬州画舫录》所载录万石园与筱园的文会鼎盛期相混。这次的文会聚集,被称为筱园文会的顶峰,其参与者为:程梦星、胡期恒、唐建中、马曰璐、汪玉枢、方士庶、王藻、方士箑、马曰琯、陈章、闵华、陆钟辉、张四科,共十三人。此次聚会所作诗歌均为七言律诗,以白居易“二月五日花如雪”为起句,各自分韵,不得重复他人之韵。这种分韵的写作方法在文会中极其普遍,梦星诗中有大量的作品都属于这一类。如《人日集虚白山房用人日题诗寄草堂四平声字为韵》、《与彭尹作前辈曹声喈同年暨家弟怀舒钧奏等平山堂用壁间渔阳先生韵》、《平山堂燕集用韩孟会合联句韵》、《乾隆己未嘉平十九日马嶰谷半查招集山馆同赋坡公生日诗限苏字》、《玲珑山馆雨中预订来日集晚清轩冒雨至者八人用杜公部雨过苏端韵》等。

其二为诗牌集字法。文会中分韵联诗这种写作手法,在程氏看来过于传统,其好友胡期恒和马曰琯提倡的“诗牌集字法”则颇有新意也更有难度。程梦星作有《古人会聚为诗有探韵迟联之法,近世乃制诗牌集字,殆仿周兴嗣千文遗意,或字不给思韵不称辞,难于探韵迟联远矣。今约定百二十字,分题互送,骈珠缀玉,各尽所长,即以诗牌集字为题赋古诗一首》:

维昔千字文,汇集肇兴嗣。体方不及寸,一骨刻一字。

朱绿判仄平,韵即分其背。宾朋白画闲,时用引诗思。

武陵胡公来,借此结佳会。马君推白骨,好事日相继。[82]

这种集字法指从《千字文》中挑选一百二十字,刻于象牙骨牌上,分为六盘。文会时六人一组,每人挑选其中一盘,在其中挑选能作为韵脚的字,以此为诗。在规定时间内,以规定韵脚为诗,难度可想而知,且写作时常因所选之字“不给思韵不称辞”,能以此法成诗者甚少。这种作诗法,新颖别致,为文会带来诗歌竞赛的紧张气氛,而文会的参与者为了完成任务不得不穷思冥想,流于拼凑。程梦星为了凑成篇目,不得不感叹:“其始字百二,稍稍得佳处。终为字所拘,安能工此赋。”字数少,挑战的难度也就越大。一年后,胡期恒等人不得不增加集字的字数,并将其录成小册,以供文会时翻阅。程梦星为此作有《比年以来集率用牙牌集字为诗,庶几古人文字饮之意,但每韵所收者亦不过十几余字,止其小诗,若大题长篇辄苦韵少。复翁中丞广其字之适用者,别录一册,以备古风排律之咏,要是即席为诗耳,即以此为题,各赋五言古诗三十韵》,如:

今日值新晴,才喜慰情素。天门有嘉招,着屐过园圃。

同限三十韵,幽思期尽吐。更订叉手成,未许到日暮。

字多诗不佳,鄙心转滋惧。差幸试笔初,或可荷宽恕。

西窗晷影移,羲和难小住。临书笑草草,聊学邯郸步。[83]

尽管字数增加了不少,但是写作中难度仍然存在,为了配合字数的增多,还不得不作长篇,“字多诗不佳”,程梦星自己对作品也并不满意。仓促之中,诗歌流于形式,诗意全无。《今有堂集》中集字的诗歌篇幅较短、数量上也不多,但其中仍不乏一些佳作。如:

留得新春作上元,却将灯影写梅魂。碧纱不惜东风乱,白雪翻愁夜月昏。

客借诗篇闲过日,酒添衫袖旧余痕。凭谁唤醒罗浮梦,远屋寒香自一村[84]

颔联“碧纱不惜东风乱,白雪翻愁夜月昏”对仗工整,用通感之法描写梅花灯,雅趣横生;尾联“凭谁唤醒罗浮梦,远屋寒香自一村”中写出了梅花孤芳自赏、清新脱俗的意蕴。这种集字方式还可以多人参加,以联句方式完成一首诗歌。《山心集》中收录的《泛舟小漪南观荷联句排律三十韵限南字》就是一例:

日涉原成趣(梦星),荷开肯后探。小衫披软白(黄裕),短艇泛澄蓝。

容与经孤屿(程梦均),逶迤入浅潭。棋枰收古箧(余旲),茶具挈都篮。

胜集欣联袂(程名世),良朋快盍簪。树藏蝉嘒暳(程志乾),堤夹柳毵毵。

园竹纷千个(梦星),沙鸥狎两三。停桡遵北岸(裕),曳屐过西庵。

曲榭弓方拓(梦钧),平池镜半函。阑回萦细浪(旲),牖敞纳虚岚。

直拟居莲社(名世),何须问石龛。绕亭偏旖旎(志乾),照水更清酣。

叆叇晴云敛(梦星),晶莹冷露涵。霞蒸颜绰约(裕),风逼气馦馦。

掩映啼妆逊(梦钧),招摇舞袖惭。盈盈娇欲语(旲),脉脉睡初憨。

似列屏间丽(名世),如匀脸际酣。凌波罗袜瘦(志乾),出浴黛绝世。

鬟鬖双身少(梦星),倾城一笑堪。解愁传谢沈(裕),设色倩王镡。

异种浑难辨(梦钧),佳名岂悉谙。会心宁在远(旲),聘目未云贪。

酿热思仙佬(名世),香生忆老聃。褰来茎不断(志乾),雪处藕应甘。

裂芰能为服(梦星),远凭捉麈谈。拈毫嫌捃识(旲),觅句研覃漫。

满载红盈舫(名世),徐倾绿满甔。夜凉人影散(志乾),鱼戏叶之南(梦星)。

这样的作品既是诗歌,也是当时梦星及友朋在小漪南上观荷场景的再现。虽然没有太大诗艺上的价值,但是仍能从中感觉出当时热闹非凡的场景。

商人与文人的交往,不乏附庸风雅者,但也有商人随着文化修养和品格的提升,变得与文人无异。程梦星正是后者,这在他与文人的唱和诗中有鲜明的体现。他的笔下与文人的友情,不是建立在廉价的物质同情的基础上,而是来自于心灵深处的互相慰藉。

三径来熟客,一餐捐素诚。鹪鹩枝可托,偃鼠腹亦盈。

大巫擅诗敌,小户休酒兵。归隐非世傲,上书岂慕荣。

寒燠顺时序,要惟天所令。[85]

程梦星在诗中自注:“时堇浦以言事罢官南归。”堇浦,杭世骏也。乾隆八年(1743)二月,杭世骏在考选御史所对《时务策》中对朝廷用人提出批评,他认为:“满洲才贤虽多,较之汉人什之三四。天下巡抚尚满汉参半,总督则汉人无一焉。”乾隆帝痛责杭世骏“怀挟私心,轻视满洲”,依溺职例革职[86]。仕途的挫折使得杭世骏不得不离开京城,此时仍能给他安慰和尊敬的,正是梦星和扬州友朋。案发后不久,杭世骏便来到扬州,程梦星等人便以文会的形式欢迎这位“熟客”,一如往昔地高朋满座、诗酒相对。乾隆年间,对文化的管制颇严,但在事发后不久。程梦星便敢为好友鸣不平,敢说出“归隐非世傲,上书岂慕荣”的话,实乃难能可贵。正是患难,见证了程梦星与杭世骏的真情。

此外,梦星的文会唱和诗还提供了不少极具价值的史料,如《观演桃花扇剧四绝句》便记录了《桃花扇》创作完成后演出的场景:

康熙己卯庚辰间,京师盛演《桃花扇》。兴化总宪家优金斗,暨高阳相国文孙,寄园每集,必延请云亭山人上座既席指点,客有为之唏嘘泣下者。乾隆辛酉,家载南蓄优童自淮阴授此剧归,同人歌演遂无虚日,多赋诗纪之。余谓征事选词虽未必尽皆实录,而北里烟花奚啻南朝金粉,宜其耽情伎席擅羡歌场,至若秋风离黍,不过剩水残山。方今四海一家,又何必问萧萧芦荻耶?[87]

己卯为康熙三十八年(1699),庚辰为康熙三十九年(1670),桃花扇创作完成后不久已在京师演出。程梦星此时是进京赶考的举子,在观看《桃花扇》的演出中与孔尚任(1648—1718)邂逅,从诗句中看,时任户部主事、宝泉局监铸的孔尚任不仅亲自到场观看演出,而且演出过程中还即席指点观看。孔尚任在《桃花扇本末》中说,这部作品“凡三易稿而书成,盖己卯六月也”,可见《桃花扇》的易稿过程是在不断的演出实践中,在文人集会的现场交流中完成的。乾隆辛酉为乾隆六年(1741),上距康熙三十八年已四十余年。此时,《桃花扇》仍然在南方盛演,它让程梦星回忆起当年京师演出的场景,也对当今“四海一家”的太平景象感到满足。

又如《畅余集》所收《陪赵秋谷前辈集饮东园时桂花盛开》中记录了在扬州东园的集会上,梦星与赵执信(1662—1744)诗歌唱和:

一声长笛赵倚楼,半规淮海维扬州。相看不厌两有意,春风秋月三生游。

清狂昨日杜书记,蓝舆今唤门生求。黄龙山寺今在否,木犀正复香而幽。

此中有理在鼻观,参透端赖闻思修。先生善诗兼善饮,杯面直得天香浮。

偶然杖履领后辈,名言玉屑风飕飕。日斜静对饮醇坐,天外飞过双闲鸥[88]

程梦星外祖汪懋麟“从王士祯学诗,而才气横逸”[89],赵执信又因“性格的褊狭和狷急,意气之争”与王士禛交恶[90],但也丝毫不影响程梦星对赵执信的崇敬。在“偶然杖履领后辈,名言玉屑风飕飕”中读者仍然能领略赵执信的直率。

此外,近年来有学者指出程梦星编撰的《李商隐诗歌笺注》一书,在李商隐诗歌接受史上教训大于收获,“此书论及诗艺者甚少,固因此非此书用力的重点,但也多少反映他对诗艺的比较隔膜”[91]。若联系程梦星写作中的环境,可稍加解释。程梦星在《凡例》中叙及此书成因,概“多闻实藉友朋,愚之为此笺注也”。并列出十九友朋姓名:“泸州先迁甫、武陵胡复翁……往复考证校注之功皆不可泯。”又,马曰璐在《哭洴江太史》中自注:“义山诗话,予与三兄曾采诗话数十条,附刻卷内。”[92]可知此书是在程梦星与友朋的诗酒文会交流中成书的。概诗艺之事,涉及意境、辞藻、声调,义山诗包蕴密致、沉博艳丽之美,往往难以解说;索微考证之事,往往在文会交谈中多得启示。不过文会中轻松惬意、畅所欲言的气氛,也导致了其对部分诗歌阐释穿凿附会的弊病。

(五)怀史咏物诗

翰林院编修出身的程梦星,其诗作有大量读史和怀古的诗,或是品读历史书籍后的感悟,或为凭吊历史遗迹后的思考。这中间既有作者少年时的作品,也有年老之后的感悟,对历史的喜爱贯穿于梦星的一生。《今有堂集》的开卷之作,便是《读史四首》:

壮岁贵努力,亦须慎其仪。明镜不藏耀,缁尘恒蔽亏。

贾生在洛阳,早膺吴公知。荐之汉庭上,何难媲皋夔。

文帝守成主,纷更非所宜。年少乃喜事,遽为绛灌嗤。

长沙一见斥,吊湘徒伤悲。由来露才智,适为谗口资。

老成盖国器,养晦姑待时。不见豫章木,辨材七年期。

习俗易移人,波流终无涯。子夏谨笃士,尚言悦纷华。

后汉去圣久,益复事骄奢。石崇何如人,珊瑚迈官家。

锦障三十里,烂熳明朝霞。亦知利吾财,过眼如空花。

晋世不鉴戒,非分且有知。口腹夺乳哺,用之饲肥豚。

高哉谢东山,豪具禁萌芽。请裘乃与锦,所以子弟佳。

人各有弓冶,士惟一经横。苏颋颇有子,九重皆知名。

唐世尚门地,敦勉寓权横。制科途辙启,设纲掩豪英。

惜乎王摩诘,名以琵琶成。光范三上书,昌黎亦纷营。

钱徽知贡举,怨府至相倾。子弟贵苟得,岂曰父兄荣。

九皋鹤则和,长松风乃清。翩翩韩冬郎,雏凤能蜚声。

文心如人面,所见各不同。学焉得性近,岂必畔西东。

有宋开景运,五季迥颓风。导源穆伯长,扩以欧阳公。

大苏所识拔,万象罗纤洪。荆国虽异议,不以文字攻。

后人拾余唾,遂列党禁中。东莱与西山,搜选破愚聋。

巨手始吐气,光焰垂长虹。人勿循世论,著书听穷通。[93]

前两则故事分别出自《史记·屈原贾生列传》、《晋书·石崇传》,贾谊年少得志却最终悲伤而死;石崇的豪奢终究是过眼云烟;谢安“以仪范训子弟”方得家运长亨。在梦星的少年时代,从这些历史人物身上便学到了许多为人处事的道理。后两则诗歌分别以唐宋文人为例,唐代门第森严下,文学名家仍能展露锋芒。宋代文人之间虽政见上有分歧,但皆用心学问,不以文私意攻击,这正是那个时代杰出士人品格的体现。可以说,读史中程梦星不仅锻炼了自己的理性思维,为求取功名奠定了扎实的文献基础,也让其在日后行事中有了处世做人借鉴的范本。他青年时期在准备科举考试之余写诗,故此时咏史诗歌中大体以历史上的士人故事起兴,继而转为对自身立行等方面提出要求。中年时期,程梦星从出世到归隐、经历了宦海浮沉后,人生阅历的丰富使得其笔下的读史诗在选材、感悟上都发生了变化:

宣公坟墓邺侯祠,功在唐家中叶时。紫诰风雷烦大手,白衣涕泪出危词。

忠能结主终选客,智托求仙岂本师。商略古今同汉代,张良善去贾生悲。

元和元祐两分符,乞郡无聊亦自如。灯火长桥苏学士,荷花绕郭白尚书。

大都诗酒为官职,未见风流误井闾。南渡伤心游事减,斥归将帅老骑驴。[94]

诗中的邺侯即李泌(722—768)位居宰相,显赫一时,仍一直以谦退处世,最终选择归隐于南岳;白居易和苏轼两位著名诗人,都是天性恬淡,任凭时局沧桑,自身仍潇洒闲适。程梦星从这些历史人物身上看到的是一种自由自在的生活态度。如果说其青年时期是以寻求积极入世作为立身准则,到此时已经锐减为出世的道德安慰了。

晚年的程梦星,心境已经归于平淡,其笔下之咏史作品已很少。即使是面对梅花岭,他也能保持平静的心态去观看:

东南半壁欲支难,上相曾登上将坛。运去偏逢骄镇帅,身亡空剩旧衣冠。

钟山月冷清歌歇,邗水秋生蔓草寒。指点双忠祠宇在,暮鸦零乱夕阳残。[95]

梅花岭对于扬州有着特殊的意义。明末,史可法(1601—1645)镇守扬州城与清军作最后的抵抗,后兵败就义。副将史德威寻其遗骸不得,遂葬其衣冠于梅花岭下。全祖望《梅花岭记》记录了当时的血雨腥风和史可法的英雄气概,与之截然不同的是程梦星在梅花岭时追忆历史时,思绪和情感是淡定的。他未写扬州屠戮的惨烈,只是用“东南半壁欲支难”起兴,他所要表达的不仅仅是对史可法的崇拜和敬佩,更多的是对历史的思考和感慨。虽然“相登将坛”阴差阳错,又“偏逢骄镇”,失败的命运已不可避免。而此时历史的胜负已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被淡忘。诗中钟山月冷、邗水秋生的意境都产生凄凉之感,夕阳残照下,昔日的英雄只留下衣冠,与寒鸦为伴。

梦星诗作中更多的是咏物诗。从时间上分析,他偏爱春日的万紫千红,从被歌咏的物象上分析,他笔下出现最多的便是花卉。春日的筱园里色彩缤纷,高朋满座之时,诗酒唱和频繁,眼前之花便成了他们歌咏的首要对象。程梦星的笔下不乏姹紫嫣红的春花春柳,但他最喜歌咏的是梅花,据笔者统计,其笔下的梅花诗不下三十余首。在《拟段逐庵梅花十咏》中他通过忆梅、梦梅、寻梅、乞梅、折梅、嗅梅、浸梅、浴梅、惜梅刻画了自己对梅花的深情。

香雪曾吟放鹤天,白公堤外系春梅。当时应悔匆匆别,枉欲孤山有旧缘。

深坞繁村路欲迷,短檐高卧足幽栖。婵娟误引诗魂去,月落参横翠羽啼。

竹间水际晚扶筇,义手行吟得便风。一阵香来浑不见,试随野鹤过桥东。

第一番风暖气回,阿谁有信暗相催。园官不解东君意,开到三分始报来。

山翁肯为击云根,带雪和苔到荜门。只是小亭春寂寂,特招明月伴黄昏。

陇上书凭驿使通,殷勤千里附诗筒。休因道远伤迟暮,含尽遥情雪一丛。

晓起巡檐索笑时,鼻头香已沁心脾。料应与竹齐功用,俗处须教倩若医。

世外风流洛浦神,凌波罗袜不生尘。画屏未记人偷样,却被清溪暗写真。

水姿原不御铅华,官阁何如处士家。更与梧桐同例洗,免教古铁蚀苔花。

自信孤芳耐岁寒,竹松聊许结清欢。谁知闲却何羹手,胜作山林一味酸。

寒梦一勾流晓月,新妆半镜画春山。横斜浮艳香元淡,清浅留痕瘦更闲。[96]

程梦星酷爱梅花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一,清初诗学的宗宋诗风对其写作有着很大的影响。《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对程梦星诗歌评价为“近剑南一派”,其为诗以南宋诗人陆游为宗,放翁偏爱梅花,“何方可化身千亿,一树梅前一放翁”。程梦星眼中,梅花便是陆游的化身。“何事求方化千亿,须知梅是放翁身。”其二,程梦星的性情是喜欢安静、不喜太多繁杂,梅花的淡雅、高洁刚好符合他的品味。他笔下的梅花是“寒梦一勾流晓月,新妆半镜画春山。横斜浮艳香元淡,清浅留痕瘦更闲”[97]的香魂,是“一笑半缘知己在,何郎犹有未酬恩”[98]的故友。值得一提的是,在程梦星描绘筱园的众多花卉中,歌咏牡丹的诗句却寥寥无几,点到处却以“瘦”来形容花中之王,“独怜小圃偏消瘦,叶底羞藏不耐看”[99]。这大概是主人尽管富有,却不喜欢过于雍容华贵的缘故。

程梦星少负高才、思维敏捷,作诗速度极快。文会写作时,厉鹗、全祖望、杭世骏这些清诗史上的名家在写诗速度上都难望其项背。姚世钰在《山心集序》中记载:“丙寅三月,行庵文,授简分题,茶酒间多追掉南轩唐丈之不复与斯会也。先生因以余力赋诗,自晡时迄高舂而五言百韵成。又尝分和元徽之解秋十首,人占一韵,独先生既席便和焉,时刻烛未尽一寸也。”尽管其作品中不乏清新雅丽之句,但同时因缺乏深度的思考和酝酿,信手而成的写作态度也使得他的诗歌创作中有过于草率、刻露的弊病,缺乏含蓄、深刻的意蕴之美。《四库存目提要》评价其作品,“虽近剑南一派,间出于玉溪生,词亦具南宋之体,但格力差减耳”。实为中肯之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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