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商“好儒”的文化追求,让他们在获得一定的财富以后,就注重子弟的培养,追求成为书香门第,因而他们的家庭往往充溢着文学氛围。
李梦阳在为《潜虬山人记》中记载徽商佘育爱好文学并创作诗歌的情形,又说起其父亲佘存修也爱好文学创作并有诗集《缶音》:“《缶音》,歙处士佘存修作。处士商宋梁间,故其诗多为宋梁人作,予游大梁不及见处士,见其子处士育有文行,育嗜学文雅,亦善诗。传曰:是父是子,此之谓邪?育以疾不游反其乡,今数年矣。以书抵余,曰育恒惧先人之作泯没,不见于世也,幸子表之,予于是作《缶音序》。”由此可知,佘存修、佘育父子均曾经在河南一带经商,佘育“嗜学文雅,亦善诗”,这样的爱好显然是其父亲佘存修影响的结果,其家庭的文学氛围自然很是浓郁。[1]
明代官至内阁大学士的许国,也出生于商人家庭。他的父亲许鈇虽然是商人,却一心向往读书,王世贞撰有《许长公小传》:
许长公者名也,而字德威。其父曰汝贤。长公少育于外家汪,弗令习儒,曰:“丈夫安能袖书以稿耶?”而长公窃从儒家言,受之诸子史传,业成诵矣。而季父汝弼行贾吴,乃挟长公以从。季善心计,决算多奇,而长公以谨信操其赢,季益自发舒有游间,公子之富与名。而长公又雅善尺牍,时时为季还往,倾其侪曰:“是许季也,而彬彬质其有文哉!”而长公未尝旦夕废书也。有书生雅诵记意,傲长公以所不知而不能,退而指其阓叹曰:“彼有人焉,未可轻也。”[2]
尽管许鈇没有留下文学作品,在王世贞的传记里也没有他从事文学创作的记载,但他对于读书的向往和喜爱,以及读书后的修养,对于儿子许国的影响是不言而喻的。
清代的赵吉士虽入仕途,担任过知县和户部给事中等官职,却能诗能文,颇有文学造诣。他在记录父亲的历史时,追溯了家庭、家族和文学的渊源:“先大夫生而颖异,入塾受书,经史百家无不读,少属文,辄惊时彦。”他的父亲还与竟陵派的钟惺有接触:“先大夫负笈从王父寓真州,竟陵钟伯敬先生往来燕楚,必主王父家,常出所著三注钞,属王父商榷授梓,先大夫从中参订。”后来,他“绝意进取,间游江淮,累致橐中装”[3],走上了经商的道路。这种由“儒”而“贾”的道路,决定了他对下一代的影响。
就家庭文学氛围对文学人才的成长而言,潘之恒的家庭可能很有代表性。潘之恒的曾祖父潘增寿以经商致富,到他的祖父辈就开始了书香门第的历史。他的祖父潘侃早年习儒,但在科场上很不得意,终于在五十八岁时中举,最终以举人身份任光泽县令,再任汀州通判。这是一个很有个性的人物,在参加科举考试期间,他还曾经商,而且获得成功;值得注意的是,他从汀州通判的官位上辞官时,“归则垂橐而入,独古书数千卷、奇石数十拳尔”[4]。“古书数千卷”使他的家庭更有书香气息。他的二弟潘仕“幼颖敏,日覆诵章句数千言”,后“游学于越,会少师徐相公视学严陵,遂挟策而干少师,补建德学官弟子。寻应诏例入南雍,则以请业得当大司成伦白山先生,以请益得当主爵顾豫齐先生,以请事得当纳言马西玄先生,一时有名公卿莫不折节,盖车阗巷、屦阗门矣”[5]。
潘侃生三子,大儿子潘周南,“公生而深目高权辅,微若扬子云口吃。汀州公为诸生久,深于训诂之学,时时为公说大旨,辄记不忘,以属文无不中窾,会而汀州公试,数位其曹冠首。遣公就外傅横经,捧手而听,是孰与吾父,野鸡不若家鸡,越鸡又安能为鲁鸡也?遂谢归,一以父为师。会诏选秀民入太学,公乃为太学生”[6]。
二儿子潘召南,即潘之恒父亲。汪道昆描述潘召南的为人是:“君之肖其父也,父务名高,亦为名高;父务结客,亦喜客;父务施,亦施于不报;父务身先,亦以身先;父任放,亦任放;父嗜音,亦嗜音;父多自许,亦自许;父滑稽,亦喜隐。”[7]同乡鲍应鳌描述他“挟先世雄赀往来江淮之上,其才力足致巨万、甲维扬,而公不屑也,顾独喜客走名场,为大人游,时慨然有封狼居胥意。……客日进,家日匮,即客至不能具壶餐,而公犹必呼酒击鲜,喜客高会如故也。尝取古诗题之壁曰:且喜百年有交态,未尝一日辞家贫”[8]。正因为有与其父亲潘侃同样的性格,喜欢交接朋友,所以在他七十岁寿辰时,“致贺之使四至,以其辞者则李本宁参知致自楚,王元驭阁老、辰玉修撰致自吴,冯开之祭酒、虞长卿吏部致自越,阮坚之司理致自闽,鲍山甫仪部自其乡,方定之侍郎自其里,是皆海内文章巨公也”[9]。当然,他能够在寿诞之时得到这样的礼遇,应该与他的儿子潘之恒广交名士有关。
潘之恒的母亲对他的文学修养也起到了熏陶作用。方弘静《潘母吴孺人行状》这样记载道:
子之恒有俊才,所交游尽一时知名士,孺人为供具奉客,未尝厌。比试,绌有司,孺人未尝不豫知其才必有遇,遇有时也。盖孺人幼从内传受姆训诸书,通大义。之恒五六岁则置膝下自授之,尝业及国风,喟然念樛木之逮下也,曰:尚矣。乃其善视诸姬婢,或优假之甚,盖诵其诗者思其人,思其人者思其行,事君子是以善,孺人之以身教也。[10]
以往论者论述潘之恒家庭,似乎未曾注意到其母亲的情况,更没有注意到她还是个通晓诗书的女性。方弘静的记载让我们了解到在潘之恒成长的道路上,还有这样一位女性起着重要的影响。
生长于这样的家庭之中,有潘侃那样性格独异的祖父,有潘召南那样性格酷肖父亲的父亲,还有一位从五六岁时就教他读《诗经》的母亲,潘之恒对文学和戏曲的热爱,以及其豪放不羁、卓尔不群的性格形成就不难理解了。这个有着良好文学氛围的徽商世家,终于孕育出撰写了《亘史》、《鸾啸小品》、《黄海》等著作,特别是在戏曲表演批评上独树一帜的潘之恒。
家庭如此,家族也是如此。宗族化是徽州区域文化的一个突出的特征。徽州本来是一个落后封闭的山区。南北朝和五代时期,中原大族为了躲避战乱,纷纷迁徙到这里,他们在这里休养生息,同时也保存着宗族化的组织结构。嘉靖间“后七子”之一的徐中行为《新都小溪项氏族谱》作序,对此就有描述:“余昔奉诏恤刑南畿,入新都境内,见村落不二三里,鸡犬相闻,居民蜂房鳞次,若廛市然,一姓多至千余人,少亦不下数百。盖以地僻大江之南,万山回环,郡称四塞,即有兵火,不至延久。故其民多生全,而庶甲海内。隋唐世家,历历可考,且家各有谱。”[11]清代学者赵吉士描述的徽州宗族化社会更有典型性:“新安各姓,聚族而居,绝无杂姓搀入者,其风最为近古。出入齿让,姓各有宗祠统之;岁时伏腊,一姓村中,千丁皆集。祭用文公家礼,彬彬合度。父老尝谓:新安有数种风俗胜于他邑:千年之冢,不动一抔,千丁之族,未尝散处;千载谱系,丝毫不紊;主仆之严,虽数十世不改,而宵小不敢肆焉。”[12]徽州的宗族组织保存严密,并且成为有别于他方的“风俗”,修撰了大量族谱,明代中叶以后,这里的乡绅还修撰了记载整个徽州宗族情况的《新安名族志》、《休宁名族志》[13]。
徽州以家族为单位的文学创作活动在明代刊刻的《率滨吟社录》[14]中得到了比较集中的反映。该集存明刻本,上下两卷,是一部明代民间家族诗社的创作汇编。该集共收录属于率滨吟社的程氏家族成员26人的诗作。分别为:程瞻9首,程玘实60首,程序9首,程永泽8首,程衢5首,程庶4首,程廷桡45首,程廷槚7首,程梧25首,程佩51首,程柶52首,程忠敬10首,程廷进35首,程应徵14首,程积周4首,程廷梓7首,程栋10首,程孟白20首,程汝祥25首,程忠润22首,程镇71首,程良瓘4首,程时仗27首,程子彬21首,程孟秋14首。
这些诗作者的身份显然不是达官贵人和士大夫,而是地道的平民,只是他们同属于率滨一带的程氏家族。他们的生平资料在《率东程氏重修家谱》[15]里有所记载,他们都没有获得功名的纪录,但参与吟社创作活动的事迹以及诗歌创作上的成就均被记于谱中。例如程积周“字用达,又字用进,号枫墩,又号古率山人,生正统丙寅三月二十四日,偕族同志及郡士大夫缔率滨、白岳诸吟社,所著有《枫墩漫稿》,卒隆庆戊辰十一月二十一日”。其他有诗集的人尚有:程廷槚,有《少山稿》;程廷进,有《双潭稿》;程柶,有《太石山人漫稿》;程梧,有《言志稿》;程应徵,有《宾华稿》;程序,有《云岗肤稿》六卷。
传记最详细的是程玘实,家谱对他有简单记载:“字廷诚,又字若虚,号闲庵,又号紫霄山人,偕族同志结率滨吟社,又与郡士夫结社白岳,著有《紫霄山人诗集》。生弘治丁巳十二月九日,卒隆庆辛未五月二十一日。”同时,卷六还有一篇《明故处士闲庵程公行状》,对他的生平进行了较详细的描述:“……公行四,自少明敏,特达考器之梢,长就学,潜心经史,夙夜勤励,志树功名。既而婴目瞽,仅能鉴字画、辨路歧,莫副初心,然犹手不释卷,目力所及,辄终身不忘……搜奇吊古,积诗盈箧,目力虽不逮,而触景会心,出人意表。……既与族人之群彦结为率滨吟社,又与郡博吴成美、山人程师道、汪古矜诸同志结为中州渔社,嘉辰吉日,命席飞觞,浩兴湍发,更倡迭和,浸入作者之室。郡名家泭溪程子自邑见公诗亟称赏之,歙王十岳、唐云湫、潘少逸、僧惠光及休诸名流复邀公结社白岳,公乃与之登紫霄之峰,游洞虚之府,轻巾野服,逍遥一世之上,睥睨天地之间,而壹是势力举不足以动其中,因又自系为紫霄山人。”从这一记载中可以得知,这位诗人因为眼睛不幸出了毛病,不能实现博取功名的志向,也就只能生活在民间,但他好学不辍,沉迷于诗歌创作之中,不仅自己写诗,而且与族人以及徽州其他地方的同道结社唱和,因此他的创作数量比其他的社中同志多,《率滨吟社录》收录他的作品达60首;他本人还有《紫霄山人诗集》。
《率滨吟社录》既是一部家族诗社作品的汇集,同时也记录和反映了家族文学活动的方式。其卷首的吟社“条约”对活动有详细的规定,条约共八条:
社中诸人同出一祖,而利名不以行者,以年有长少、学有先后、入社有早暮尔。今得若干人,后来有志者尚未艾,议许续入,盖与人为善、无己之心也。
会期以四仲月朔日卯刻毕集,吟社同试一题,比较进修之功,以尽切磋之益,或命题,或限韵,或联句,弗之拘。
作诗每月一首,务宜会日定课,如懈怠者及失旨者,罚呈纸五十张、坚笔四管、京墨二笏入社,以助誊录。
至期或有远游不及赴会者,即抄题附去,若次会未归,须先期完课寄纳,违者罚如前数。
同社诸人须德业相劝,过失相规,匪徒虚声文字矣。设有操行不谨,为名教玷者,黜之。
社中之为前辈者,固当恒存引进之心,而继来者尤当诚敬听受。凡遇疑难,各宜虚心钩索,不可自作聪明,偏执己见,致生猜疑。此求益之道,亦敦睦之意也。
每人敷纹银若干,轮流领放生息,以供誊录之费。务须冬存至公,以图久远。
会日取次一人为首,首家预备小酌,贵在丰约适中,陶写性情,不可过奢、沉酣喧哄,以致不臧之诮。
条约的规定很具体,它要求参加诗社的人每月作诗一首,每年一次聚会,对每人所作诗歌予以定评,同时还要“同试一题”,类似于诗歌比赛。此外,条约还规定了奖惩措施以及聚会方式。据程曾的《率滨程氏吟社条约序》,这个吟社“月朔必会,会必有诗,行之已三载矣”,可见这个诗社的创作活动坚持了不短的时间。(www.xing528.com)
显然,率滨吟社正是一个具有宗族性质的诗社,其条约就规定,“社中诸人同出一祖”;其宗旨除了吟咏诗歌外,还有提高本族子弟文化水平、陶冶他们的性情乃至规劝其过的目的,嘉靖丁酉十六年(1537)程曾撰《率滨程氏吟社条约序》对此就有说明:
率滨吟社倡于族孙尚贤。社得若干人,月朔必会,会必有诗,行之已三载矣。后之能吟者许入社,亦与人为善者也。乃立条约,每事相观而善,或有过则相规勉,以无堕前人志,不独止于吟咏而已。习举子业者,恐妨其用功而止之,遇便间一预焉,不为例。嗟夫!诗之为教,不外乎性情。性存乎中无不为善;情则因物有迁,不能无邪正,邪正之分,而君子小人所由名,可不慎哉!邪者,欲之萌也;正者,理之厚也。遏人欲而存天理,则于伦理焉必重,德业焉必崇。置富贵贫贱穷达于不道,出则为良臣,处则为良士,反此则沦于恶而莫之援矣!于人之名且有愧,余何足取哉!故诗三百篇有美刺焉,可以观矣!族弟玘实,族子泽键,族孙廷桡、梧、柶,从孙佩、间,以春宴积周宅联句相视,黜浮向雅,居然得三百篇之旨,予甚善之,因题其首,以致勖云。
这篇序言,很明确地说明了宗族对于诗歌倡导的目的,诗之教,教人以性情,所教之性情,乃是按照理学的要求“遏人欲而存天理”,能够有此效果,就可以“出则为良臣,处则为良士”。如此,程氏宗族成立诗社,定期举行吟诗活动,对于宗族来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当然,诗社活动,让大家聚集在一起,也可以相互激励,劝勉过失,同样有利于宗族的教化。就《率滨吟社录》所收诗作看,它们确乎都符合“雅正”的规范,没有思想上的反叛,没有形式上的破格,即便是写女性,也保持着合理的节制。通过吟社的活动,这个宗族的文化面貌显示出了令人向往的风致:“群从子弟,履绳蹈矩,秀颖玉立,进取者咸揭揭然有鲲鹏万里之思,其乐恬寂者亦罔不砥砺劝勖,间以余暇,竞艺吟社,图惟不朽。”(程霆《率滨社录序》)这或许是徽州民间诗人以群体化的方式创作的独特之处。
从《率滨吟社录》中,我们还可以看到,这些仅仅参加宗族诗社活动的并非士大夫的“诗人”的诗歌也有着自我价值,或者在题材上为文人士大夫所不能表达,或者在心灵上有自己独到之处。
第一,是对商旅生活的表现。徽州山多田少,徽州人为了生存,不得不在年纪轻轻的时候就外出经商,故有“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岁,往外一丢”的俗谚。从明代正德年间开始,就有大批徽州人外出经商,逐渐形成了引起当时人注意的徽州商帮。商人和文学似乎存在着较大的距离,他们常常被士大夫们瞧不起,在文学作品里大多被写成嘲笑的对象。但徽商的情形却很独特,他们不仅“贾而好儒”,并且确实有着一定乃至较高的文化修养。他们在经商的同时,不仅舞文弄墨,而且能够用诗歌等文学形式抒发自己在商旅途中的情感。例如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丁集下所传的王野:“儿时习为诗,稍长,弃博士业,从其兄贾江淮间,兄死,不能归,入吴,说梁溪土风,家于鸿山之下。”[16]这位在后来颇有诗名的“布衣王野”就有着从商的经历。他是诗人,也曾经是商人。在《率滨吟社录》所录的诗作中,有不少作品都以商旅为题材,程镇的诗作很有代表性:
漂泊悲游子,投繻向苏州。山河分曙色,霄汉动高秋。古木荒陂尽,寒云野戍稠。劳歌渡淮水,离思转悠悠。(《早渡淮水》)
望望盱眙市,凌晨匹马过。无围淮野迥,地接楚山多。生计惭书剑,乡心忆薜萝。玄冬霜霰集,归路渺关河。(《早过盱眙县》)
程佩的这类诗作更多:
千里滞书邮,两年不一至。驱驰道路间,邂逅遇乡使。细阅寄来书,但恨别离易。别易会更难,萧萧两鬓斑。(《遇乡使》)
漂泊维扬客,那堪九日来。忧时难仗剑,眺远独登台。发短帽休落,露迟菊未开。佳辰翻寂寞,相对耻空垒。(《维扬九日》)
风急江寒旅雁飞,高秋南渡客思归。依依远树迎前棹,澹澹长空送落晖。楚山吴水惭浪迹,汀鸥沙鹭羡忘机。平生徒抱济川志,苍鬓年来事已违。(《渡江》)
秋风万里泛楼船,忆昔辞家赴蜀年。巫峡猿啼愁夜月,洞庭宾雁断霜天。明时老去殊无补,长铗归来只自怜。燕北已闻龙驭返,不妨耕稼率西田。(《忆昔》)
我车驾言迈,辞予离故乡。行行出门阑,十步九彷徨。临歧重叮咛,堂上有姑嫜。殷勤具甘旨,晨昏慎勿忘。所以催家妇,千古扬其芳。(《别内子》)
在《率东程氏重修宗谱》里,没有关于程镇和程佩的传记,但是从他们的诗作中,可以断定他们有着一段乃至很长时间的经商经历。他们诗中提到的旅行地点苏州、扬州一带,都是明代徽州商人重要的经商地,程镇的《早过盱眙县》将人在路途的原因写得很清楚——“生计惭书剑”,这正是宁愿读书却不得不去经商的徽州人经常发出的慨叹——为了“生计”,不得不放弃“书剑”而去经商。程佩诗作也明确透露了他是一位商人的信息:他曾经漂泊维扬,也曾浪迹“楚山吴水”,还曾“辞家赴蜀”,足迹如此之广,且未曾为宦,他只能是一位商人。[17]相比较而言,其诗更具有情感的细腻度和力度,如《遇乡使》所写两年未接到家书的情形下,因为邂逅乡使而得家书的那份悲喜交加的感情,让人为之动容;《别内子》写与妻子分别的情景,那“十步九彷徨”、“临岐重叮咛”的场面,在作者是刻之于心,在读者也唤起曾经的离别记忆。
从程镇和程佩的诗歌里,看到了商人艰辛的另一面——心灵的痛苦。其一,他们并不像小说里所描写的那样,把经商看作是“第一等生业”,他们宁愿走读书做官的道路,他们甚至也曾有“济川”之志,但是,或许是生活所迫,或许是科举失利,他们未能踏上理想的通途,而不得不去经商,因此,遗憾、抱恨的心理一直萦绕心头。其二,既要经商,就得离家远行,别离之苦、思乡之情、寂寞之怨就成为他们诗歌的重要内容,程佩的《遇乡使》和《别内子》也许算不上是好诗,但那种思乡之情、离别之苦倒是表达得非常真挚感人。而这种经商之苦,文人是不能够表达和言说的。
第二,徽州有着山青水秀的自然环境,对于隐居生活的描写,对于山水景色的描绘,是这个宗族诗社成员创作又一突出题材。
凿石斜通径,依山小结庐。鸟声花坞静,云影竹窗虚。逸步松间杖,闲情榻上书。人非避世者,俗是结绳余。(程瞻《卜居》)
中年屏尘迹,空谷寄闲身。野鹤长为侣,山花不笑贫。云来松叶暗,雨过药苗新。白日门长掩,何人此卜邻?(程实《山中》)
田园五亩香,老去倦耕锄。卧榻云长在,闲庭草不除。鸟呼池上树,花落座间书。自谓幽居僻,还来长者车。(程实《春日园居》)
满地残红散落英,飞云挟雨过山城。黄莺啼破西窗梦,起看槎头新水生。(程实《睡起》)
这些诗作并不是单纯地摹绘山水,而往往把隐居生活与对自然山水的描写结合在一起,它们一方面表现了徽商的文化志趣,另一方面则忠实地摹绘了徽州的景色,山、水、花、鸟、松、竹、云、草,“鸟呼池上树,花落座间书”,这是幽静的隐居生活场景,又是山间隐居生活的场景;“满地残红散落英,飞云挟雨过山城”,这是隐居者幽眼所见的景色,也正是徽州暮春之景。这样的景色在北方的平原恐怕是难以写入诗歌的。
第三,对于徽州当地社会状况的反映、对于发生在当地历史事件的记载,更是生活于率水之滨的这些民间诗人独特的笔墨。
谷雨霏微忽开霁,风暖旗枪喜争茁。侵晨结伴出蓬门,径转烟昏恐相失。只愁山深豺虎多,不惜露重罗袜湿。纤纤采掇未盈筐,斜日相催下崒嵂。榷税连朝走胥吏,急催笼烘免鞭叱。上品先将献县官,一叶敢望入私室?君不见、章台妓女饫八珍,龙团日啜建溪春,岂识采茶多苦辛!(程廷桡《采茶歌》)
徽州山多田少,粮少茶多。采茶是徽州妇女重要的劳动内容。诗作描写了徽州妇女们采茶的艰辛,还描写了官府对农民的压迫和剥削,颇有“新乐府”的精神,同时又是徽州农村生活的真实写照。
去年避寇郡城里,太守坚城还筑垒。县官夜点排门夫,百姓纷纷各逃徙。今年避寇深山中,干戈满路势欲雄。妻子牵衣相向哭,千村万落生蓬蒿。婺邑有城空壁之,百寇纵横纵出入。兰台急救发官兵,按剑只在黄茅集。可怜战死王将军,羽檄十驰不一闻。忆昔平倭曾系颈,今日捐躯谁树勋!(程佩《避寇谣(丙寅岁)》)
这首诗记载的当是发生在徽州的真实历史事件,是具体年份发生在具体地点的事件,这位民间诗人用自己的诗笔将它记载下来,形诸吟咏。它是诗,也是历史,是属于徽州这个地方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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