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时期徽商的创作大体上有三种类型:一是尚未从商之前的创作。例如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丁集下所传的王野:“儿时习为诗，稍长，弃博士业，从其兄贾江淮间，兄死，不能归，入吴，说梁溪土风，家于鸿山之下。”[27]这位在后来颇有诗名的“布衣王野”从小就曾经学诗，后来“弃博士业”，跟着哥哥经商。国家图书馆收藏的《率滨吟社录》反映了徽州民间学诗写诗的活动，该集收集了徽州休宁率口程氏家族组成了一个吟社，吟社活动方式，其卷首的吟社条约有详细的规定，它要求参加诗社的人每月作诗一首，每年一次聚会，对每人所作诗歌予以定评，同时还要“同试一题”，类似于诗歌比赛。此外，条约还规定了奖惩措施以及聚会方式。在条约的序言里，撰写者说:“习举子业者，恐妨其用功而止之，遇便间一预焉，不为例。”换言之，这个吟社虽然不主张正在攻习“举子业”的年轻人参加，但他们还是有机会参加的，所谓“遇便间一预焉”。这些“习举子业者”未必都能够顺利通过科举考试，他们中的大部分也要父辈们一样，在科举考试没有希望的情况下走上经商的道路，在这个时候参加吟社的活动，无疑受到了诗歌创作的熏陶和影响，甚或也能够写出一些像样的诗作来。
二是从商后之后的创作。这一类的创作情形当然最多。当商人们经商取得成功后，既有超越物质生活的心态，又有精神上的追求，他们或自我吟咏，或与文人们交往唱和，例如明代中叶歙县商人郑孔曼，在经商的同时，游历各地，他“虽游于贾，然峨冠长剑，褎然儒服，所至挟诗囊，从宾客登临啸咏，翛然若忘世虑。著骚选近体诗若干首，若《吊屈子赋》、《岳阳回雁》、《君山吹台》诸作，皆有古意，称诗人矣”[28]。歙县《潭渡黄氏族谱》卷九《望云翁传》所传载的黄长寿“少业儒，以独子挡门户。父老，去之贾。以儒术饬贾事，远近慕悦，不数年赀大起。驻维扬理盐策，积贮益浩博。……翁虽游于贾人，实贾服而儒行，尝挟资流览未尝置。性喜吟咏，所交皆海内名公，如徐正卿、叶司徒等，相与往来庚和，积诗成帙，题曰《江湖揽胜》并《壬辰集》，前太史景公为之引，梓成藏为家宝”。民国歙县《丰南志》记载:“明吴守淮，字虎臣，家故饶，挟资豪游江淮吴楚间，斥买重器，珍藏法书名画。遇徐文长于西湖，大奇之，劝以见古物不如见古人。守淮服谢，遂更买经史千余卷以归，披阅有得，为诗有惊人语。”[29]清代黟县商人胡际瑶“虽业商，然于诗书皆能明大义，舟车往返，必载书箧自随。每遇山水名胜之区，或吟诗或作画以寄兴，著有《浪谈斋诗稿》一册”[30]。像汪汝谦、马曰琯、马曰璐、江春都有诗文集刊刻和流传。
三是罢商从文的创作。这一类的商人很特别，他们或厌倦商人生活，或完全醉心于文学，俞正燮在《癸巳存稿》卷十五记载了清代徽商汪廷榜就是如此。他“少学贾，二十八岁，置货汉口，见帆樯丛集，蔽江面十数里，人语杂五方，汉水冲击，江波浩淼，纵观之心动，归而读书，学文词，喜驰骋，渐不自喜。……于逆旅晤戴震、李谆，与订交，学益广。中乾隆辛卯江南举人，授书饶州紫阳书院，补旌德县训导，以病归。”这位号为“仰山先生”的徽商最后弃商从文，中了举人、做了官。程晋芳的道路更有代表性。他本是盐商，但是他“愔愔好儒，罄其资购书五万卷，招致多闻博学之士，与共讨论”；他一心向学，“眈书史，见长几阔案心辄喜，铺卷其上而事不理”[31]。因为醉心于学问和文章，他把生意的事情都交付给家奴，“一任侵盗”，以至于负债累累。但他献的赋却得到了皇帝的欣赏，后来不仅中了进士，还参加了《四库全书》的编纂工作，著有《勉行堂诗集》二十四卷、《勉行堂文集》六卷。
总之，在明清两代，随着商品经济的活跃、土地兼并的剧烈，商人阶层空前壮大。由于一部分商人本来就是读书出身，他们虽然走上经商道路，却依然热爱文化；有的商人虽然未必是读书出身，却在经商成功后崇尚文化。因此，他们积极参与文学创作，有的甚至成为文坛上的活跃人物。明清两代商人的文学创作无疑是文学史上的一段不可忽视的流脉。
【注释】
[1]《四库全书总目》卷一百八十“集部”别集类存目七，中华书局1965年，1626页。查《四库全书未收丛书》，亦未收胡镇的《梦草堂集》。
[2]陈建华《中国江浙地区十四至十六世纪社会意识与文学》，学林出版社1992年，334—335页。
[3]〔明〕李梦阳《空同集》卷四十五“志铭”。
[4]韩结根指出，佘育“著有《潜虬山人集》十卷”，见乾隆《歙县志》卷十四《人物志四·士林传》，《羹墙集》四卷，见《皖人书录》引《安徽艺文考·别集七》。见韩著《明代徽州文学研究》159页脚注。
[5]钱谦益《列朝诗集》丙集收郑作诗15首，于郑作小传中说:“方山诗如‘寒灯坐愈亲，寒叶动秋声’之类，空同集中正未有此佳句也。”
[6]王寅辑《新都秀运集》卷一《郑作》。又朱彝尊《静志居诗话》卷十一“郑作”条曰:“宜述游汴，际空同诗名未大盛时，南面称弟子，以是空同深爱之。何大复所云‘老郑空同客’也。其诗经空同选择，序而传之，且为作《方山精舍记》。又赠诗云:‘近时好诗最者谁?徽州郑生差爱我。’今观其诗，颇俊利，远胜五岳山人。《闻雁》云:“秋日江南去，春风塞北归。祗愁罗网密，敢恋稻粱肥。独往寒天远，高飞旧侣稀。游人夜不寐，感尔泪沾衣。’《客中闻四弟消息》云:‘昨遇梁园使，孤城舍弟居。干戈长在目，烽火不通书。汝计犹长铗，吾心已蔽庐。两乡千里情，相望各霑裾。’《除夕》云:‘除夕愁难破，还家梦转频。十年江海客，孤馆别离人。残漏听还尽，寒灯坐愈亲。梅花满南国，谁寄一枝春。’”
[7]程诰《霞城集》今存天启二年程于廷刻本，收入《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59册。
[8]〔清〕朱彝尊《静志居诗话》卷十一，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年，310页。
[9]王世贞《弇州山人四部稿》卷六十九有《吴汝义诗小引》，《四库全书》本。又，此篇陈建华《中国江浙地区十四至十六世纪社会意识与文学》335页引为《程汝义诗小引》，笔者查阅《弇州山人四部稿》及其《续稿》，均未见该篇。
[10]《弇州山人四部稿续集》卷四十四《俞仲蔚先生集序》:“余以嘉靖癸丑有维扬谳，而投俞先生诗，与定交。后三岁丙辰而有三辅谳，为稍梓俞先生诗以行而叙之。其二十有四岁，而为今上之庚辰，而俞先生老病死，而余以赀哀之，已又志其葬。又明年，郡丞刘君某谋尽梓其诗文而授镪焉，歙人程汝义者，悉橐继之。”现存俞允文诗文集《仲蔚集》为万历十年程善定刻本。
[11]《弇州山人四部稿》卷九十六《程君汝义墓碣铭》。
[12]〔明〕胡应麟《少室山房集》卷八十一，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3]〔明〕许国《许文穆公集》卷七，《四库禁毁书丛刊》本。
[14]《率口程氏续编本宗谱》卷六。(www.xing528.com)
[15]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丁集中，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525页。
[16]参见《新安名族志》、《休宁名族志》整理本之附录。二书均由黄山书社出版。
[17]参见陈书录《士商契合中转向俚俗与性灵》，《儒商及文化与文学》，中华书局2007年，102页。
[18]张海鹏、王廷元主编《徽商研究》，安徽人民出版社1995年，12页。
[19]〔清〕朱士彦《诰赠通议大夫贵州按察使司按察使程君墓志铭》，载《思纯堂集》卷首，《清代诗文集汇编》。
[20]《淮海英灵集》乙集卷三。
[21]〔清〕杭世骏《道古堂文集》卷四十四《金存斋墓志铭》。
[22]均见范楷《汉口丛谈》卷三，武昌善益书局1933年。
[23]均见范楷《汉口丛谈》卷三，武昌善益书局1933年。
[24]〔清〕袁枚《小仓山房(续)文集》卷三十二，《袁枚全集》册二，589页。
[25]绩溪《西关章氏族谱》卷二十四。
[26]〔清〕江登云辑、江绍莲续辑《橙阳散志》，嘉庆十四年刊本。
[27]〔清〕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丁集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605页。
[28]歙县《双桥郑氏墓地图志·明故徕松郑处士墓志铭》。
[29]民国吴吉祜辑《丰南志》卷三“人物志”，卷八“艺文志”收录邹迪光、方沆《吴虎臣诗集序》，可知其诗集曾经刊刻。《中国地方志集成》之“乡镇志”，江苏古籍出版社1992年。
[30]同治《黟县三志》卷十五《艺文·人物》。
[31]〔清〕昭梿《啸亭杂录》卷九，中华书局1980年，29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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