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中叶后的江南地区,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和昆山腔的兴起,文人士大夫和富商巨贾纷纷蓄养家庭戏班。当时人陈龙正记载道:“每见士大夫居家无乐事,搜买儿童,教习讴歌,称为‘家乐’。”[1]蓄养戏班的多是退居林下的官僚士大夫或豪绅巨富,如潘允升、钱岱、邹迪光、申时行、屠隆、许自昌等人。有的官僚士大夫家虽然没有长期蓄养家班,却经常招戏班演出,如张岱在《陶庵梦忆》卷四《张氏声伎》中记道:“我家声伎,前世无之。自大父于万历间与范长白、邹愚公、黄贞父、包涵所诸先生讲究此道,遂破天荒为之。有可餐班,以张彩、王可餐、何闰、张福寿名;次则武陵班,以何韶士、傅吉甫、夏清之名;再次则梯仙班,以高眉生、李岕生、马蓝生名;再次则吴郡班,以王畹生、夏汝开、杨啸生名;再次则苏小小班,以马小卿、潘小妃名;再次则平子茂苑班,以李含香、顾岕竹、应楚烟、杨騄駬名。主人解事日精一日,而傒童技艺亦愈出愈奇。”[2]张岱所记述的戏班相对稳定地在张家呆过一段时间,最后离开了张家,介于家班和职业戏班之间。
正是在这样一个环境之中,已经在商界崭露头角的徽商也开始蓄养戏班。晚明唐宋派的著名作家归有光记载道:“天下都会所在,连屋列肆,乘坚策肥,被绮縠,拥赵女,鸣琴跕屐,多新安人也。”[3]作为商人,他们在获得了巨额的商业利润以后,一方面追求享乐,另外一方面,还有着自矜自夸的心理,生活上就逐渐变得奢侈起来,一如汪道昆所言,“新安多大贾,其居盐筴者最豪。入则击钟,出则连骑,暇则招客高会,侍越女,拥吴姬,四坐尽欢,夜以继日,世所谓芬华盛丽非不足也”[4]。当江南的官僚士绅纷纷蓄养戏班时,他们自然不甘居后,也立即赶上这一时尚潮流。
(一)“吴徽州班”
万历间的士大夫冯梦祯在《快雪堂日记》中记载了他观看“吴徽州班”演出的情况:
(万历壬寅九月二十五日)赴吴文倩之席,邀文仲做主,文江陪。吴徽州班演《义侠记》,旦张三者新自粤中回,绝技也。
(二十七日)赴吴文仲、徐文江席于文仲宅。同于中甫、文倩、无竞兄弟咸侍作伎。吴伎以吴徽州班为上,班中又以旦张三为上。今日易他班,便觉损色,演《章台柳》、《玉合记》。
冯梦祯所记载的“吴徽州班”是一个重要的信息。汪效倚认为,“从冯梦祯的这段话看,徽班这个名称,乃是指徽州人所蓄养的戏班而言”[5],这是有道理的。因为从明代戏曲班社的名称考察,有的以地方名之,如张岱所记的“吴郡班”,显为苏州戏班;有的以演员之名称之,如“苏小小班”;有的以蓄养者名之,如潘之恒多次提到的“申班”,就是指申时行的家班。该班明确使用了“徽州”地名,但徽州并不是出声腔出演员的地方,以“徽州”名该班,对提高该班的知名度毫无用处,合理的推测只能是该班由徽商蓄养。至于“吴”字可能有两种指称,一是指吴地,即苏州;一是指吴姓。从冯梦祯二十七日的日记看,不再是“吴徽州班”演出,如果该班是吴文倩等人所蓄养,就无必要“易他班”,故“吴”字可能是指吴地。故“吴徽州班”就是苏州的由徽州人蓄养的戏班。关于这个戏班,冯梦祯所记载的情况不是太多,只知道班中的一个叫张三的旦角演员在当时很有名,而且刚刚从广东一带回来。这个戏班演出的剧目之一是吴江派领袖沈璟创作的传奇《义侠记》,张三应该在剧中扮演潘金莲一角。
(二)吴越石家班
除了“吴徽州班”以外,潘之恒在他的著作里还提到了另外两个徽州商人蓄养的戏班,一个是吴越石的家班,一个是汪季玄的家班。
关于吴越石的家班,潘之恒在《情痴》一文中记载道:“余友临川汤若士,尝作《牡丹亭还魂记》,是能生死死生,而别通一窦于灵明之境,以游戏于翰墨之场。同社吴越石家有歌儿,令演是记,能飘飘忽忽,另番一局于缥缈之余,以凄怆于声调之外。”[6]据汪效倚在《潘之恒曲话》中的注释,吴越石即吴琨,为歙县人。然《休宁碎事》卷三并嘉庆《休宁县志》卷十四《人物·孝友》亦有同名者,且其事迹为大孝,其年岁为嘉靖甲子秋弱冠;又程琼《批才子牡丹亭序》中说“族先辈吴越石家伶,妖丽极吴越之选”,此处所谓的“族先辈”应该是指吴震生家的先辈。那么吴越石到底是歙县吴琨还是休宁县的吴琨还尚待考证。
潘之恒在其《亘史》和《鸾啸小品》中多次提到或详细描述吴越石的家班。例如,他在《曲派》一文中说道:“自黄问琴以下诸人,十年以来,新安好事家多习之,如吾友汪季玄、吴越石,颇知遴选,奏技渐入佳境。”他写了《病中观剧有怀吴越石》一诗:“漫道观如幻,宁非情所钟。高谈能折鹿,变态宛游龙。避俗偏宜雨,余欢欲迫冬。江南相忆处,花信喜春逢。”诗后记曰:“余喜汤临川《牡丹亭记》,得越石征丽于吴,似多慧心者,足振逸响。既各有品题,复作《情痴》一段,并搜《太平广记》与此剧牵合者悉补之,将以缀于卷末。亟遗之越石,庶无憾于赏音之莫寄矣。”[7]
潘之恒为吴越石家班的演员们各写了品题文字和赠诗,名为《艳曲十三首》,是了解吴越石家班的直接材料:
蘅纫之,字江孺,有深沉之思,中含悲怨,不欲自陈,知音得之度外,令人神魂飞越。
选得宫莺出上林,凄清江上带余音。多情何处飘残梦,一段梅花泛古琴。
荃子之,字昌孺,慷慨激烈,觉逸韵迫人,殊无儿女子态,能濯濯自振者矣。
千百场中独擅奇,朱弦琱管杂新词。谁能一曲偏惊坐?愧杀吴门游冶儿。
茹淡之,字连孺,佻达中每持劲节,曼声亦合宫商,慧性解脱,何必夸昆取媚也。
滑稽不用脂与韦,应响当弦自发机。翻笑叔敖空相业,尚烦优孟中人微。
羞之,字南孺,眼语眉韵,亦自可人,巧舌弱文,足夸吴趋之艳,吾将索诸神情之间。
吴趋何得太多情,媚眼波人百态生。总为曼声难自遏,半乘流去半空云。
支翰之,字菘孺,颀颀濯濯,不蕲乎樊中。时其兄来游,乍登欢场,发艳呈秀,令人想觽韘之丰。倘离芗泽,不将与萧艾同流耶?
蝶径莺林曲度迟,香尘飞处落花随。因君爱结双童佩,不羡芄兰叶与枝。
芫怀之,字益孺,辉容多姿,落英偏艳,苟和璧之足珍,何瑕瑜之易掩?吾得龋齿折腰间矣。
分林佳色竞邀欢,瑶圃飞英秀可餐。最喜嫣然含半瓠,懒将温语向人寒。
柄执之,字调孺,俨然大奸,甘心鸠毒,谁云悟主片言,亦可曰死生顷刻。今之院本,欲压弹章,非斯人无幸矣。
霁虹雕鹘语模糊,翻手倾危一捋须。满坐悄然更喜怒,谁言颦笑不关渠?
苾达之,字邦孺,曼声既自绕梁,弱态况能倾国,虽蓬山万里,知梦魂之非遥也。
莫凭鸡舌问含香,才近骊渊自有光。双泪不因何满子,柔情先断使君肠。
蕙树之,字心孺,为人柔顺婉至,颇具情痴,亦多吴韵。登场度曲,虽为曼声,密意倾心,似各有所属者。
病后秋林锦色调,月明澄水夜迢迢。何人为奏湘灵瑟,箇是通情第一宵。
茜兼之,字绛孺,与淡之发科取诨,亦复唐突可喜。菇隐微情,而茜尤多浮态,深浅之间亦各从所尚耳。
警策偏怜细语真,似含飞色暂依人。陇山梦断难传语,不问悲欢也怆神。
忠纯之,字臣孺;孝慕之,字子孺。以官、私二外,体具庄严,不刻不纤,而节度繁苛,调实劲捷,可谓刚柔相济,分擅所长表仪众彦者矣。
吴歈元自备宫商,按拍惟宗魏与梁。俚俗不随群雅集,凭谁分署总持场。
兰浴之,字谷孺,视荃伟俊而慧逊之。百度尽可肩随,令狎他场,俱堪雄长。
楚楚衣裳一色明,众中争艳最钟情。满堂丝管声俱合,谁辨埙箎弟与兄?
才抡之,字殊孺,具婉弱之质,而气度豪举,视夫以貌取人者,安知真英雄哉!(www.xing528.com)
柔情弱质不胜衣,谁道王孙意气傲?肯把娉婷赠名士,彩云歌处风同归。
潘之恒在诗题下有小序云:“从吴越石水西精舍观剧,出吴儿十三人,乞品题。各以名作姓,以字作名,以诸孺作字,得诗十三绝,以小序冠之。”从其品题看,吴越石的家班共有演员14人,“以字作名,以诸孺作字”或许就是出于潘之恒的雅意[8],而她们的名字也就很清楚了,即所记名字的前两个字,如蘅纫之,“蘅纫”就是该演员的名字,至于姓什么,有的人潘之恒另外有记录,有的则不清楚了。她们都是“吴儿”——苏州人,所唱的当然是已经广受欢迎的昆山腔。从潘之恒的品题中可以知道其中有的演员扮演的角色,如柄执之,她“俨然大奸,甘心鸠毒”,应该是扮演净角的演员;而茜渐之“与淡之发科取诨,亦复唐突可喜”,当是演丑角的演员。
潘之恒在《情痴》一文中还记载了吴越石家班排练和演出汤显祖《牡丹亭》的情况,可以从中了解这个家班演出的艺术水平。
首先,吴越石“博雅高流”,就是一个懂行的班主,在演出前,他作了精心的排练工作,“先以名士训其义,继以词士合其调,复以通士标其式”,实际上,他承担了现代意义上的导演的职能:一“训其义”——请文人名士讲解作品的意旨,让演员对作品有深入的理解,准确把握所扮演的人物性格和情感;二“合其调”——请音乐家为作品谱曲,让演员熟悉曲调;三“标其式”——请熟悉舞台的名家规范表演的范式。通过这样三个环节的工作,文学剧本《牡丹亭》才可能转化为舞台艺术。
其次,江孺和昌孺两位演员的表演达到了很高的艺术境界,她们作为演员,一是准确地理解了汤显祖的曲意,所以完全进入了所扮演的角色,即潘之恒所谓的“情痴”;二是把握了所扮演角色以“情”为核心的性格差异,江孺扮演的是杜丽娘,“杜之情痴而幻”,昌孺扮演的是柳梦梅,“柳之情痴而荡”,对于杜、柳的“各具情痴,而为幻为荡”,很多演员“莫知其所以然”,可她们对此把握准确,在表演中就紧扣人物“幻”、“荡”的性格特点,“江孺情隐于幻,登场字字寻幻,而终离幻;昌孺情荡于扬,临局步步思扬,而未能扬。”正因为这样细致领会,再加上她们“珠喉宛转如串,美度绰约如仙”,其表演达到了出神入化的艺术境地——“虽父母不之信,天下莫之信,而两人之自信尤真也”,以至于让潘之恒感叹道:“乃今而后,知《牡丹亭记》之有关于性情,可为惊心动魄者矣!”潘之恒在这年冬天抱病五次观看了她们的演出,并题诗给她们以鼓励。[9]
(三)汪季玄家班
汪季玄的家班也深为潘之恒所推许。据汪效倚《潘之恒曲话》之《曲派》条注释,汪季玄名犹龙,字季玄,歙县人,曾经为潘之恒校勘过《黄海》,寄居广陵(扬州)。顾起元《真草堂集》卷二十七《程孺人传》是为汪季玄亡妻写的传:“孺人之夫曰季玄汪太学,其氏系出歙槐塘之程。曰太学家桢者,是为孺人父。……燕尔之冬,季玄以父命趣之广陵,其行趑趄,孺人觉其意,庄语之曰:‘舅以盐在外,故缓急劝君往,君奈何恋恋帷帘之爱,而忘丈夫所有事邪!’其亟辨,严以行。季玄于是慷慨登车去。季玄攻古文辞,好沉博绝丽之文,而雅游三吴间,意不能亡佳好,孺人懼因以驰也,语中从容进曰:‘五都之地,日玩心移,往而不能出者众矣,曾是抗心师古,气凌千载者,而与裙屐少年伍,徒耗日月于耳目间哉!’季玄闻之为竦然,厉其意。季玄情通敏,喜宾客,每食客满座,诸击鲜豢酒,瀹茗涤器,自昼而夜不休,孺人应之终已,无倦色,季玄以是益多游长者。”[10]这篇小传虽然是为汪季玄的亡妻所作,但其中又透露了不少汪季玄的生平信息,他的父亲也是从事“盐策”业的,在汪季玄新婚燕尔之际,就命他到扬州协助生意,故而他是承父业的盐商。同时,他曾经“攻古文辞,好沉博绝丽之文”,有一定的文化修养。万历三十九年(1611),潘之恒到镇江拜访李维桢,并与他一同到扬州,在汪季玄家住了十天,汪季玄让自己的家班向潘之恒作了充分的展示。潘之恒记汪季玄道:“社友汪季玄招曲师,教吴儿十余辈,竭其心力,自为按拍协调。”可见,汪氏也是一位懂行的班主。五年后,汪季玄将戏班赠给了吴县名士范允临。
汪季玄的家班也有12名演员[11],她们到潘之恒的住处,请求他赐诗,并给予艺术上的指教,他也为演员们写了十三首诗,名为《广陵散二则》,分别对她们作了题品:
国琼枝,有场外之态,音外之韵。闺中雅度,林下风流,国士无双,一见心许。
何处梅花笛里吹,歌余缥缈舞余姿。涉江聊可充余佩,攀得琼台带露枝。
曼修容,徐步若驰,安坐若危,蕙情兰性,色授神飞,可谓百媚横陈者矣。
宛转歌喉态转新,莺莺燕燕是前身。已怜花底魂消尽,漫向梁间语撩人。
希疏越,修然独立,顾影自赏,叙清慷慨,忽发悲吟,有野鹤之在鸡群之致。
年少登场一座惊,众中遗盼为多情。主人向夕频留客,百尺垂杨自选莺。
元靡初,云衢未半,秋舟方升,孤月凌空,独传清啸。倘谓同欢毕轮,毋蕲发艳于三岁矣。
黄鹄高飞不可呼,羽衣潇洒髻悬珠。曾栖句曲三峰顶,肯傍淮南桂树无?
掌翔风,颜如初日,曲可崩云,巫峰洛水,仿佛飞越,岂直作掌中珍耶?
风前垂柳斗腰低,一剪青丝覆额齐。含意未申心已醉,高云堕彻月沉西。
慧心怜,音叶鸾凤,步骎骅骝,千人中亦见,卓乎超距之士。
音如环转体如弦,个是场中最少年。莫怪同侪心为折,纵令垂老亦知怜。
瑶萼英,色艳而佻,气吁以畅,如缥缈仙人,乍游林水,而纤尘不染。美艳由来自有声,众中识曲不知情。若教蔺子亲操璧,肯博秦庭十五城。
直素如,锦文自刺,冰操同坚,宠或驰于前鱼,怨每形于别鹤。无金买赋,为献从门者接踵。悟后之欢,自溢于初荐尔。
淡泊无由表素心,聊将贞操托孤琴。相如不浅临邛意,托讽何尝为赐金?
正之反,松筠挺秀,笙簧自鸣。如徒逐靡丽,亦几于玄赏。
松声竹韵杂笙簧,箕踞长林古道旁。不独尘嚣能尽隔,顿令丘壑有遗光。
昭冰玉,美秀而润,动止含情,水静而心澄,云遏而响逸矣。
一束宫绦一串珠,风前美度擅吴趋。排空群玉君应见,曲罢湘灵定有无?
二净,色中之蒜酪也。颦笑关乎喜怒,谑浪亦示微权。古称施、孟能近人情,则二子庶几矣。
解识吴侬善滑稽,憨情软语态如痴。略加粉色非真面,便放机锋不自持。
和美度,身不满五尺,虹光缭绕,气已吞象,壮夫不当如是耶!
公孙浑脱舞氍毹,气索登场为大巫。不独喑呜惊客座,生来胆略与人殊。
寰无方,跳波浪子,巧舌如簧,脱逢吴儿,尚当掩袂。
乍作冰山乍火轮,朱唇才启翠眉颦。古来三语堪为椽,价抵丹楼两玉人。
从潘之恒的题品看,汪季玄家班演员的水平也不低,她们或者“歌余缥缈舞余姿”,或者“宛转歌喉态转新”,或者“年少登场一座惊”,或者“音如环转体如弦”,或者“风前美度擅吴趋”。不过,潘氏没有写明她们所演剧目,因此对她们的赞美也就不够具体化。他在小序里这样称赞她们:“举步发音,一钗横,一带扬,无不曲尽其致。”但是,他也客观地指出,她们的表演艺术虽然“浓淡繁简,折衷合度”,却“未能胜吴歈者一间耳”。换言之,她们的演唱和苏州的戏班相比还略逊一筹。
就现有资料,能够发现的明代徽商蓄养的家班有以上三例。[12]它们有着共同的特点:第一,它们的蓄养者都是徽州商人。第二,它们的艺术水平都不低,这与其主人懂行和在艺术上花力气是分不开的。第三,它们都是昆曲戏班,吴越石和汪季玄的家班都是“吴儿”,尽管可能与苏州的正宗昆曲相比还有一定差距,但都表现了主人对昆曲的崇尚。第四,它们的规模都不小,“吴徽州班”有多少演员不清楚,但它拥有当时最好的演员张三;吴越石和汪季玄的家班都有十多位演员,因此,也可以想见,它们演出的剧目不在少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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