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宪取兰会及其所经城寨考
元丰四年(1081年),宋神宗调集陕西、河东5路之兵[1],大举伐夏:种谔出鄜延,高遵裕出环庆,刘昌祚出泾原,李宪出熙河,王中正出河东(今山西)为种谔后援,总兵力不下20万人。神宗因有熙宁间开拓熙河的胜利,有轻敌之心,想一举吞灭西夏。但此时王安石已罢相,朝中无可当此重任之大臣;5路兴师又不设统帅,不能统一指挥,各自为战;后勤供应亦无充分的准备,仓促决策,草率出兵,可以说是在错误的时刻发动了一次错误的军事行动,结果以失败告终。担任主攻的环庆、泾原两路兵马损失惨重,只李宪一路以偏师出夏人侧背,夺取了兰州、会州,进至葫芦河(今宁夏境内之清水河),奉命撤退,全师而还。这在西北地方史上也算得上是一件大事,值得一述。其行军路线,所过城堡要塞,已成古迹,笔者做过调查,遗址尚存,也值得一考。故草此短文。
李宪字子范,开封祥符县(今河南开封市)人,出身宦官。《宋史》有传。熙宁间王韶经略熙河时,宪为经略安抚司干当公事,立有战功,以功加昭宣使、嘉州防御使。还,为入内内侍省押班、干当“皇城司”(宦者之职)。元丰西讨,受命为熙河都大经制司经制使,苗授副之。所属部将如苗履(苗授之子)、王文郁、李浩等,《宋史》均有传。宪以宦官统兵,故史多贬词。其实宦官不都是坏的,应据史实予以公正的评述。
元丰四年六月,李宪奉命赴熙河经制司任职[2]。七月,皇帝下诏说:“熙河地形据贼上游,水陆皆可进讨。委李宪等广募向导,多设奇计……相度置船筏于洮水上流,或漕军食,或载战士,或备火攻……鼓励将士,合力奋击。若大兵不至,则相度机便,率兵东下,径趋巢穴。或北取凉州,出贼之背。与诸道之师,共力攻讨……”。
从上引诏书看,朝廷给李宪的任务是不肯定的。叫他“相度机便,率兵东下,径趋巢穴”,即与其他四路兵会攻灵州;“或北取凉州,出贼之背”,即向河西进军。宋廷给他以便宜行事的权力。他率领的军队,名义上“总熙、秦七军”10余万,是夸张之辞,实则兵力不过5万余人,是配合行动的一路偏师。当时朝廷大臣如吕公著、孙固等听说神宗要让李宪做五路统帅,还争执了一番,其实并无此事。后来围攻灵州失败,也有人要把责任推给李宪,说他没有按期会师。这都不合史实。先谈李宪如何根据诏命来进军、选择路线的。
熙河经制司的帅府,设在熙州。李宪假若兵渡黄河,越祁连山之险(乌鞘岭、古浪峡)以攻打凉州(今武威)或青唐董戬所辖地盘(今青海湟水流域),出大斗拔谷(今扁都口)以取甘州(今张掖),越国袭远,首先是地形复杂,后勤供应无法解决,欲5万之师完成此艰巨任务,几乎是不可能的。所以李宪还是选择了“东上会师”的战略。但东上会师要深入夏境作战。因为早在仁宗庆历三年(1036年)元昊袭取甘、凉时,即举兵攻兰州诸羌(吐蕃族),南侵至马衔山,以兰州、龛谷(亦称康古,在今榆中县小康营)为据点。熙宁四年至五年,宋将王韶开拓熙河,宋人虽从渭水上游推进至洮水流域,但未能越过马衔山。宋、夏之间,形成隔马衔山而对峙的局面。
马衔山为祁连山余脉,东西走向,横亘在今临洮与兰州、榆中之间。主峰在今榆中县正南方,海拔3670米。其支脉兴隆山也在3000米以上。李宪要越过马衔山向西夏发动进攻,选择好进军路线,是关系到成败的第一着。如按前引诏书所示,“相度置船筏于洮水上流”进军,由洮入黄,那要经过现在的刘家峡、盐锅峡、八盘峡以达兰州,但河道狭窄,水势湍急,不能行船,只通木排和牛皮筏。运兵打仗岂有用木排、皮筏的道理,那会被敌人在峡中聚歼的,此路不通。李宪只能选择越过马衔山口由陆路进军的路线。
由临洮越马衔山至兰州、榆中,当时的主要道路有三条:一是由临洮城向北经中孚,过七道岭(其上有摩云关)经西果园沟谷达兰州(由七道岭经阿干镇、东果园沟谷亦通),即现在的公路线,此为西道,但宋时七道岭还是大森林,山大沟深,容易被敌据险设伏,装入口袋阵;二是由临洮城向北至今康家崖,折而向东入改河河谷,再穿越马衔山口直下榆中城,此为中道,最为捷径,但亦最险,要从马衔山主峰右侧穿过山口,再穿越其支脉兴隆山山口达榆中;三是由临洮北30里墩向东入大柳林沟沟谷,迂回经站滩、云谷,达榆中新营镇至龛谷寨,此为南道,虽迂回,但所经已是马衔山余脉,车马大道多半从山梁经过,虽有山口,亦不甚险。李宪正是选此南道。《长编》及《宋史》所记虽简略,但据李宪首战克西使新城(今榆中三角城),然后驻兵女遮谷,与我们调查情况对证,是完全可以肯定的。
元丰四年八月,李宪总熙、秦七军,迅速越过马衔山向西夏发动进攻。先至龛谷寨,未遇抵抗,二十三日进攻西使新城,破夏人2万余骑,夺马500匹,首战告捷[3]。二十六日进驻女遮谷以窥取兰州。女遮谷,即今榆中县宛川河谷由夏官营至桑园峡一段谷地,能驻扎数万军队的地点只能在今夏官营一带。李宪在此驻军休整,他给朝廷上的战报中说:“大军过龛谷川,(夏主)秉常僭号庄之地,极有窑积,贼垒一所,城甚坚完,无人戍守,唯有弓箭铁杆极多。已遣逐军副将,分兵发窑,取谷物及防城弓箭之类”[4]。这是因粮于敌,取夏人在龛谷寨储备的军械物资来装备自己。九月二日即夺取兰州,巴令渴等三族(吐蕃族)降附。
李宪克复兰州后,请得朝廷的许可,以兰州为帅府,留前军将李浩守兰州兼提举筑城垣及通过堡寨事,他亲自统兵复经女遮谷、西使新城至弩札川(今定西县关川河谷),败夏人于高川石峡(今定西县鲁家沟),进至屈吴山(今靖远县东),驻营于打罗城川(今讹为打拉池,在靖远县共和乡),大族首领裕藏颖沁萨勒率部族降附。冬十月乙丑,进兵至天都山(今宁夏海原县境),败夏人威名统军星多哩鼎,焚南牟内府库(亦称南牟会,夏王在此建有行宫),兵锋直指葫芦河,因会攻灵州的泾原、环庆两路兵溃败,宋廷急诏李宪“旋师本路,安养士气”[5],遂全师而还。
此次进军,李宪深入夏境作战,以偏师获胜,使宋疆域越过马衔山推进至黄河边,远抵天都山。元丰五年,熙河路扩建为熙河兰会路(时未得会州),随后在南牟筑天都寨。哲宗元祐二年(1087年)以南牟会新城建西安州(东去天都寨26里,即今海原县城)。这是宋人对付西夏的一个不小的胜利,李宪是立了大功的。会攻灵州的失败,责任不在李宪而在高遵裕嫉功害能,贻误戎机,《宋史》记载明确。至于宋、夏间战和的是非问题,另当别论,这里无须多谈。值得探索的是牵涉到的历史地名,相当复杂;宋人的记载,也往往两地混为一地,成了编写地方志的拦路虎,不能不予以解决。经我实地勘查,与《长编》、《宋史》所载李宪行军路线互相参证,已基本搞清,兹分述如下。
1.兰州及附近堡寨
先从兰州说起。李宪收复兰州后给朝廷的报告中说:“兰州古城东西约六百余步,南北约三百余步。”[6]经李浩负责扩建,筑东西两关,又在州城东西一条线上的西20里筑西关堡(即西固城);东20里筑东关堡,原称恭噶关(见《长编》卷321元丰四年十二月纪事),亦称巩哥关(见《宋史·地理志三》),这是吐蕃占领时的地名,译音不同而已。元丰六年改称东关堡(即今东岗镇)。兰州城与东关堡中间还有巩心堡(今讹为拱星墩)。夏人不断反攻,元丰六年初曾以10万之众围兰州,破西关,赖王文郁率敢死士夜缒城以短兵突击,夏人惊溃,才保住兰州。此后为确保州城的安全,遂展筑北城,城墙紧逼黄河岸,并过河筑金城关(在今中山铁桥以北),从此兰州成为北宋熙河兰会路的首府。
从东关堡往东,即进入桑园峡。出峡口至夏官营一段即为女遮谷,再转而向南即至西使新城、龛谷寨,元丰四年底一并加筑。龛谷,《长编》注有时称康古,为译音之转。1949年前这里有小学以龛谷命名,称小康营是明朝以后的事。
2.两个女遮谷的由来
在宋人记载里,同时出现两个女遮谷,致使编写地方志者纠缠不清,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经考察,没有别的什么原因,只是吐蕃地名译音上的混淆。自755年安史之乱后,河西、陇右被吐蕃占领达90余年。吐蕃王国瓦解后部族离散,分居各地,“大者数千家,小者百十家,无复统一”。[7]李宪进军所过,由兰州至打罗城川,沿途降附的一些部族,都是为西夏控制的吐蕃族而非党项族。在甘肃境内,吐蕃人所称的地名至今相沿不改。宋人记载的女遮谷与弩札谷、女遮堡与驽札堡,因译音相近,遂致相混。循当日李宪进军路线,实地勘察,“按图索骥”,是完全清楚的。确切的女遮谷,即前面所讲李宪由西使新城向兰州进兵途中驻军休整的苑川河谷,距兰州很近,不过四五十华里。另一个女遮谷,实际上是弩札川即今定西县关川河谷(祖厉河的支流)。何以知其为弩札川呢?据《长编》卷317元丰四年十月纪事:李宪复兰州后于“乙卯(十月二日)总兵东上,庚申(十月七日),引兵至女遮谷,贼众数万,牛羊驼畜充满川谷,于二里外下寨,前据大涧两重,后依南山石峡。贼逆战,自午至酉,贼退至大涧……夜半遁去”。另据《宋史·李宪传》:李宪克复兰州后乃总兵东上,败夏人于高川石峡,进至屈吴山,营打罗城川。两处所记“南山石峡”与“高川石峡”,实为一地,即《宋史·地理志三》平西寨下所记“地本青石峡”,即现在定西县关川河谷的鲁家沟,平西寨(元丰五年筑)就在此石峡口。现当地群众仍叫青石峡。三者互证,可以肯定李宪出兰州后,经过六天的行军(乙卯至庚申),打了一次劲仗的所在战场女遮谷即现在定西县境内由巉口镇至石峡口的关川河谷,本名鲁札川。鲁札川,元丰五年所筑的弩札堡,《宋史·地理志》一概讹为女遮堡。但有些记载很明确。《长编》卷323元丰五年二月乙亥记载熙河路都大经制司申请划分通远军(今陇西县)、兰州所辖地界时,“迄自弩札堡以西隶通远军,康古寨(龛谷寨)以北隶兰州”。八月又上言,请筑“本路弩札川罗日、伽罗总二城堡”(《长编》卷329)。同年十一月,李宪又上言:“乘来春贼众未聚,筑弩札堡,最为贼冲,城围须及千步”(《长编》卷331)。此足以证明后一个女遮谷即弩札川。
3.三个通远军、两个定西城、一个定西寨(www.xing528.com)
这几个地名,因前后建制时间不同及相互易置转换,也往往被混淆。按:第一个通远军为宋初所置。宋太祖建隆间以环州置通远军,太宗淳化五年(994年)复为环州,属环庆路,辖县仍有通远县。第二个是王韶开拓熙河时于熙宁五年以古渭寨置通远军,属熙河路,即今陇西县。第三个通远军是元丰四年至五年因改换地名而来的。四年李宪取兰州后,以西使城为定西城。五年,李宪上言:“窃见通远军当熙河、秦凤四达之冲,人物稠穰,即古渭州。祈改赐州名,以定西城为通远军,以弩札堡为定西。”[8]可见此两个通远军和两个定西城,是由改换易置地名而来。翻开《宋史·地理志三》在巩州及兰州条下面均有定西城,而且都记载:“元丰四年,以兰州西使城为定西城,五年,改定西城为通远军,以女遮堡(即弩札堡)为定西城,属通远军。”但事实表明,定西城、通远军并未移动。通远军(即古渭寨)至徽宗崇宁三年(1104年)升为巩州,金以后改称巩昌府。
定西城即唐代西使城,笔者另有考证。[9]弩札堡于宋哲宗绍圣三年加筑,赐名安西城,元符二年(1099年)改隶会州(今甘肃靖远县),崇宁二年(1103年)废弃(《宋史·地理志三》)。定西寨是大中祥符九年(1016年)大将曹玮任秦凤路都部署时所筑,属秦州,在今天水以西45里处,与定西县无关。
安西城遗址在今定西县巉口镇南2公里处之关川河西岸。1984年笔者曾和定西县县志办公室同志一起去踏勘,城址保存甚好,东南距今定西城不到30华里,《宋史·地理志三》“相去二十七里”的记载是可靠的。经测量,城墙东西长340米,南北宽330米,基本上是个方城。城墙底宽20米,残高15米左右。城有南北2门,正对准南北交通线。城内现为农田,无居民,南北中轴线上有一条大道(原来的街道),农民把种地时捡出的破碎砖瓦堆积在道旁,均为宋代遗物。有典型的外缘为竹篮纹、内为浮起的雨点纹宋陶片,及豆绿色、黑色宋瓷片,颜色光泽细润。城东南一角,因关川河冲刷已塌陷。当日废弃此城,可能是由于河水冲逼的缘故吧。
由安西古城经巉口镇偏向西北,顺关川河约行33华里,即到平西寨遗址。城址在今鲁家沟乡镇偏东1里处,地当石峡口,扼通往靖远的要道(现有公路)。李宪当日即由此进兵屈吴山、打罗城的。城址为四方形,每边长310米,比安西城小,亦有南北2门(方向略偏东),北门正对石峡口,城墙底宽也是20米,高15米左右。城内现亦均为农田,无居民。地畔堆积宋代的陶瓷瓦片,与安西城遗址所见者同。捡到宋代黑瓷及豆绿瓷片,访问考古工作者,谓这种瓷器都是宋代陕西耀州(今铜川)窑烧制的。这些文物是宋代城堡遗址的铁证。
总之,李宪此次军事行动,不仅把熙河路扩展为熙河兰会路,而且给宋朝由内地通往西边开辟了另一条通道。在此以前,由京兆府(今西安市)经凤翔、汧阳、陇州,过大震关至清水、秦州,然后循渭河河谷至通远军、渭源城,翻鸟鼠山以达熙州,过洮河经康乐寨、定羌城(今广河)、宁河寨(今和政县)以达河州。由河州炳灵寺渡黄河即达厮啰子孙所辖青唐地区(今青海湟水流域)。即为通往西域的青唐道。元丰五年之后,即可由熙州至兰州,经定西城、平西寨、打罗城至天都寨;由天都寨南下至德顺军(今静宁县),再东向顺好水川,由笼竿城(今宁夏隆德县城)过六盘关(在今和尚铺)至平凉,顺泾河河谷经泾州、邠州以达京兆府;或由天都寨至镇戎军(今宁夏固原县),南下至瓦亭寨以达平凉,循泾河河谷达京兆。这可算是宋代通往青唐地区的北道。这样,宋朝在今甘肃境内的熙河、秦凤、泾原、环庆四路间,有南北两道畅通,互相间的联系更趋紧密。
【注释】
[1]见《续资治通鉴长编》(以下简称《长编》)卷313六月纪事,宋代陕州以西,包括今陕西、甘肃两省区。
[2]宋代熙河路,熙宁五年置,以熙州(今临洮)、河州(今临夏)而得名。地域包括今临夏、甘南两个自治州。路设经制司。
[3]《长编》卷315元丰四年八月纪事。
[4]《长编》卷316元丰四年九月乙未条。
[5]《长编》卷320元丰四年十一月甲辰条。
[6]《长编》卷316元丰四年九月乙酉条。
[7]《宋史·吐蕃传》。
[8]《长编》卷331元丰五年十一月癸丑条。
[9]参见本书《定西县建制沿革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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