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的传播不仅仅表现为作品的刊刻和文事活动的影响,其传播的路径是多种多样的,书刊可以算得上是古代的大众传播,而在中国古代,更多的是口头传播,这就依赖于人与人的对面交流。徽商的商人职业特点,决定了他们是流动性最大的群体,他们活动区域广,结交面宽;又由于他们具有“贾而好儒”的文化性格,和文人多所交往,因此,他们必然成为明清时期文学传播的使者之一。
从明代中叶以后,徽商的足迹遍布全国各地。万历年间的《歙志》记载道:“今之所谓都会者,则大之为两京、江、浙、闵、广诸省;次之而苏、松、淮、扬诸府,临清、济宁诸州,仪真、芜湖诸县,瓜州、景德诸镇……故邑之贾,岂惟如上所称大都会皆有之,即山陬海壖、孤村僻壤,亦不无吾邑之人,但云大贾则必据都会耳。”民国《歙县志》卷一《风土》里说:“沿江区域向有‘无徽不成镇’之谚。”由这些记载可以知道,徽商不仅活跃在大城市,即使是在偏僻的地方,也有他们的身影;特别是江南,“无徽不成镇”已经成为谚语。
游走于各地的徽商,随着足迹所到之处,或者参与到当地的文学圈里,或者成为当地文学圈的活跃人物,他们以财富基础搭建起文学家交流的平台,从而推动文学的传播。前文所例举的汪然明、扬州“二马”、江春都是这样的情形。他们在主持和组织各种文事活动的时候,实际上也在促进着文学家们的交流,提供着文学信息传播的契机。这里,我们可以就以往研究者很少提及的清代汉口徽商“竞重风雅”的活动以及杭州汪氏振绮堂的文学传播活动略加审视。
清乾隆、嘉庆以及道光年间,汉口和扬州一样,也是徽商云集之地。范楷的《汉口丛谈》一书多记当时徽商在汉口的活动事迹。其卷三记载歙县商人张宏殿不仅有《绿谿草堂集》,而且还有不少的文事活动:
乾隆元年作江汉诗会启,如绿筠轩看碧桃分韵。长至后一日,黄燕臣招集天都庵,公用晴字;汪鹤艇、柳亭漳同人后湖纳凉分韵,集程且庵丁丁楼赋诗,玉坡皆有序。想见当时汉上题襟风雅之盛。所惜社集诸诗,无人传诵。且所谓绿筠轩、丁丁楼旧址,亦莫考其地矣。[33]
看起来,从乾隆元年(1736)开始,汉口徽商就已经组织雅集活动,而且在规模和品味上,较之扬州的雅集毫不逊色。
范楷在卷五记载了曾经与他“旅食汉皋,沦落不偶”的徽州盐商黄心盦的事迹:
黄心盦名承增,歙人,伟貌修髯,交游甚广,工作诗词,文思斐然。尝往来于燕北、汴梁、三湘、吴下,所至公卿倒履,争相延致,为江湖上客,而操觚染翰之士,亦无不愿交于心盦也。两游汉口,皆与题襟雅集,虽参末座,已有残绿少年之异。丙寅复自淮上来,侨寓痘老祠,仆仆半生,鸟将飞倦,遂有终焉之意。值余重客汉上,因通缟紵。自后吟尊花社,酬倡日增,顿著黄范之目。每推敲过市,人咸指而视之,似以为两异人耳。然余寡学少能,拘于孤傲,痴呆木讷,樗散早成,而心盦则具应世之才,高谈雄辩,四座俱倾,大有意气公然笼罩人之概,乃忝齐名,殊可愧也。心盦偶语及汉口曩日前辈风流不再,辄抚腕嗟叹。余曰:四美二难,不可兼得,人固知之,而中寓盛衰之感,人莫知也。数十年来,君阅历已深,矧善文笔,曷不纪之?心盦颔笑四三,遂有《汉口漫志》之作,中载生平交游倡和居多,得三十二卷,未竣而卒。悲夫![34]
在范楷的记载中,这位黄心盦很是令他心折尊敬。之所以如此,不仅在于他“工作诗词,文思斐然”,而且游历广泛,且“具应世之才”,不像自己“拘于孤傲,痴呆木讷”。而“工作诗词,文思斐然”的黄老板,又“往来于燕北、汴梁、三湘、吴下”各地,“所至公卿倒履,争相延致”,其对于文学信息的传播自是情理之中。同时,或许因年龄长于范楷,他熟知汉口的“前辈风流”,因此,范楷建议他将阅历记录下来,而黄心盦也接受了这个建议,撰写了《汉口漫志》三十二卷。
同卷还记载了嘉庆丁卯年(1807)黄心盦发起的新雨联吟活动,引方轸为《新雨联吟》所作的序言道:“心盦以丙寅中夏,与余遇于汉皋,见其所存篇什,率盈箧,其已梓行者,则有《淮上题襟集》、《吴下朋笺小录》、《大梁偶成倡和诗钞》,其余篇简繁杂,类同束笋,未遑检治矣。今岁上春,阴雨连旬,心盦得诗十首,且复征和,遂连汇成帙,即以付梓,后有所作,悉附益之,目曰《新雨联吟》。”可见这位黄老板不仅是一位诗歌创作者,而且是风雅文事的倡导者。他自己有多种诗集刊刻,自己在“阴雨连旬”的日子里得诗十首后,又征集朋友唱和,汇集成册后予以刊刻,名之为《新雨联吟》。
徽商巴慰祖以篆刻、书法名世,他在诗歌创作方面也很有才情,而且还曾经是汉口文事活动的领袖人物。《汉口丛谈》卷五记载徽商巴慰祖道:“巴莲舫慰祖好学多艺,工隶书,兼擅技勇。业鹾汉上,爱才好客,四方著名之士道经汉口者,无不相推侨札之好,一时题襟雅集,仿之天津查氏、邗江马氏。莲舫逝世,风流歇绝,已数十载。”复又记载道:“巴莲舫慰祖,风雅好交,为汉上业鹾中第一,著有《蟫藻阁集》,不及一见,令人企想。仅记春柳四首,句云:‘翠眉画入张郎笔,青眼窥来卫玠车’,‘最销魂处丝丝雨,聊遣愁时淡淡风’,‘娇泪滴干疏雨后,清词唱罢晓风前’。皆婉约可诵。”
巴慰祖曾组织了红薇山馆修活动。同卷记载:(www.xing528.com)
明年乙巳,修于红薇山馆,为巴莲舫、彭华门主集。山馆,华门之寓斋也。同会者为吴澹止、元白门、汪艾塘、何卓斋、江春甸、在用昆季、江呆楼、汪心治、许枏屏、胡城东、程浩亭、家鹿峰,及余伯兄冰渔、仲兄赤城。即席以唐常建《三日寻李九庄》诗分韵,记楠屏得人字,有“座中今旧雨,画里浅深春”之句,足称探骊得珠。是日南烹北馔,京档吴伶,复有老清客周仲昭、陶天龄辈,兼十法部,皆极一时之选。自辰迄亥,文酒笙歌,尽欢而罢。鹾务中如此风雅领袖,藉以歌咏太平,真是不可多觏。
清初大诗人王士禛曾经在扬州组织了红桥修活动,传为盛事。巴慰祖在汉口也组织了这样的活动,时间当在乾隆五十年(1785)乙巳。活动内容不仅分韵赋诗,而且有戏曲演出,所谓“文酒笙歌,尽欢而罢”。这样的文事活动,其传播效果可想而知。
《汉口丛谈》卷六引黄心盦的回忆道:
昔年汉上盐鹾盛时,竞重风雅。四方往来名士,无不流连文酒,并筑梵宫琳宇,上下五六处,为公燕所,镜槛晶窗,洞房杳窱,咸具竹石花药之胜;且半临后湖,可舒远眺,白云漾空,绿荫如幄,斜阳返映,影动于琉璃屏户间,宛若身在画中。每当雅集,相与覃研诗词,品论书画;时或舞肩歌裙,浅斟低唱,大有觞咏升平之乐。[35]
从黄氏的回忆可见,当年汉口的徽商和“四方往来名士”关系密切,而与名士们的交往,就是在后湖附近风景优美的地方“流连文酒”,他们互相研讨诗词,品论书画,或者佐以歌舞,浅斟低唱。在这样的环境中的“雅集”,既交流了文学创作的心得,也传播了文学信息。
汪氏振绮堂是杭州有名的藏书楼,其中也活跃着一个诗人群体。该群体自汪宪发端,到汪远孙兄弟时最为兴盛,在嘉庆、道光间有着诸多的文事活动。对汪氏振绮堂诗人群,徐雁平曾撰文探讨。[36]汪氏家族的祖先就是来杭州经营典当行业的徽商,其典当经营情况,洪业从该家族汪适村藏书簿记中发现“有奕懋典、恒泰典、巨集兴典、巨集丰典,年月总赈各若干册”,故知道其“所开当铺,已有四所,其富可知。故能豪于好客,而勇于买书刻书也”。祖先创下的典当业以及所获得的财富,使子孙们从事文化、改换身份有了坚实的基础。“买书刻书”,使汪氏振绮堂藏书楼声名远播,与此同时,汪氏子孙们还结社吟咏,形成了以振绮堂为活动空间的诗人群。生活于道光年间的汪远孙不仅多所著述,且于“著述之暇,与同里耆彦结东轩吟社,凡为岁十,为集百,荟萃所作,且绘为图”[37]。该社自道光四年至十三年,宾主八人轮值,每月一集会,后来选所作诗总数的十分之四五刊为《清尊集》,计16卷。参与社集的文士有76人之多,除汪氏家族的文士外,还有与汪家有姻亲关系的文士,也有一批杭州诂经精舍弟子和相关文士。这样一个诗人群,定期雅集,人数及社会关系涵盖面广,所创作的诗歌还被刊刻,就传播的效用而言,无疑比个体创作更引人注目,也更发挥着群体性的信息传递功能。
徽商的足迹虽然遍及天下,但他们都有着浓厚的故乡情结;再加上寄籍他乡的子弟往往要回到徽州参加科举考试,所以他们与故乡徽州总是保持着密切的联系。侨寓他乡的徽商经常将徽州以外的文学家或者文学信息带回到徽州,从而使徽州本土也得到很多的文学熏陶。清末许承尧《歙事闲谈》引汪印苔《歙浦余辉录》记载:
王弇州游歙,过千秋里,访汪伯玉,淹留数月。过潜溪,宿故友汪如玉家,赠以诗。又为如玉兄作传。续稿中有《与南溟肇林社唱和》诗。……张心斋潮作《洪愫庵玉图歙问序》亦云王弇州先生来游黄山时,三吴两浙诸宾客从游者百余人,大都各擅一技,世鲜有能敌之者,欲以傲于吾歙。邑中汪南溟先生闻其至,以黄山主人自任,僦名园数处,俾吴来者各各散处其中,每一客必一二主人为馆伴。主悉邑人,不外求而足,大约各称其伎,以书家敌书家,以画家敌画家,以致琴、弈、篆刻、堪舆、星相、投壶、蹴鞠、剑槊、歌吹之属无不备。与之谈,则酬酢纷纷,如黄河之水,注而不竭;与之角技,宾或时屈于主,弇州大称赏而去。[38]
张潮所记三吴宾客与徽州本地人较量技艺之事的真实性有待考证,但王世贞曾经游历徽州则是事实。他与汪道昆交好,在徽州受到热情款待,并且有诗有文,这既是文学交流,也是文学传播。
说到张潮,近年来的研究表明[39],他是清代一个重要的文学传播者。他曾经是一个盐商,也是一个文学家,还是一个以刻书闻名的文化人。在扬州经商获得资财之后,他就散财行善,不少文人得到了他的帮助,他编刊的《友声》里就保留了一批文人感谢他的信札,例如和孔尚任合作创作《小忽雷》传奇的顾彩离开扬州时,询问张潮衣箱内是否有旧皮袍可赠他御寒。读书人张鸣珂甫返北京,立即致函张潮,感谢他慷慨资助盘缠,声言必定“逢人称诵”[40]。文士吴应麟返京途中遇祸,不得已向张潮紧急求援,并为此写长信盛赞张潮助人为乐:“世方趋下,重货财,薄伦彝,有粟红贯朽之家,不能赡穷亲急友丝粒者,他如陌路尚何说哉?而先生近而井里,远而关山,凡有告者,靡不周急之,且拳拳无倦意。应麟欣慕高风,欲为先生执鞭者久矣。”[41]他和孔尚任、余怀等一批文士相交好,今存他给孔尚任的信札就有18通[42]。正因为如此,在他转而从事刻书业以后,文人学士们对他多所支持,康熙三十六年(1697),张潮刊刻自己的格言、警句和随感集《幽梦影》,得到大量文士的评语,十年以后,所得评语达到699则,由150位文人撰写。在康熙年间,徽商张潮在文人圈里声名远播,以他为中心的文人联络网通往东西南北。他和文士们之间文事的信息传递、作品的交流和评论、情感的追忆和加固,都足以让人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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