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徽州人刻印的书籍以及他们刻书活动,在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就有学者予以关注并有所探讨,尤其是郑振铎,在他谈收藏旧书的文章中,对徽州刻本和刻工多所论及。他曾经赞美徽派刻书中的版画插图:“他们雅正端庄,他们温柔敦厚,他们富丽精工。他们雅正,恰到不呆板的程度;他们温柔,恰到不没骨气的程度;他们富丽,恰到不金碧辉煌、令人目眩的程度;他们精工,恰到不过于琐屑。”[1]对此,今人徐学林在《徽州刻书》一书中有详细的描述。
自宋代开始,徽州因为中原大族迁徙于此,再加上这里的笔、墨、纸、砚等文房用品的发达,其刻书业较之其他地区更为领先。据徐学林的统计,宋代徽州的刻书近百种,“有确切记载或存世实物可考的也在76起70种以上”[2]。除了官府刻书以外,这个时期还有洪适、程大昌、汪纲、祝穆、祝洙、魏克愚等徽州籍刻书家。元代,方回、郑玉、汪同、赵汸、朱升等文学家或学者均有刻书活动。明代以后,徽州的书籍刊刻更呈繁荣之势,到明代中叶以后,“徽刻”书籍已经为文人学士所喜爱和赞赏,明万历间谢肇淛在其《五杂俎》中说道:“宋时刻本,以杭州为上,蜀本次之,福建最下。今杭刻不足称矣,金陵、新安、吴兴三地剞劂之精者,不下宋板,楚、蜀之刻皆寻常耳。闽建阳有书坊,刻书最多,而板纸俱最恶滥,盖徒为射利计,非以传世也。大凡书刻急于射利者,必不能精,盖不能捐重价故耳。近来吴兴、金陵骎骎蹈此病矣。”[3]根据谢氏的这段话,徽州人的刻书质量在当时已达到“不下宋板”的水平。与此同时,徽州涌现了一批技艺精湛的刻工名手,特别是歙县虬村黄氏家族的刻工,不仅刻印技术精湛,而且在版画刻印上独树一帜,如黄一彬、黄一楷等人,所刻的版画线条生动,颇得当时文人学士的赞赏。此外,徽州的书坊主和刻工在刻印技术上多所创新,如程君房创制了套版印刷术,胡正言发明了彩色套印,应该说,徽州人对中国印刷业的发展作出了很重要的贡献。
徽商的商业头脑和“贾而好儒”的文化追求,使他们在经营盐、茶、木、布等产物的同时,也积极地参与乃至从事刻书业。甚至刻书业成为他们获取利润的行当之一。例如万历年间的歙县吴勉学,开设师古坊,既刊刻了不少经、史书籍,也刻了不少有市场价值的图书,特别是医学丛书《古今医统正脉全书》,不仅保存了44种医学典籍,自己也获利甚丰。清人赵吉士在《寄园寄所寄》中就说道:“歙吴勉学一家,广刻医书,因而获利。”[4]
徽商刊刻文学作品,表现为两种情形:一是富有而具备很高文化素养的商人的刊刻。他们出资刊刻文学作品的目的不是为了赢利,而是为了保存文学遗产,或者出于尊敬文学家动机。例如清代扬州“二马”兄弟刊刻了包括王士禛《感旧集》、汪士慎《巢林集》在内的同时代作家的作品,乃至不惜千金刊刻朱彝尊的《经义考》。二是以刻书为商途,刻书成为他们获取利润的新的商业领地。他们刻书的目的就是赢利,但他们善于把握书籍市场需要,从而在客观上推动了文学传播。
一般来说,中国古代的刻书按照经济性质被分为家刻、官刻和坊刻三种。家刻是士大夫和有钱的人雇请刻工专门刻印自己的作品,所刻印出来的作品也不是用来销售的商品,而是让自己的作品传之后世。官刻则往往出于思想统治和教育目的的刻印活动,它由官府或官学组织,所刻印的书籍同样也不是商品。坊刻则不然,坊刻实际上就是将书籍作为商品加以刊刻,所刻印的书籍是为了销售的商品,书坊主可以说就是靠刻书发财的商人。
明中叶后,不少徽商开设书坊刻书,使之成为一个新的经营领域。作为书坊主,徽商更注重适应市场的需要,注重读者的阅读兴趣,在日益增强的书籍市场竞争的形势下,有的徽州书商以医学书籍作为刊刻对象,有的注重刊刻蒙学读物。随着通俗文学读者群的日益扩大,他们也注重当代文学作品特别是戏曲小说等通俗文学作品的刊刻,在书籍刊刻的形式上也有许多新的创造发明,因而在客观上大大推动了文学传播和文学创作,可以说,明清两代文学创作特别是通俗文学创作的兴盛局面,是和书坊刻书的推动作用分不开的。
徽州籍的书坊主刊刻了大量的文学作品,如嘉靖间的汪灿、汪宗泥父子刊刻了洪迈的《万首唐人绝句》101卷、高棅的《唐诗品汇》和《唐诗拾遗》100卷。万历间歙县程荣是以编刊大型丛书著名的坊刻家,刻有《汉魏丛书》35种251卷,另刊刻了《嵇中散集》、《阮嗣宗集》及当代文人王世贞的《新刻增补艺苑卮言》等。万历间汪士贤省吾堂编刻了《汉魏名家集》,潘是仁编、刊了《宋元四十三家集》等[5],对保存文学遗产、传播当代创作都起到了重要作用。
要全面地研究徽州人开设的书坊刊刻文学作品的情况,还有待来日。这里侧重以明代的戏曲刊刻为例,粗略了解徽州书商在文学传播领域里的贡献。刊刻戏曲的徽州人开设的书坊及徽州籍坊主有:
玩虎轩:该坊开设在南京,是有名的私人书坊之一。[6]坊主汪云鹏,字光华,歙县西乡人,曾经刻印过包括焦竑编定的《养正图解》、王世贞辑录的《有像列仙全传》等大量图书。戏曲小说是这个书坊的刊刻特色。该书坊刊刻的戏曲作品有:《北西厢记》三卷,《琵琶记》三卷,《重校孝义祝发记》二卷,《新镌红拂记》三卷,《会真记》一卷。据徐学林《徽州刻书》介绍,《琵琶记》“出版行世后不久,金陵、杭州等地书坊很快就有翻刻本。如傅惜华所藏的由黄一楷、黄一彬兄弟刻画的同名剧本,经考证就是杭州起凤馆翻刻汪氏玩虎轩本,并再次成为徽派名版。还有汪氏所刻《北西厢记》,……又名《元本出相北西厢记》二卷,……此书行世不久也被杭州起凤馆翻刻”[7]。
尊生馆:该坊主人为黄正位,歙县虬村人,曾经刊刻过明瞿佑的《剪灯新话》四卷、李昌祺《剪灯余话》四卷,二者均为文言小说;又据玩虎轩本翻刻过《琵琶记》,其板式为7行16字,间距均衡,更为疏阔好看。该坊最具贡献的刊刻是选集了36种元杂剧,总其名曰《阳春奏》,现存马致远《西华山陈抟高卧》、戴善夫《陶学士醉写风光好》、罗贯中《宋太祖龙虎风云会》3种,《古本戏曲丛刊》第四集据以影印。
环翠堂:该坊主人为汪廷讷。关于汪氏的生平及创作活动,徐朔方《汪廷讷行实系年》已有勾勒[8]。环翠堂所刊书籍甚多,且多为汪氏所编订,如《文坛列俎》、《坐隐先生全集》等。由于汪氏喜爱风雅,故刊刻了诸多当代散曲名家的作品,如冯惟敏《海浮山堂词稿》、王磐《王西楼乐府》和陈所闻的《南北宫词纪》等。戏曲刊刻,有汪氏自撰的《环翠堂乐府》,今存《彩舟记》、《义烈记》、《投桃记》、《三祝记》、《天书记》5种,另有《狮吼记》、《种玉记》两种存本,却非环翠堂刻印本[9]。此外,该坊还刊刻了《元本出相西厢记》。
胡文焕:胡氏是万历间著名的刻书家,所刻书籍甚多,尤以《格致丛书》最有影响。关于胡氏的生平,各书介绍都比较简略。《休宁名族志》卷一演口胡氏有“文焕”之名:(www.xing528.com)
赠文林郎采公伯子文焕,字光伯,仪宇魁岸,资性敏达。少习举子业,试辄列优,既复殚精嗜古,博通经史,淹贯典坟,至诸子百家无不究其精奥。晚承父遗言,令仲弟燧理家政而躬操奇赢,久客于燕,因携季弟燿、己子尚穆肄业北雍,继体有人,才名日著,为缙绅诸名公所推重,高尚不仕,竟以儒官终其身,然而仁让宜家,诗礼裕后,庭以内秩然雍然,不减当年王谢家风,固卓尔一代名流也。[10]
此文焕是否就是刻书家胡文焕尚待考订。胡氏于戏曲刊刻上的贡献是刊刻了选本《群音类选》。这部选本篇幅浩大,共约46卷,今存39卷,系《格致丛书》之一种,南京图书馆和首都图书馆各有收藏,但均不完整。中华书局1980年将南京图书馆本予以影印出版。全书分官腔类(昆腔)、诸腔类(地方声腔)、北腔类、清腔类,为现存散曲和戏曲最丰富的选本,尤为可贵的是保存了59种已经散佚的戏曲作品片段,因此具有很高的文献价值。
选雅斋:郑振铎收藏有《新镌女贞观重会玉簪记》的曲本,曾介绍得此本的经过,但未对该本为徽人刊刻置词。[11]该本剧名下署“歙西选雅斋校正黄德时重梓”[12],“歙西”显然是指徽州歙县,而黄德时又是歙县虬村著名的刻工,故该本无疑是徽州人刊刻的剧本。
黄嘉惠:海阳人,号如道人。郑振铎收藏的《董解元西厢记》署“新都杨慎点定海阳黄嘉惠校阅”,郑振铎径称为“黄嘉惠本”[13];黄嘉惠还参加了《盛明杂剧》的评点,所评点或校阅的作品有汪道昆的《高唐梦》、《五湖游》,徐渭的《女状元》,陈与郊的《文姬入塞》,叶宪祖的《北邙说法》,王衡的《郁轮袍》,无名氏的《真傀儡》。《盛明杂剧》的编刊者是沈泰,但参与评论和校阅的多有徽州人,如程羽文写有序言并校阅徐渭的《渔阳弄》,“海阳干城黄之城”校阅《中山狼》杂剧,颇疑是杭州书商们共同编纂的。
岩镇周氏:刊刻《新镌汇选辨真昆山点板乐府名词》,郑振铎介绍该本说:“凡选传奇《琵琶记》以下三十四种,散曲《步步娇》‘闺怨’(万里关山)以下二十一套。不知何以散曲后,更杂入《金貂记》传奇一种。所选传奇,中有《四节记》、《减灶记》、《合璧记》较罕见。然如《京兆记》,则巧立名目,故为眩人,实即汪道昆四剧中之《京兆眉》耳。”[14]
朱元镇:据郑振铎介绍,《牡丹亭》(《还魂记》)旧有万历间石林居士刊本,“歙县朱元镇尝得版,重加刷印。朱印本虽较模糊,然流传颇广,惟去石林居士序,并于题下多‘歙县玉亭朱元镇较’数字为异耳。不知者皆误为朱氏重刊本”[15]。
吴继灼之西爽堂:吴继灼字仲虚,徽州休宁人,与明代后期的冯梦桢、黄汝亨等相友善,和汤显祖也多有交往。其书斋名西爽堂,刊刻过《晋书》、《虞初志》等多种书籍,于戏曲则刊刻了《新镌出像点板北调万壑清音》六卷。该本又由歙县虬村黄光宇于天启四年(1624)刻镌。
吴敬:吴书荫近年来调查了“玉茗堂四梦”最早的合刻本,指出刊刻《玉茗堂乐府》的就是徽州人吴敬。吴敬,字德聚,休宁商山人,吴继灼的侄子,自祖父辈就在杭州经商,曾经刊刻过黄汝亨的《古奏议》、《寓林集》、顾起元的《说略》等书籍。他大约于万历三十五、六年间刊刻了《玉茗堂乐府》,这也是汤显祖戏曲作品的最早合刻本。[16]
孙学礼:黄仕忠从日本京都大谷大学阅读到了明万历乙巳年(1605)刊刻的《四太史杂剧》,其刊刻者为徽州人孙学礼。该本卷首有明代著名学者焦竑的《题辞》,其末有楷书“古歙叶应秀刻”一行小字;复有徽州人程涓(巨源)的《引》;卷末的跋署名为“新安餐霞道人孙学礼”,跋文称:“不佞礼从焦夫子游,得称弟子矣。日侍门墙,领略宗旨,及别而复有请,则举《四太史杂剧》授不佞付梓,它无言。”毫无疑问,该本也是徽州人刊刻的又一部戏曲作品集。[17]
明代中叶,有的书坊主由于注重成本和获利的核算,甚至不惜损害质量以求得利润,明人郎瑛就记载了福建书商做假的情形:“我朝太平日久,旧书多出,此大幸也,亦惜为福建书坊所害。盖闽专以货利计,但遇各省所刻好书,闻价高即便翻刊,卷数目录相同,而于篇中多所减去,使人不知,故一部止货半部之价,人争购之。”[18]但徽商开设的书坊却在质量上有严格的把关,例如玩虎轩本《琵琶记》,黄仕忠评论说:“玩虎轩本在校雠上颇能间采众长……它作为昆本系统中较好的改定本,得到了广泛的认同。它的雅致的出目取代了种德堂本、唐对溪富春堂本、唐晟刻本等粗率的命名,成为晚明《琵琶记》标准出目而通行于世。晚明各种批评本均以玩虎轩本为底本。”[19]从刊刻质量上看,玩虎轩本比起同期的富春堂、继志斋等刊本无疑也更加精致,有图38幅,且多为其他书坊所翻刻。这也表明,徽商即使是经营刻书业,也仍然秉守着诚信的商业观念。
就中国出版史而言,明清两代无疑是一个繁荣时期。无论是官刻、家刻、坊刻,数量较之宋元时期都突飞猛增,所刊刻的书籍种类大为丰富。自明代中叶以后,由于出版业的商业化,书籍刊刻的技术和水平得到了提高,这一繁荣局面的出现,与徽州人的努力和贡献息息相关。在徽商和徽州籍文士刊刻书籍需求的推动下,徽州又走出了以虬村黄氏为代表的一大批刻工,他们雕镌的书籍版式精美,而精美的版画插图更让人赏心悦目。凡此,都促进了文学传播,进而促进了文学创作的繁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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