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佩秋论古画真伪：名画说疑续编》

阎立本和《历代帝王图》

陈启伟：

阎立本（？-673），唐代画家，雍州万年（今陕西临潼）人。杜甫在《丹青引》中有“良将头上进贤冠，猛将腰间大羽箭，褒公鄂公毛发动，英姿飒爽来酣战”的诗句，形容阎立本所画之生动传神。他曾任主爵郎中、刑部侍郎、将作大将、工部尚书、右相。

陈佩秋：

阎立本是有贵族血统的。父亲阎毗是北周的驸马，长于绘画、工艺建筑。哥哥阎立德也是画画的。

阎立本承其家学，尤长于绘画。擅长道释、人物、肖像、山水、鞍马等，其肖像画多描绘唐初建功立业的功臣形象，如描绘房玄龄、杜如晦等18位文人谋士肖像的《秦府十八学士图》，又在凌烟阁壁上画长孙无忌、魏徵等24位功臣像等，也是他第一次在皇宫画功臣壁画。据说，阎立本画在绢上的画不多，倒是画的壁画较多，很多壁画都是他自己勾线后上色。

从已有的古书记载来看，阎立本的绘画，一是线条刚劲有力，二是色彩古雅沉着，三是人物神态刻画细致。从这三点来看，《历代帝王图》是符合的。

唐太宗时，各国使节来朝拜，皇帝叫阎立本画过使节图。有一次，唐太宗陪使节在御花园里看进贡的鸳鸯。突然想到阎立本，派人去叫他来画那对鸳鸯。阎立本急急忙忙赶来，看湖中游来游去的鸳鸯，画得一身是汗。回去后，他很生气，对家人说，我也是靠文章本事做官的，那些大臣坐在那里看，我确趴着画，算什么名堂。他告诫自己的儿子，以后永远不许画画。

历来认为，《历代帝王图》是其传世作品。

陈启伟：

阎立本能够对着活鸳鸯来画，说明他的写生水平相当高。

《历代帝王图》（图2-1～7）绘有13位历代帝王，依次是西汉昭帝刘弗陵、东汉光武帝刘秀、魏文帝曹丕、吴王孙权、蜀王刘备、晋武帝司马炎、陈文帝陈茜、陈废帝陈伯宗、陈宣帝陈顼、陈后主陈叔宝、北周武帝宇文邕、隋文帝杨坚和隋炀帝杨广。

图2-1　《历代帝王图》之一

图2-2　《历代帝王图》之二

图2-3　《历代帝王图》之三

图2-4　《历代帝王图》之四

图2-5　《历代帝王图》之五

图2-6　《历代帝王图》之六

图2-7　《历代帝王图》之七

画面上，每位帝王都有随侍，图前有楷书榜题，各图相对独立。图中帝王均身躯伟岸，随从则相对矮小，以突出主要人物。绘画技巧娴熟，线描凝重有力，色彩妍丽。每位帝王均极具个性，不流于程式化。从读画可以发现，画家是根据史书记载，对不同人物的经历和气质，经过反复揣摩而完成创作的，体现了唐代人物画的最高水平。

唐朝的阎立本是人物画高手，如此杰出的作品非阎立本莫属。

陈佩秋：

要研究《步辇图》，就不得不先说一下阎立本的名作《历代帝王图》。

当时画帝王像也是为了教化太子或大臣，让他们汲取以前开明和昏庸皇帝的治国经验和教训。所以，亡国的陈后主也在其中，那形象就是唯唯诺诺、卑躬屈膝的样子。

唐太宗经常教他儿子“帝范”，就是教他从小要了解如何治理国家。既然要教“帝范”，让阎立本画张汇集前朝好坏皇帝的《历代帝王图》完全有可能。有意思的是，那些好坏皇帝的服饰都各不相同。

陈启伟：

这有些像我们以前美术脸谱化的做法，让人一看谁是好人，谁是坏人。看来这是中国文化中独特的传统。

关于《历代帝王图》，徐邦达先生在1956年出版的《阎立本和他的作品》一书中有所提及。在该书中，徐先生并没有提到《步辇图》。或许是解放后，《步辇图》刚捐献给国家，还没有来得及研究。但三年后的1959年，国家出版社正式出版了《步辇图》画册。

徐邦达先生提到：“阎立本的画迹，近代相传有以下几种，一是《历代帝王图》，现在美国；二是《北齐校书图》，也在美国；三是《萧翼赚兰亭图》，共有两卷，一卷收藏在东北博物馆，一卷被蒋帮从故宫博物院库藏中劫往台湾；四是《职贡图》，也被劫往台湾。以上这些作品，经过不少人的鉴定考订，都认为《历代帝王图》可能是真迹。虽然在这幅画上并没有留下阎立本的题名，但是画法精美，同其他传世的唐代卷轴画以及敦煌的唐代壁画，在时代特点上大体是一致的，同时又有北宋南宋的题跋。其他几种，大约是宋代或宋代以后的摹本。”

杨仁恺先生在他的《国宝沉浮录》中也指出：“阎立本是初唐伟大的人物画家，虽说他的传世作品有好几件，真正说得上接近阎氏之作的，当首推《历代帝王图》。此卷从天津流出，不久即归华北伪政权头目梁鸿志所有。随后转售日人，可能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为美国波士顿美术博物馆购得，这也许与该馆原来的一位日本人职员或多或少有点关系。”

他又说：“《历代帝王图》卷确是传世初唐时代的赫赫名迹，与敦煌唐代壁画人物比较，气息相通，时代风格极为显明，为今日传世卷轴画稀有之品，可与《女史箴图卷》同珍。”

陈佩秋：

徐邦达、杨仁恺两位都认为《历代帝王图》画法精美，并且符合唐代绘画和壁画的风格，可能是阎立本的真迹。由此看来，大家对《历代帝王图》的艺术性评价都很高。这为我们后面进行比较奠定了基础。

《历代名画记》对唐代以前所有的画家评论过。这部画记几乎是搞中国绘画史的人必读的书。顾恺之画的人物画最出名。现在大英博物馆藏有他的《女史箴图》，我们故宫博物院的《洛神赋》，只能传说是顾恺之的画。人物造型与东汉的砖刻接近。

但人物画是到了唐代才达到高峰，人物表现做到了生动传神。在《历代名画记》中，作者对唐以前的画家提到的都很多。分析这些画家作品人物的特点，唐人画的人物，脸更加细腻。这点，从敦煌的壁画中，我们也可以发现彼此的区别。

只要把阎立本的《历代帝王图》和《步辇图》拿出来比较，无论是中国画画家，还是美院的高班学子，大家一眼就会看出孰优孰劣。

历史记载，阎立本的绘画水平高得不得了。现在，看唐朝的章怀太子（武则天和高宗的第二个儿子）墓里面的壁画，它的绘画水平就相当高了，阎立本怎么会画不过它呢？墓里壁画不会做假的，可以反映唐朝的绘画水平。现在唐墓的壁画可供我们研究，如李贤（章怀太子）的墓，还有李重润（懿德太子）的墓。

陈启伟：

今天，我们对《步辇图》提出疑问，要否定它不是阎立本的画，首先要与被多数人公认为阎立本的作品作比较，其次要与唐代的人物画比较，这里包括与唐人的作品和唐代墓葬中壁画的作品进行比较。两者都对不上号，再说是宋朝时候的摹本就有不顾事实下定论了。

您刚才提到的章怀太子和懿德太子，现在考古发掘还有新城、房龄、永泰公主的墓葬壁画，这些都为我们提供了很好的资料。

章怀太子李贤（公元654-684年）是唐高宗第六个儿子，是高宗和武则天的次子。680年，因见忤于武后，被废为庶人，684年被迫自杀。其墓是唐高宗和武则天乾陵的主要陪葬墓之一，墓中壁画也是目前发掘的唐墓中保存最好，也是内容最丰富的墓葬壁画之一。墓中共有54幅壁画，约400平方米，内有宫女、内侍、侏儒等人物。全部壁画大体依据唐代皇宫的布局分为三个部分，有表现皇宫外皇室生活的，有宫内布局及绘有门禁、仪卫等表示墓主人身份的礼仪壁画，也有宫廷内皇室生活的内容。据考古分析，章怀太子墓壁画分两次绘制，第一次是唐中宗神龙二年（公元706年）李贤以雍王身份迁葬时绘制，第二次是唐睿宗景云二年（公元711年）被追封为章怀太子时绘制。（图3-1、3-2）

图3-1

图3-1　章怀太子李贤墓壁画之一

图3-2

图3-2　章怀太子李贤墓壁画观鸟捕蝉

懿德太子李重润，是唐中宗的长子。公元680年8月（唐高宗永隆元年），在皇太子李贤被废弃后的第二天，英王李哲（即李显）被立为太子，次年在东宫内殿生下李重照，唐高宗在李重照满月后立其为皇太孙。683年12月，唐高宗驾崩，李显与武后在帝位问题上发生激烈的权力之争。684年2月，刚被立为皇帝两个月的唐中宗李显被武则天以“汝欲以天下与韦玄贞”之罪名废为庐陵王，“幽于别所”。两天后，年仅两岁的皇太孙李重照被废为庶人，“别囚之”。684年，唐王朝历史上有过一位不到一年的唐睿宗（李旦），同年武则天称帝。690年，武则天采纳一套改字方案，对原使用的天、地等12字进行改造，其中将“照”改为“曌”。由于武则天自名“曌”，为避讳，李重照改名为“李重润”。武则天晚年时意识到“大业需有所付”，想在有生之年选立太子。大臣狄仁杰顺应民意，力劝武则天召还庐陵王为太子，689年武则天复立其为太子，半年后正式立李显为太子，封李显之子李重润为邵王。公元701年9月，邵王李重润与其妹妹永泰郡主李仙蕙、主婿魏王武延基一同被武则天处死，武则天加害的理由是三人私下议论武则天。李重润死时年仅19岁。705年，太子李显在众人策划帮助下，在东都洛阳强制性监国，次日武则天不得已将帝位传给李显。第三天，李显即位，十天后恢复大唐国号，此距683年唐中宗即帝位已有23年。即帝位后15天，追赠李重润为懿德太子，其太子墓地开始营建，迁葬时礼仪相当隆重。

懿德太子墓无论从墓葬的形制、规模，还是随葬物品、壁画来看，都是目前所见唐代墓葬等级最高者。至于高等级的墓葬中壁画作者，文献中没有记载，但在墓室西侧留有“杨珪”和“杨珪愿得常供养”11字墨书题记。据专家研究，此人就是张彦远《历代名画记》中的杨跫，此人是一位擅长山水并师法“李将军”的画家；也有专家认为，唐朝大画家李思训直接参与和影响了懿德太子墓壁画的创作，因此其题材丰富，绘画手法娴熟，是了解唐代皇室墓葬制度、宫廷生活的重要资料。壁画构图宏伟，技艺精湛，山水楼阁以青绿、朱赭等颜料进行重设色，取得了富丽强烈的效果，显示了唐初人物画、山水画、宫室画的时代风貌，对了解唐代壁画的绘制技法和艺术成就具有重要的价值（图4-1、4-2）。(www.xing528.com)

图4-1

图4-1　李重润墓壁画《阙楼图》（局部）

图4-2

图4-2　李重润墓壁画之二《仪仗出行》

除了上面提到两个重要墓葬，近几十年来，还先后发掘了唐高宗龙朔三年的新城公主墓、咸亨四年的房龄公主墓和唐中宗神龙二年的永泰公主墓等十余座墓。新城公主是唐太宗第21个女儿，也是太宗皇帝最小的女儿，30岁时去世，唐高宗以皇后礼陪葬昭陵（图5-1）。房龄公主是唐高祖李渊的第六女，公元673年去世，时年53岁，陪葬献陵（图5-2）。永泰公主李仙蕙是唐中宗李显的第七女，也是唐高宗李治和武则天的孙女，被武则天杀时年仅17岁，中宗即位追赠为公主（图5-3）。

图5-1

图5-1　新城公主墓壁画

图5-2

图5-2　房陵公主墓壁画

图5-3

图5-3　永泰公主墓壁画

陈佩秋：

上述这些唐代墓葬壁画因为表现墓主人的特定身份，具有皇室生活的气氛和环境，都十分精美。可以说，它虽不是当时的一流画家来绘制，但这些画师是代表当时的绘画水平的，它向今人展示了唐代绘画高超的艺术造诣。这些画师的水平如此之高，更何况阎立本呢。

章怀太子墓里壁画就有外国使臣，那个脸画得相当有水平，《步辇图》的人物也不能与之相比(图6)。

图6

图6　章怀太子李贤墓壁画《客使图》

陈启伟：

我看章怀太子墓的外国使节图，也叫《客使图》，图中有外国使节的画面，这是表现皇室活动的一个场面。据记载，从六朝起画家就有画外域来使的，《德隅斋画品》记载：“梁元帝为荆州刺史日所画粉本，鲁国而上三十有五国，皆写其使者，欲见胡越一家。”“其状貌各不同，然皆野怪寝陋，无华人气韵。”据说，画异国来使，也是唐代画坛的一种风气，阎立本和其兄阎立德就合作过《职贡图》。《太平广记》记载：“立德创《职贡图》，异方人物，诡怪之状。立本画国王，粉本在人间。”

听说谢先生曾摹过《历代帝王图》？

陈佩秋：

解放以前，《历代帝王图》还没有被卖到国外去，谢稚柳先生就用透明的拷贝纸，在原作上勾摹。是原大摹下来，用墨线勾的。13个帝王都勾摹了，还有上面的榜书。

早些年我只是自己画画，也不去关心古画。谢先生也没有跟我说当时怎么会想到去勾摹这幅画的，我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借来了《历代帝王图》。他故世后，我在整理他的画作时，发现了他有这么一张勾线的画。后来我将谢摹本《历代帝王图》也裱存起来。

为什么说谢先生是根据原作摹的呢？因为原寸的印刷品以前没有出版过，他摹的就是原大。这幅画是后来才被卖到美国去的。

陈启伟：

通过和唐墓葬壁画比较，从绘画的时代性来讲，《历代帝王图》是符合唐画特点的。

陈佩秋：

《历代帝王图》进过南宋的宫廷，有很多收藏章，还有宋人很多题跋。已经很破旧了，题跋有的看得清，有的已经看不清了。这张画已经和初唐的画能够对得上号了。

《历代帝王图》的绘画风格，在美术界已有定论，经过解放后几十年的研究，它与唐代出土壁画和敦煌唐代壁画风格相一致。

阎立本画的《历代帝王图》，好的皇帝周围站的都是男的侍者，陈废帝等昏庸的皇帝周围都是女的侍者。他的态度很明显。论这幅画，它的时代性是够的，画得也高明。

通过将比较公认的阎立本的代表作《历代帝王图》和《步辇图》相互印证，发现两图在艺术性上有明显的差异，艺术风格笔致完全不同。无论从人物造型，还是绘画风格来讲，两者的差距实在太大。且《步辇图》艺术水平低劣，时代风格缺乏，与《历代帝王图》有如天壤之别。

陈启伟：

您是要否定《步辇图》唐画的地位？

陈佩秋：

不是唐画的问题，是做假的。而且，做假的水平也不高，连乾隆皇帝也怀疑它，没有在上面题字和盖印。乾隆皇帝是非常喜好在古画上题字的，他糟蹋了不少名画，但这张没有入他的“法眼”，没有任何题字。

大唐的太宗皇帝，接见外国使节，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接见呢？画的左边站着的是来自西藏的禄东赞，唐太宗身边怎么可能没有一名侍臣，而是由宫女陪同来接见呢？

我们看《历代帝王图》可以发现，因为是初唐的作品，这个卷子破损度斑斑剥剥。唐到现在，一千多年，历史将画作磨损了，上面有很多补丁是后人无数次各种年代不同的绢修补的。而那张《步辇图》则基本完好。

再可以看看《历代帝王图》中的榜题，字写得很好。看看《步辇图》三个字，差极了。

鉴定小组说《步辇图》是北宋人的摹本。即使是北宋人摹本，摹要有底本，应该是依据原作来摹，显然，现在摹出来的不是阎立本的原作，也不是唐画。因此，我们认为它不是摹本。

所以说，《步辇图》非唐画，也非阎立本作品。肯定是后来做假的。

陈启伟：

专家是否也有不认同《历代帝王图》是阎立本作品的？如果它不是阎立本的真迹，就没有了参照物。

陈佩秋：

不！《历代帝王图》跋尾的绢与画图的绢破损度与色泽亮度一致，时差应当仿佛宋初，历仕真、仁、英、神宗四朝，官居宰相的富弼的跋说明是阎相所画，其后尚有韩琦、蔡襄等人的跋尾和签名佐证。此图定真无疑。

对于《历代帝王图》的地位已经没有什么争议了。一讲此图，大家就说是阎立本的。这还可由敦煌初唐壁画220窟的壁画佐证。它不仅具有唐朝人物画的基本风格，而且是初唐人物画的杰出画家的作品。

即使不与《历代帝王图》比，《步辇图》也不是唐代的。它的画风与唐代没有关系。台北“故宫博物院”藏的的《唐人宫乐图》，谁都承认它是唐画。《步辇图》同样不能与之相比，两者风格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