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徽商与明清文学:关于墨商方于鲁及其诗歌创作

时间:2023-07-20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一)方于鲁其人因为是墨商,小人物方于鲁结交了一些在当时属于士大夫阶层的大人物。初名大滶,字于鲁。后以于鲁墨铭闻于今上,今上亟称于鲁,遂更以为名,字建元。汪道昆将方于鲁招入他当时组织的丰干诗社,成为其中的骨干。至于方于鲁的诗歌,屠隆也大加赞赏,认为其作品“语剖灵竅,理入玄机,意象双冥,神情两诣”。已贾江陵,娶于陈,生建元。墨成,倾其郡中。所称名取象,本六经

徽商与明清文学:关于墨商方于鲁及其诗歌创作

至少在已有的中国文学史上,除了那些小说戏曲等通俗文学作家外,被排列出来的作家大多数是有头脸、有身份的人物。他们是官宦,或者是进士,属于精英文人,也可以说是“士大夫”,所以他们的作品往往得到重视,乃至刊刻留存。而在精英、士大夫阶层以外的人,即使有文学创作,也难以得到重视,大多数作品也烟消云散,未留人世。当然,这只是一般情形,也有例外,如徐渭,在被袁宏道推举为“奇人”之后,得到的关注甚至超过许多士大夫。但无论如何,身份影响着文学史对作者的选择。

本节所介绍和评析的方于鲁,和方承训一样,也是晚明时期的一个小人物,他没有举人、进士的功名,甚至连秀才也不是;他更没有踏入仕途,没有获取一官半职。尽管如此,他在当时还有一定的名声。他是个墨商,所造的墨受到文人士大夫的青睐,而且他将自己所造的墨送入皇宫,得到了万历皇帝的高度赞赏,这一事件使得他在士大夫圈内很有脸面。在制墨的同时,他也舞文弄墨,写诗做赋,他的儿子将他的这些诗赋命名为《方建元集》刊刻出来,于是,我们得以进入这个小人物的文学世界中看个究竟。

(一)方于鲁其人

因为是墨商,小人物方于鲁结交了一些在当时属于士大夫阶层的大人物。这些大人物很喜欢他的墨,一来二往,对这个人也有了了解,他们就为他写传记。万历五年进士、曾任吏部主事、郎中等官职的屠隆就写了一篇《方建元传》:

方于鲁字建元,新都人。初名大滶,字于鲁。后以于鲁墨铭闻于今上,今上亟称于鲁,遂更以为名,字建元。父时通公贾江陵,建元江陵产,生有异质,慧性天妙,识玄洞微,综览经史,尤精物理,虽古之詧劳薪、采柯亭、辨海凫龙鮓者,殆无以过。束发慕向平、禽庆、贺监、李白之为人。尝入蜀,登高唐,观望巫山云气,寻荆王、宋玉故迹。临邛僰,出夜郎,吊碧鸡金马,复走燕赵,婆娑邯郸鸣瑟跕蹝处。驻马蓟丘,登黄金台,慨然叹昭王不作,豪士沦于草莽。吟啸太白酒楼,取一桮南向酹地,直欲呼昔人而与之激昂千古,麾斥八极。久之,以病归。时通公用贾起家,建元手挥数千金,散给穷交宾客,家遂就落,益务读书谈艺,诗调清远,方驾唐人。汪伯玉司马招入丰干社,尝以端午日集同社泛舟丰水之上,时天雨,溪流暴涨,舟行如驶,击楫鸣榔,吹箫伐鼓,乐甚,总得如干首,命曰《泛舟诗》。咸舂容沉古,洵有晋永和诸贤遗风。时司马公执中原牛耳盟,海内修辞之士,蜂拥归命,其二弟仲淹、仲嘉,文采朗射,埙箎协律,而建元诸君并以雄隽佐之,雅道大畅。议者谓谹中何必减邺下。司马兄弟,如曹子桓、东阿丽藻绝代,而建元诸君,如应、刘、陈、徐辈,各把一麾,同登坛坫,盛矣盛矣!建元又善制墨,妙入神品,前无李廷珪,后无罗秘书,词林宝之,不啻圭璧。以意造云笺贝叶,虽蜀江薛洪度不能过也。不佞闻建元名垂十年,顷应汪司马、龙使君白榆社招,一抵新都,即与建元把臂入林,洋洋洒洒,益逾昔闻。嗟乎,博溺心物,丧志雕绘,鞶帨何与道真?中郎、司空博矣,潘、陆、鲍、谢文矣,恨不闻道,香薰膏煎,卒不免于世味。近代维琅琊、新都,并以鸿巨文人晚年入道,遗荣挫名,刳心迁累,从皦皦入冥冥,英雄结局大善矣。建元文既斐然,兼精物理,其为千秋名下士何疑?倘然能急返而索之家宝,葆此灵光,则有司马公道门之白眉在。不佞读建元诗,语剖灵竅,理入玄机,意象双冥,神情两诣。夫道,心印也;诗,心声也。由斯以谭建元,超超玄著,其有出世之度乎?毋溺毋丧,道乃来舍。嗟嗟,是建元之药也。余取以返照,是亦余药也。东海友人屠隆撰。[95]

这篇传记,载于明刻本《方氏墨谱》的卷首。屠隆说他闻方于鲁之名已有十年之久,直到汪道昆邀他加入白榆社时,他才认识方于鲁。他介绍了方于鲁的出身——商人之子,其父亲方时通在江陵做生意,所以方于鲁出生于江陵。但方于鲁“生有异质、慧性天妙”,从小又好读书,对于大千世界有着很浓的好奇心,年轻的时候,就仰慕向长、禽庆等古代隐士以及贺知章、李白的为人,并且漫游蜀中以及燕赵、北京各地,既增长了见识,也感悟了人生。大约是富家子弟的缘故,他出手大方,以至于资财散尽、家道中落,然后他回到故乡徽州。汪道昆将方于鲁招入他当时组织的丰干诗社,成为其中的骨干。屠隆盛赞方于鲁造墨,称赞其所造之墨“妙入神品,前无李廷珪,后无罗秘书,词林宝之,不啻圭璧”,他做的墨曾被送入内廷,万历皇帝甚为赞赏,方于鲁本名大滶,字于鲁,因为这个缘故,就将他的字当作名字,而以“建元”为字。屠隆还介绍方于鲁制作一些精美的纸笺,与唐代才女薛涛的“薛涛笺”相媲美。至于方于鲁的诗歌,屠隆也大加赞赏,认为其作品“语剖灵竅,理入玄机,意象双冥,神情两诣”。

隆庆二年中进士、累官至礼部尚书的李维桢既为他的《方氏墨谱》写了序,在他去世后又写了《方外史墓志铭》:

岁乙巳冬,方建元以其《佳日楼集》属余邑洪明府寄余,俾为之叙。明府,建元里人也。会余起家领鄜延节,拮据兵事。明年夏小休,叙成,以复明府及建元同姓中为河西小吏者致之。盖三年而建元卒。逾年,余始闻。又逾年,其子来乞墓志,则前所托寄皆已至,独建元报书浮沉耳。忆余客新安,汪伯玉先生与弟二仲,亟称建元也,携之过其馆中论诗。诗大有致,而是时建元墨名满天下,诗乃以墨掩。既与久游,至今垂三十年,而知其人以墨与诗掩也。建元父时通,初娶于胡,生伯子大衍。已贾江陵,娶于陈,生建元。幼而颖悟,物至能名。好读屈宋骚赋、汉魏六朝李唐诸家诗。而又好游,西入楚蜀,至夜郎,北入齐鲁燕赵,至蓟门、卢龙诸塞上。感事吊古,形之篇咏。诸名士延入社中,据左席,浮白长啸,醉或累日。夕鼾卧忽寤,而伸纸挥毫,多奇语,人益异之。又好从少年短衣楚制,驰马试剑,牵黄臂苍,捕生累累而返。或过青楼,自度曲被歌声,五木六博诸戏错举递奏。又好救人戹,振人不赡。所席父遗赀,挥斥殆尽,亦会有病,遂归。而妇已产子,持门若丈夫,一切家政听之,不复孰何。第研精于诗,汪先生为丰干社,能诗者推逊建元。顾其家贫,汪先生策之曰:“吾郡故能为墨,罗氏与金同价,今亡矣,子何不为墨?古人远山磨隃糜以助文思,是或一道也,且可治生。岂贾竖之事,污辱之处,如杨恽所云乎?”建元诺,命其子按朱万初、潘谷、郭圯、李廷珪父子诸家法,选烟和胶。墨成,倾其郡中。所称名取象,本六经,综百氏,通三才,该万有。尚方底贡,文苑借资,四夷争购,以为瓌宝。语具《墨谱》中。故为墨者嫉之,百计务出其上,卒不得。无所发愤,则中以狱。财势所使,无如之何,走京师避之,久之事解。而在困难时吟咏不辍,识者益服其雅量。会怨家身扞文罔,众皆快之。建元诏其子曰:“告往知来,始可言诗。吾以治墨而信学问之无终穷也。吾姑与若言墨,若以非烟至乎,进之而有寥天一,进之而有九玄三极。夫诗亦若是则已矣。”故建元墨,晚益精。汪中嘉品之曰“青麟髓”,歙令方伯文、海阳令李宗甫誉不容口。两君者不直知其墨,又知其诗与其人者也。建元虽跅弛不羁,而行先惇伦。上世居联墅,无宗祠,倾橐之半,偕宗人侍御创为之。父祖以上久未归于土,卜兆而厝之。与妇白首无反目,伤其兄无后,晚纳姬生子以为兄后,命曰继伯。事丘嫂潘二十余年,葬祭备物。佳日楼不戒于火,所藏书画化为煨烬,惟集与《墨谱》在,神所诃护,非偶矣。疾作,三日而没。遗训有云:“益者三友,善交在久。美者自美,丑者自丑。誉且不虞,毁于何有?”其襟期夷旷,识趣高明,略可征已。建元名大滶,字于鲁。后于鲁墨入大内,因以字名,更字建元。卒万历戊申正月二十有二日,生嘉靖辛丑五月八日,春秋六十有八。[96]

这篇墓志铭较之屠隆的传记显然更为详细。其一,李维桢清楚地记载了方于鲁的生卒年:“卒于万历戊申正月二十有二日,生嘉靖辛丑五月八日,春秋六十有八”,即生于嘉靖二十年(1541),卒于万历三十六年(1608)。其二,对于其出身,李维桢指出,方于鲁不是方时通正妻所生,而是侧室陈氏所生,他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哥哥方大衍。其三,他和汪道昆兄弟关系极为密切,不仅加入他们组织的诗社,得到他们的称赏,而且在回到徽州生存无计的情况下,是汪道昆指点他学习制墨,认为制墨既可“助文思”,亦可“治生”,方于鲁听从了汪道昆的建议,所制之墨品地和称名皆佳,名重一时。其四,记载了他因为制墨被同行所嫉妒,受到压制打击,不得不避走京师。其五,记载了他对于家族、家庭所尽的责任,包括修建宗祠,安葬父祖,娶妾生子过继给哥哥,赡养寡嫂等等。最后,李维桢还介绍了他的家庭和后代情况,他先后娶汪氏、杨氏,有一女二子。

(二)方于鲁与程君房的恩怨

李维桢在墓志铭里提及方于鲁和制墨同行之间发生过纠纷,那位同行就是程君房,也是徽州人,也出生于商人家庭。和方于鲁不同的是,他曾经花钱买了一个鸿胪寺的小官职,因而和权贵阶层发生了联系[97]。这大约就是李维桢所说的“财势”,他足以让方于鲁“避走京师”。

关于方于鲁和程君房之间因墨而起的是非恩怨,明人有不少的记载。最近,台湾师范大学艺术史研究所林丽江博士撰有《晚明徽州墨商程君房与方于鲁墨业的开展与竞争》一文[98],比较详细地分析了两者之间的这段公案。笔者本来无需再多赘言,然此事涉及到对方于鲁诗歌的理解,故不得不略加介绍和分析。

程君房曾经撰《续中山狼传》,详述了他与方于鲁的恩怨经过:

里人方于鲁,一名大滶,父贾江汉间。幸一倡,遂生于鲁。于鲁长楚中,从父受贾。父死,亦溺志倡家,丧其赀而还。居乡贫甚,数从人寄食饮,人多厌之。闻余喜士,士之困阨者,恒赒焉,于是构诗为贽,介余友人来谒。比至,贸贸然,入门趦趄,嗫嚅请以讴吟,当俳优供余抵掌,余笑而进之,使与末座。时值孟冬,薄寒侵人,于鲁尚曳一絺衣,肌尽生粟。余恻然加悯,随解衣授餐,处以记室之任。当是时,于鲁方病瘵,余乃延医视之。医言夫,夫形既尫羸,脉复柔缓,药非大剂参蓍不效。时参价踊贵,每十两,值朱提一流。余胠箧给之,如是者有年,未尝厌怠。余夙抱墨癖,遍访古人搜烟和胶之法,试之果良,较罗舍人所制不翅(啻)倍徙。居恒念于鲁不能治生,尽以其法授之。法具矣,苦无赀,庚贷以赀;赀具矣,苦无仆,庚分以仆。于鲁按法制墨,业骎骎起,衣食之外,颇有赢钱。于是淫心复炽。会余将入都,命内子遣一侍儿。于鲁向居余门,闻其美丽,阴令子嘉树赂媒者,托以他人,展转谋娶。余归讼之有司,卒致离析。

于鲁窭复如故,诡制赝墨,以罔市利。余重自咎,术授匪人,因损赀督制以矫之。而四方具目者不至于鲁,而之予矣。乃于鲁不知悔祸,反相雠憾。迨余杖一老竖,兄子一凤以恨余责逐继母之故,计移置之岳庙中,实幸其死。于鲁乘其创甚,赂医投以犀角地黄汤,顷之死矣。于鲁父子鼓市之无赖者,亡虑数十指,弁其死尸,蜂拥于余之门,喧乎杀人,以激众怒。予由是系居圜户,六载始出。

方余狱急时,谋密不泄。及事白,客有知者,从容为余陈说,历历有征,盖信其不诬云。初余构于鲁,夺其伉俪。狱词出嘉士手,于鲁衔之甚。今嘉士寄谤书里中,属于鲁灾木流传,交为贝锦。朝结仇雠,暮托肝胆。设令引镜自照,其何以师眉目乎?嗟嗟!夫人以饿莩投人,而活之以衣食,已有更生之德矣。况病而汤药之,又贫而生业之,贷资斧以给瓮飧,分仆役以供任使,为恩已极,不翅(啻)生养之二天也!胡乃以淫夺理,而谋及闺闱之侍;又以怨叛德,而构其聚杀之谋;又以类结党而肆其交谤之毁。即狼虽恶,恐不若于鲁之特毒也。[99]

在程君房的笔下,方于鲁的身世颇有些可耻:他的母亲是个倡家(妓女),父亲死后,他也是溺志于青楼,将资财挥霍殆尽,不得已回到徽州,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程君房描写的方于鲁拜见他的场面更加可笑:因为听说程君房对读书人周济大方,所以他带着自己的诗作前往,进门后都站不稳,可怜巴巴地请求“讴吟”诗作,让程君房将他当做俳优以取乐。孟冬时节,他还穿着夏天的粗葛布衣服。这副可怜样子,让程君房起了恻隐之心,将他收留下来。他的身体有病,就给他请医延药,甚至不惜钱财,为他购置大补的人参。考虑他没有经济来源,生计无着,程君房就教给他制墨的方法,让他发了财。程君房的这些叙述带着鄙视的态度,也告诉人们:他曾经有大恩于方于鲁。

他们的恩怨起于程君房的一个侍女。程君房在到北京前,让妻子遣放家里的一个侍女。方于鲁因为在程家呆过,知道这个侍女生得美丽,就想暗地里谋娶,此事让程君房很恼火,就诉讼到官府,终于没让方于鲁娶到那个侍女。

后来,针对方于鲁制造假墨,程君房也制起了墨,而且比方于鲁墨更吸引人,于是两人的矛盾更深。接着,发生了一件导致程君房牢狱之灾的事情:他杖责一个仆人,他的侄子程一凤因为曾经被他责备过,故意将这个仆人移到岳庙中,希望他死去,而方于鲁则乘机贿赂医生,让其服用致命的犀角地黄汤,致其很快死亡;然后又鼓动市井无赖抬着仆人的尸体到程君房家,喧称其杀人,于是程君房被拘捕下到监狱六年。

程君房的叙述带有很强的感情色彩,其标题就是《续中山狼传》,文章的最后他写道:“嗟嗟,夫人以饿莩投人,而活之以衣食,已有更生之德矣。况病而汤药之,又贫而生业之,贷资斧以给甕飧,分仆役以供任使,为恩已极,不翅生养之二天也。胡乃以淫夺理,而谋及闺闱之侍;又以怨叛德,而构其聚杀之谋;又以类结党而肆其交谤之毀。即狼虽恶恐不若于鲁之特毒也。”显然,他将方于鲁比做忘恩负义的“中山狼”,甚至连狼也不如方于鲁之“特毒”,由此可知他对方于鲁怨恨之极。但这些毕竟只是程君房的一面之词。问题是方于鲁对此却没有什么反驳,当然并非没有反应:

其一,李维桢的墓志铭里记载他有遗训:“益者三友,善交在久。美者自美,丑者自丑。誉且不虞,毁于何有?”这似乎在表明,任凭你程君房如何诋毁我,还是“美者自美,丑者自丑”。

其二,在他的诗文集《方建元集》所附续集《师心草》中,有《喻谤》文一篇,文前有“叙”道:“古人有言:息谤无辨;又曰:止谤莫如自修。自余罹难以至于今,与仇面绝十余年,何谤书层见叠出,余未尝以一字答之也。大都因诗忌名,因墨妒利,谤从二者而生焉。夫墨因磨而知真赝,文以试而以测底里,法眼有在,何用谤矣!余既不能已谤,既不能弥谤,不能有辩,不能无辨,于是做喻谤之辩,游戏笔墨,将一解嘲。”该文采用了寓言的形式,说有一条白龙,化为鱼形,被渔夫所得,即将被烹食。天帝让使者托梦给渔夫,让其放生。历此劫难,白龙就去“登日者之门,揖而请卜”,日者问其所见,白龙就描述一物,它“怒目睁眉,若沐猴而冠,盖若马牛而裳衣,非魑飞魅,非熊非罴,磨牙鼓爪,余甚惊危”,接着还描述了此物的种种可怕之情形,最后说,此物“胡天不厌而人不遗,既不能投之山鬼,又不能屏之岛夷,将使侠者扼其喉而断其舌,仇者残其形而鞭其尸。彼斯恶之为害,谁能甘其肉而寝其皮!”这段话也充分显示了方于鲁对于程君房的憎恨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李维桢的墓志铭说是汪道昆指点方于鲁制墨的,但他从哪里学、怎样学得制墨技艺的?程君房说方于鲁在穷困之极的情形下投奔于他,他教给方于鲁制墨方法。对程君房的说法,没有人反驳,方于鲁也未曾辩白,在两者闹得沸沸扬扬的情形下,没有反驳和辩白,意味着程君房所说是真实情况。如此看来,程君房确实曾经有恩于方于鲁,这或许是方于鲁没有对程君房指名道姓的那篇《续中山狼传》做出反击的原因。(www.xing528.com)

问题是两人又为何成为仇家?或许确实像程君房所说的,方于鲁暗中谋娶他遣逐的漂亮侍女,甚至用计让被他杖责的仆人死去致使他下到牢狱。这些恩怨在当时的文人笔下都有记载,但事实真相只有方、程二人最清楚。按照方于鲁的说法,程君房对他的诽谤打击,“大都因诗忌名,因墨妒利,谤从二者而生焉”。这可以部分解释他们之间的矛盾。

方于鲁从程君房那里学得墨艺以后,以他的聪明,很快发财,所谓“业駸駸起,衣食之外,颇有赢钱”,与此同时,他还开始编撰《方氏墨谱》。谱中收录了380多张的墨样,请了王稚登、李维桢等人作序。该书刊刻后,既得到文士们的喜爱,也扩大了方于鲁的名声。在这种情形之下,程君房自然不甘落后,除了制墨外,也编撰《程氏墨苑》,其规模远超过《方氏墨谱》,收录500多张墨图,同时遍请名士为之题序或为墨样撰写诗、赞、铭之类的文字,不仅如此,他还将“人文爵里”作为书的一部分内容,收录包括焦竑、顾起元等在内的诸多名士的文字,从而使得该书远超方谱。

尽管如此,程君房在另外一方面却超不过方于鲁,那就是诗歌创作。其实从《程氏墨苑》中许多出自程君房之手的文字看,他的文化素养并不低,文才也很好。但他显然没有加入到以汪道昆为核心的文人圈里。他可以凭借着制作精良的墨和徽州以外的文士们交往,获得他们的赞誉,但在徽州本地,家居的汪道昆却是方于鲁背后的靠山。方于鲁参加了汪道昆的丰干社,在白榆社建立后也可能参加了活动,他和汪道昆还有姻亲关系。在这个地域色彩浓厚的文人圈里,方于鲁不仅得以结识李维桢这样位高权重的大名士,而且诗歌创作的水平也不断得到提高。方于鲁说程君房“因诗忌名”,表达的是他在诗歌方面超越于后者的自信。[100]

程、方两人因恩怨、竞争变得势不两立。屠隆在传记里,对两人的瓜葛未置一词。但李维桢的墓志铭里却说到方于鲁因程君房“财势所使,无如之何,走京师避之,久之事解”。梅守箕在《方建元诗集序》里說得更详细一些:

有阳与建元交而忌之者,非能忌建元才,直以建元有名当世间。其人豪于赀,卒能以赀用其豪。建元竟以是遂北游中原,走都下,以避其不祥。是时建元诗益进,而亦日有闻。缙绅先生多有之建元者,以自适于游耳,而豪者终迹之都门,必欲关前路而阻绝之,然建元归则穷十于昔矣!

从李、梅的记载看,因为程君房的财力雄厚,所以逼迫方于鲁避走京师。但这似乎不是很有力的理由,方于鲁和汪道昆关系密切,未必被迫离开徽州。真正的原因可能是:方于鲁毕竟是从程君房那里学得制墨技艺,他藉以发财,又因墨谱而获得名声,程君房咄咄逼人,他多少理亏,因此远走他乡,以避其谴责。不过这样的经历,倒使得他在诗歌创作上更有所得。

(三)方于鲁诗歌创作概貌

现存方于鲁的诗歌作品,是藏于南京图书馆的《方建元集》,共十四卷,外加《佳日楼词》一卷、《续师心草》一卷。该本卷首分别有梅守箕的《方建元诗集序》、林芝仙的《方建元佳日楼诗序》、林兆珂《方建元诗集序》、李维桢的《墨苑叙》、朱治登的《书李太史墨苑叙后》以及屠隆的《方建元传》。诗集的编排次第为:辞赋杂体卷之一,五言古诗卷之二,五言律诗卷之一,五言律诗卷之二,五言律诗卷之三,五言律诗卷之四,五言排律卷之一,七言律诗卷之一,七言律诗卷之二,七言律诗卷之三,七言律诗卷之四,七言古诗卷之一,杂体绝句卷之一;最后是《佳日楼词》和《续师心草》各一卷。这样的编排有利有弊:利在于可以看出,方于鲁虽然各体都有所涉猎,但更为喜欢和擅长的还是五言律诗和七言律诗;弊在于各篇诗作的创作年代无法考订。

就题材内容看,方于鲁的诗歌大致可分以下几端:

一是表达生平志向。诗言志,诗歌往往表达作者的生平志向,方于鲁的诗歌也是如此。如卷二《春日楼居十首》其一:“市廛违负郭,□水在登楼。地僻林坰出,春喧草木柔。壮心歌骥枥,老计卜兔裘。且乐人间世,逍遥物外游。”其二:“傍舍邻长好,巡檐树杂交。晨兴除草莽,春坐长林梢。寥廓看鸿羽,高栖近鸟巢。吾生甘守嘿,玄白任相嘲。”[101]从“壮心歌骥枥,老计卜兔裘”两句可知,这十首诗当是方于鲁老年所作。其一表达的是“且乐人间世,逍遥物外游”的思想状态,其二则表达了“吾生甘守嘿,玄白任相嘲”的人生态度,其中当然蕴含着他对因程君房的是非恩怨带来的各种议论所采取的“任相嘲”的姿态。

二是描写山水景物。这类题材在方于鲁的作品中比较多,乃是因为他主要生活在山清水秀的徽州。有些作品即使不以山水描写为主,也往往在“赋”、“兴”之中顺带写了山水。专门写山水的作品,如卷一《游石岭诸山看梨花赋》:“嘉青阳之丽景,览百卉之葳蕤。纷华林之窈窕,历诸山之逦移。是日也,天雨新霁,初日舒迟。纤霞飞彩,轻风放丝。”[102]其用语之华丽,描写之细致,均可称道。

三是友朋酬唱。屠隆的传记和李维桢的墓志铭都记载方于鲁回到徽州后,得到汪道昆的提携和指点,从此加入文人圈,因此他与友朋酬唱的作品不在少数,有的是参加各种活动之作,如五言古诗卷之二《三月三日同丰干诸君放筏作》、五言律诗卷一《五月五日同诸子泛舟十首》等。更多的是写给个人的酬唱之作,如对提携他的汪道昆,就有《汪司马伯玉先生奉诏归省四首》其二:“东都留祖帐,捧诏日边还。禄就千钟养,衣裁五色斑。赐金堪上寿,拖玉得承颜。落落轩车意,依依几杖间。”[103]不难感受到他对汪道昆的崇敬之情。他和屠隆因汪道昆的关系而交好,七言律诗卷三《得屠长卿书却寄》:“难后无家念倒悬,一缄惊得故交传。云中辟荔歌山鬼,海上云霞列羽仙。赤水遗珠投草莽,沧州奇服佩兰荃。丹崖翠壁千重色,会记题诗对岳莲。”[104]他的同乡许国官至内阁大学士,他有《初至都门奉献许相的诗四首》其一:“共乐黄虞世,因逢周召伦。百年依草莽,万姓赖陶钧。燮理推元辅,明良重老臣。登龙欣有托,敢谓吐茵人。”[105]或许和许国的地位相差太大,诗中的颂扬几近阿谀。

四是歌颂善政。方于鲁虽然有才华,但兼有两重身份:首先是一介草民,他没有科举功名,甚至连乡绅也谈不上;二是读书人,混迹于当地的文人圈。这两重身份让他对有地位的官员必须仰视,尤其是地方官。辞赋杂体卷一收有《邑侯方大夫治歙歌》,共有六首,分别为:《城西渔梁旧坝颓坏,转输艰苦,邑大夫下车治堤蓄水民利便之为余梁歌第一》;《郡郭当春夏时山溪泛涨,阬上民居岁遭冲没,邑大夫开山运石,筑堤辟水,为阬上歌第二》;《邑大夫崇儒兴教,爰葺泮水于沙际中,获八石表作八柱,一时称瑞,为泮水歌》;《郡中紫阳书院岁久荒芜,邑大夫搆堂置田,召民间俊乂子弟讲业其间,为校士歌第四》;《负郭万家居若累巢,岁有火害莫能禁止,邑大夫乃卜城南故地建丁丙堂以镇之,为恤灾歌第五》;《邑大夫治歙未满二期,申令约法遐迩播传,俗化政成惠流境内,为善政歌第六》。

从诗题不难看出,邑大夫——县令[106]确有善政,修渔梁坝、开山辟水以免民居遭水灾、修葺紫阳书院等等。作为一介草民的方于鲁感恩而颂之,当属真心;同时作为读书人的方于鲁,以诗的形式予以歌颂,也多少有结交地方官的作用。

五是记录其年轻时候的风流生活。程君房《续中山狼传》里说方于鲁在父亲去世后“溺志娼家”,似乎有些败坏其声誉的用意,但李维桢的墓志铭也说到方于鲁“或过青楼,自度曲被歌声,五木六博诸戏错举递奏”,可知方于鲁在年轻时的确有过一段风流的生活。这在他的诗集里也多少得到了保留和印证。他与秦淮名妓马湘兰有过密切的往来,五言排律有《马姬寄惠朱柑》:“封缄传素手,遗惠比琅玕。碧叶黄金颗,朱苞赤玉盘。摘来秋露早,剖出晚香寒。并蒂同雕彩,承筐羡渥丹。美人何限意,骚客笑相看。”[107]又如七言排律还有《秦淮马湘姬移酒雨中过访赋此谢之》:“水上楼台光陆离,倾城一顾乐新知。地偏初贮莲花步,山远遥含柳黛眉。玉露浮香春九醖,华灯合彩夜双枝。楚峰十二行云色,不向人间做雨疑。”[108]除此之外,七言排律卷二还有《水楼绕雪怀马湘姬同孝甫赋》、《秋日城南同诸子携苏九郎马小姬泛舟作》、《重游燕子矶携苏马二女郎并载》等,均写他与马湘兰的风流逸事。当然,在马湘兰之外,方于鲁还和其他女子交好,如七言排律卷二也收有《观美人蹴鞠赋赠宇姬》、《春日戏赠燕妓陈小真用坐客韵》,七言律诗卷三亦有《赠歌姬李文华》、《赠刘九芳》等作。

(四)“诗可以怨”:方于鲁诗歌中的悲愁

通检《方建元集》,其中多有抒写悲愁的篇章。例如卷二《发舟》:“悲风日以阴,霖雨日以淫。行舟随飘摇,颓波迥且深。靡靡长苦饥,怀人思不任。孤兽走索群,高鸟鸣哀音。彷徨不我顾,嘘唏涕沾襟。”[109]又如同卷《河上》:“凉风厉秋气,萧瑟长河湄。客子困中路,永夜寒无衣。起视心与房,三星光欲垂。俯仰长欲息,严霜切我肌。月黑魑魅伍,水阔蛟龙欺。遥遥念行役,衰悴何时归。”这些诗写于何时何地,作品中没有透露出信息,但其悲愁之深切很是清楚。之所以有这样的悲愁之作,有两种可能,一种是模仿古人,一种则是作者长期在外漂泊,触景生情,发而为诗。

方于鲁诗歌中的悲愁大约不是故作姿态,而是其生经历决定的真实情感的流露。从李维桢的墓志铭乃至程君房的《续中山狼传》中可以得知,他在回到老家徽州之前,曾经因为千金散尽而落入穷病不堪的境地;此后,又因为和程君房的矛盾,避走北京。尽管他在墨业上获得了声誉,但这些经历,使得他又倍感人生之艰辛。

例如杂体绝句卷一《空囊》:“春尽穷途涕泪余,时危多难少安居。始知榻外皆长物,惟剩装中逐客书。”[110]《闻啼鸟》:“独处悲身难,思归感鸟歌。若闻行不得,欲去奈啼何?”《经卢沟桥》:“日吐长虹气,风悲易木哀。浮云飞鸟外,落网几时开?”《出都口号》:“恨别都门事已非,黄金散尽旧交违。一声求友堪垂泪,几处流莺送客归?”[111]这些诗大约正是在他为躲避程君房的“追杀”远走北京时候所作,其悲愁乃至愁苦的心曲恐怕很复杂。

五言律诗卷二《将之燕悼别十首》写得更为悲切。当时他年已五十,妻子又刚刚去世[112],但因为和程君房的矛盾,还不得不离开徽州,避走北京,所以“悼别”的笔墨充满伤痛。如其四:“悲歌还当泣,俯仰总销魂。执手分中路,伤心去故园。绝弦哀白发,拊缶坐黄昏。纵使游谭得,空余片舌存。”又如其五:“垂老今何适,辞家作漫游。霜华凋旅髩,雪涕洒征裘。岁晏书中锦,春明陌上楼。还疑望夫处,化石在山头。”丧妻、垂老、离开故园、远路漫游,这一切不堪承受的悲情都聚合在一起,确乎让人为之动容。

从上引方建元写悲愁的诗歌看,它们称不上出色之作。但有一点却可以肯定,它们是作者真实情感的表达。也许方建元人生经历算不上“坎坷”,也许他与程君房的矛盾主要责任在于他本人,但无论如何,他避走北京应该是事实,明明可以在故乡过着稳定、安逸的生活,却又不得不漂泊他乡,这段经历让他借着诗歌表现内心的愁苦,同时,这些表达其愁苦之情的诗歌也具有一定的感染力,这大约是方建元诗歌的价值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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