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文学的重要功能之一是书写情感,那么在明清商人的创作中,他们作为个体的存在,的确书写了各种各样的情感。这些情感大致可分为三种:亲情、爱情、友情。
1.亲情
汪汝谦风流一生,但其《甲午七月次儿蒙洪督师调至长沙军前》却写出了他的儿女之情:
一生常苦六亲愁,况复年增万里忧。却感烽烟多未定,故知踪迹半沉浮。人逢巧笑邀青眼,我本钟情到白头。遥忆楚江空结思,时时凝涕问来舟。
他的《次儿请假归省,督师赠余“风雅典型”匾额。儿归因叙亲友随任无一存,童仆亦亡十七。余慨八十老人,一切当谢,使余年得闲即儿辈养志,感怀述事,复拈八章,自此当焚笔砚矣》之四也同样写出了这种天伦之乐:
世事看来总戏场,如何偏我独多伤?每逢按剑无男子,犹喜谈诗遇女郎。昔慨侯门怀短铗,今看彩服上高堂。庭前绿映逢初夏,喜视儿孙序雁行。[19]
汪汝谦次子汪继昌,字徵五,中顺治己丑(1649)科进士,历仕广西左江道、湖广江防兵备道按察司副使。在他任职广西的时候,也正是吴三桂据守昆明的特殊时期,汪汝谦的担心可想而知。汪继昌被洪承畴调到长沙后,烽烟仍然未歇。也因此,他在诗中表达的思念之情是真切而浓烈的。当汪继昌回杭州省亲后,他既感悲伤,又感欣慰,特别是看到儿孙满堂的情景,他更感受到了亲情的温暖。
江春的悼亡诗中有悼念朋友之作,像《哭汪敬亭》、《挽马半查先生二首》等,还有一组十首的《悼亡诗》,皆为其故妻罗柔嫕所做。如其一:“燕钗鸾镜顿成空,三十年来一梦中。伉俪情深增涕泪,可奈秋雨更秋风。”言辞亦算凄婉动人,可以看出江春作为一代盐商温情的一面。
2.爱情
《闽游诗纪》为崇祯十四年汪汝谦福建之游所写诗作,陈寅恪认为汪氏此行是“访林天素之行”[20]。集中有《福州访林天素,知已移居建宁赋怀十首》,其一道:“不接风神已廿年,芳堤花下每相怜。自从南浦消魂后,何至三山复黯然。”其七曰:“凭将双履轻千里,半为名山半为君。却讶相寻无定踪,不知何处觅行云。”对林天素的忆念之情、对未遇她的失望和黯然之情均为浓挚。集中有多篇未见林天素时的忆怀之作,但在见到林天素后,林天素似乎并没有和他重燃当年的感情,最后他不得不和她分别,集中有《别林天素》四首,其四曰:“一觞一咏一呜咽,肠断春深泣杜鹃。若得重逢如此日,恐应多出再生缘。”诗中表达的伤感凄切之情非常浓烈。
在诸多商人的作品中,江春的爱情诗写得最好。他有《无题》二首:
酒污罗衫灭旧熏,可怜心事怕重闻。海棠庭院胧胧月,燕子池塘细细云。入手风光邀定子,满头花草忆双文。幽情唤醒无人会,难忘题诗玉线裙。
斗帐芙蓉翡翠裯,盘龙明镜照梳头。已知买婢名如愿,都说生儿字莫愁。粉领低垂轻点鼓,圆腰宛转学捎球。满庭空绿风旋絮,帘押高挑放雪兜。
这两首无题诗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样的爱情故事不得而知,但它们所写的爱情是温婉而细腻的。江春一生无子,从“已知买婢名如愿,都说生儿字莫愁”以及他的十首怀念亡妻的《悼亡诗》推测,或许这诗就是年轻时写给他妻子的。他还有《落花》诗两首,其二道:“几度登临思悄然,可怜红雨正漫天。招魂曲里惊残梦,流水声中忆往年。小劫莫偿尘土恨,痴情还结生死缘。春光自是无根柢,错怪枝头叫杜鹃。”他来到了爱情的发生地,看到满眼如“红雨”的落花,回忆起当年的情和爱,感到“痴情”难解,不禁感叹“春光自是无根柢”这首诗写得委婉曲折却情真意切,令人品味不尽。
3.友情
商人们并非只认银子不认人,他们和普通人一样,也有朋友,也重视友情,特别是对他们看重的文友,他们总是以诗歌表达出很真挚的友情。例如马曰琯的《沙河逸老小稿》中,有多首写给厉鹗和全祖望的诗作,或送别,或思念,或重逢而喜,可以见出他对朋友的一片情谊。据全祖望记载,姚世钰去世后,“吾友马曰琯、曰璐、张四科为之料理其身后,周恤其家,又为之收拾遗文,将开雕焉,可谓行古之道也”[21]。而全祖望本人眼疾严重,马氏兄弟寄书请他到扬州,为之请医疗疾。正因为如此,全祖望去世的时候,特命弟子董秉纯将其所抄文集五十卷交给马氏藏书楼。[22]作为商人的马氏兄弟对文人们尊重有加,与文人们结下了深厚的情谊。他们以自己的经济实力,为一批潦倒的文人提供了从事文学创作、文史研讨的物质条件和温馨的氛围,抚慰了他们的心灵,让他们保持了文化的自尊。难怪像厉鹗和全祖望那样有骨气有个性的文人能够和马曰琯保持极为密切的朋友关系,一直到死。
吴敬梓的《儒林外史》对商人的态度并不友好,特别是对徽商,更有鄙视的眼光,第二十二回写扬州经营盐业的徽州商人万雪斋爱交游,并且家中还有两淮盐运使的题匾,可惜万雪斋交游的都是牛玉圃这样的流氓帮闲文人;又揭露他不过是奴仆出身,身世卑贱。第四十回写盐商以欺骗手段逼迫才女沈琼枝做小妾,还写到“总商人家一年至少也娶七八个妾”,商人在此被塑造成荒淫、无知、以势欺人的反面形象。但是,吴敬梓的长子吴烺却和总商江春有着不同寻常的友谊。江春的诗集里共有三首送给吴烺的诗作,其《送吴杉亭舍人之吴门》写道:
乍闻小别月初三,便觉依依绪不堪。剩有离愁生酒半,载将诗思过江南。凉吹雁写风前影,暑尽秋妍霁后岚。剪烛西窗休遽寝,宵长正好听清谈。
这些诗作表达了江春对吴烺的惜别之情和良好的祝愿,从“乍闻小别月初三,便觉依依绪不堪”的诗句中,能感受到他对吴烺的深厚情谊。吴烺的《杉亭集》中也有《怀鹤亭》、《和鹤亭》等多首与江春有关的诗。他和江春之弟江昉的关系更密切,集中不仅有《题江橙里集句杨柳枝词五首》、《集饮橙里斋中拟皮陆秋夕文宴得青韵》、《怀橙里》、《怀江橙里在新安》等诗[23],他还和江昉共同辑有《学宋斋词韵》1卷[24]。可见,他与江氏兄弟的情谊确实非比一般。
明清以降,作家叠兴,作品若云,文人士大夫的创作已经是数不胜数,因此,商人的留下的作品渐渐被湮没。商人作品被湮没还有着他们作品自身原因,那就是缺少厚重感。商人的富有,使他们在作品中很少关心民生疾苦,很少反映社会问题;商人的富有,也使他们不像一部分文人那样喟叹人生艰难;商人的富有,也往往使自己笔下的各种生活场景都着上了浮华世界的色彩。但是,商人的文学创作是否完全没有价值?摈除他们的商人身份,如果把他们和其他的布衣文人(他们本就是布衣文人)一样看待,他们的人生感受、他们的情感世界,实际上并无二致。他们对于山水之美的体验,他们对于经商过程中的孤独和寂寞,对人生意义的扣问或对于生命短促的喟叹,乃至基于自卑心理着意的文学才能的表现,以及他们的亲情、爱情、友情,和任何人都是一样的。他们所具备的文学修养,使他们也能够将这些形诸笔端,并且同样具有文学意味。甚至,他们偶尔也会关心社会,例如江春的《大浸》:“大浸口空十尺强,淮阴一片白茫茫。可怜千里如云稻,尽作鲸鲵水族粮。”这是写淮阴一带遭受水灾的情形,对稻谷被淹,他还是表现了“可怜”之情;在另外一首《舟行淮壖见旧涨水迹感而作》中他还写道:“我虽眇儒冠,于世无补益。蒿目怀治安,感深涕横流。”更明确地表达了对灾害的担忧,这在诸多商人的诗作中算得上是空谷足音了。
【注释】
[1]〔清〕杭世骏《嶰谷马君传》,《林屋酬唱集》卷首,《四部丛刊》本。
[2]〔清〕厉鹗《樊榭山房续集集外文》《分赋钟馗画引》,《四部丛刊》本。(www.xing528.com)
[3]〔清〕马曰琯《沙河逸老小稿》卷三,《四部丛刊》本。
[4]〔清〕应灃《然室诗稿》卷一《江鹤亭先生传》。
[5]〔清〕许承尧《歙事闲谭》卷十八《江鹤亭江橙里》,黄山书社2001年,618页。
[6]〔清〕阮元《江鹤亭橙里二公合传》,《淮海英灵集》丙集卷四。
[7]〔清〕袁枚《诰封光禄大夫奉宸苑卿布政使江公墓志铭》,《小仓山房文集》卷三十二,《袁枚全集》第二册,576页。
[8]〔清〕李斗《扬州画舫录》卷八,中华书局1960年,180页。
[9]马曰琯《沙河逸老小稿》卷二《七月十六日邀同人南庄小集晚过黄氏园亭看桂用顾阿瑛金粟影诗韵》,《四部丛刊》本。
[10]马曰琯《沙河逸老小稿》卷二《癸亥九日仝人集行庵,出仇十洲画五柳先生像以供,以“人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分韵,得须字》。
[11]陈寅恪《柳如是别传》,三联书店2001年,370页。
[12]〔清〕马曰琯《沙河逸老小稿》卷二。
[13]〔清〕马曰琯《沙河逸老小稿》卷三。
[14]〔清〕袁枚《随园诗话》卷十三,《袁枚全集》第三册,439页。
[15]〔清〕袁枚《小仓山房(续)文集·诰封光禄大夫奉宸苑卿布政使江公墓志铭》,《袁枚全集》第二册,576页。
[16]《何心隐集》卷三,中华书局1984年,53—54页。
[17]黄宗羲《明夷待访录·财计三》,中华书局1981年,41页。
[18]引自王振忠《明清徽商与淮扬社会变迁》,三联书店1998年,36页。
[19]《丛睦汪氏遗书·春星堂诗集》卷五《遗稿》。
[20]陈寅恪《柳如是别传》,三联书店2001年,370页。
[21]〔清〕全祖望《鲒埼亭集》卷二十《姚薏田圹志铭》,《全祖望集汇校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360页。
[22]《全谢山年谱》载:“又十日,呼纯之榻前,命尽检所著述,总为一大篓,顾纯曰:好藏之。而所抄文集五十卷,命移交维扬马氏藏书楼。”《鲒埼亭集内编》附,《全祖望集汇校集注》,25页。
[23]均见吴烺《杉亭集》,李汉秋点校《吴敬梓吴烺诗文合集》,黄山书社1993年。
[24]《学宋斋词韵》一卷,《续修四库全书》1737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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