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我们不满足于仅从使用功能的角度、匠作的角度或如《明式家具研究》所提出的那种含混不清、语焉不详的自相矛盾的所谓“十六品八病”[1]的直观式简单化的审美角度来研究古典木器,既然我们试图将研究的视线透过古典木器的物质形态而指向其精神内涵,那么我们就必须找到一个恰当的视角或入口。这当然是一种审美的、文化的视角。
由于审美体系和方法等的不同,审美视角也可以多种多样,其中有的为西方审美视角范畴,有的则属于中国古典审美领域。正如西医和中医各自采用完全不同的科学体系、基本方法,西方审美和中国古典审美亦将用不同的体系和方法。西医诊病以人体解剖学、生物实验学等为体系、方法,凡事讲究验证,因果关系明确,具有较强的线性思维倾向;中医则以阴阳、虚实、标本等为体系,以望、闻、问、切为基本方法,从整体上把握症状的来龙去脉,不就事论事,而且讲究由此及彼、统筹兼顾,具有较强的发散性思维倾向。同样的道理,从西方审美的视角来欣赏、研究中国古典木器,它们作为一种空间视觉艺术的载体,研究者主要是从线、调、色、形等方面入手,融入审美者的个体审美经验并进行一种积极的审美再创造活动,从而达到情感愉悦、思想启迪的鉴赏效果,而现代西方接受美学强调“鉴赏”从理论走向结构和心理的分析,强调学科的融合性和文本阐释力,因此对器物的鉴赏可以涉及心理学、符号学、语言学等多种学科的交叉并最终使审美成为一种所谓的“有意味的形式”,正如英国美学家贝尔所说:“线条、色彩在特殊方式下组成某种形式或形式的关系,激起我们的审美情感。这种线、色的关系组合,这些审美的感人的形式,我称之为‘有意味的形式’,就是一切视觉艺术的共同性质。”[2]
但是从中国古典审美的视角来看,中国古典木器的线、调、色、形等固然可以综合构成“有意味的形式”,但更重要的是:优秀的古器物从整体上把握拥有其独特的精、气、神,正如一个鲜活灵动的生命体,其举手投足、音容笑貌都显示着她的独特的个性和丰富的精神世界。
《明式家具研究》中写到的“十六品”和“八病”表面上使用了中国古典文论中的某些名词术语,如“妍秀”、“厚拙”、“沉穆”、“纤巧”等繁多的辞藻,但却没有指示、阐明这些名词术语的出典及其所隐含的中国古代文论固有的体系性,因此这种似为古典式的支离破碎的品评,实质上还局限在西式审美的粗略解读,并且很难使人分清品之所为品、病之所以为病的界限何在、理由何在。例如:被奉为第三品“厚拙”的经典作品“铁力高束腰五足香几(明)”是一句中不靠谱、不着调的无稽之论[3]。 被贬为第三病“臃肿”代表的“黄花梨螭纹台座(明或清前期)”,两者之间孰美孰丑、孰优孰劣显然可以见仁见智,而不必一概而论,特别是被王世襄称为“只落得笨拙臃肿,不堪入目”[4]的那只黄花梨螭纹台座在市场上几经转手,身价飙升,被藏家争相追逐。实践已然证明这只台座的所谓“病”是子虚乌有的,而蕴藉其中的精气神使之活力四射、永葆审美青春,可以说是一件形象体现杜甫“沉郁顿挫”诗风和文化意象的经典木器作品(对此,下文将专门赏析)。
中国古典审美和中医一样,在几千年的长期发展过程中,形成了自己的名词术语,可谓“无一笔无来历”,都有其令人信服的哲学的、美学的渊源和逻辑力量。(www.xing528.com)
无论是儒家的中庸之道还是道家的圆融不执,无论是刘勰的风骨论还是曹丕的文气说,无论是严羽的无迹可求还是袁枚的性灵派……所有古典审美观点都是以博大精深的诸子百家和儒、道、佛等哲学的、美学的、宗教的思想为背景、为基础的,绝不是随心所欲地突发奇想或只言片语地堆砌词藻。
中国古典木器是如何创造出来的呢?是的,它们是一代又一代优秀工匠具体制作的,但是器物上的纹饰、色彩、形状等又是谁的创意呢?胡文彦、于淑岩夫妇充分注意到了古家具与古代文人、古诗词、古建筑等的密切关系,他们从古诗词中勾沉到不少关于家具的诗句、词语,这是关于古家具很成功的文化研究[5]。是的,文人、诗人参与到了古典木器的制作,不过还不尽然。因为古典木器作为一种蕴藉古代审美意念的载体,它的每一招、每一式无不浸润着中国古典审美思想的养料,弥漫在整个中国古代社会各个领域的中国古典审美观念或直接或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木器创意者、制作者。可以说,中国古典木器之所以具有不容忽视的文化内涵,正因为它从产生之时就不可避免地注入了中国古典审美的灵魂;现在我们要充分解读中国古典木器的全部奥妙,那么“解铃还需系铃人”,我们还是应该借用中国古典审美的慧眼来读懂中国古典木器这一传世瑰宝。
本来,“精气神”是道教内丹学术语,它是脱胎于先秦哲学与医学的论述。《周易·系辞上》有“精气为物,游魂为变,是故知鬼神之情状”的话,《庄子·列御寇》在描述“至人”的生活状态时即使用了“精神”一词。医书《黄帝素问·生气通天论》称“阴平阳秘,精神乃治;阴阳离决,精气乃绝”。道教整合了传统哲学与医学关于“精神”与“精气”的概念而衍生出作为人的“三宝”的“精气神”。这里,“精”是指人体的精华,由“先天之精”即“元精”和“后天之精”即精液组成;“气”也由先天的“元气”和后天的呼吸之气组成;“神”则由“元神”和后天的“识神”组成。道教的“精气神”概念流传至今,人们常常用以观察、衡量一个人的身体健康状况和精神面貌。
中国古典木器何以不具备精气神呢?我们无妨将之看作一个个具有生动个性的生命体,无妨从“精”、“气”、“神”的角度对之进行观照、研读。当然,这里讲的“精”、“气”、“神”除了同上述概念有某些比喻的意义,更有其另外的中国古典审美方面的特有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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