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浩然
杜甫寓居成都,使得草堂这个寻常的名词成为与诗圣相伴的一个文化标志,也成为蜀中一大名胜,为历代文人所歌咏不绝。然而对于“杜甫草堂”的具体所在,却还有一些争议。其中以陆游《老学庵笔记》中称的“杜少陵在成都有两草堂”最为特殊。据陆游所记,杜甫在成都的两处草堂,“一在万里桥之西,一在浣花,皆见于诗中。万里桥故迹湮没不可见,或云房季可园是也”[1]。这一说法并未为后人所广泛认可,仅被清人彭遵泗的《蜀故》等继承。
陆游所谓两处草堂“皆见于诗中”,后人多引杜甫《怀锦水居止》中“万里桥西宅,百花潭北庄”一句来论证杜甫草堂的方位,如《韵语阳秋》:“其曰‘万里桥西宅,百花潭北庄’,言其地也。”[2]《大元混一方舆胜览》《大明一统志》等亦沿袭此说,即以“万里桥西”与“浣花亭北”为一地。西宅一作“南宅”,《分门集注杜工部诗》中赵次公注称“旧本作桥南,非是,盖公诗又云万里桥西一草堂,百花潭北即沧浪”[3]。此说当是,“万里桥西一草堂”一句出杜甫《狂夫》,“桥南”或因误与“宅北”对仗而误。百花潭即著名的浣花溪,可见《方舆胜览》“浣花溪”条,称其得名于冀国夫人任氏为僧濯衣,百花满潭。然而任氏为成都节度使崔宁之妾,曾在杨子琳叛乱时替崔宁招募勇士,抵御叛军,并因此受封冀国夫人,事在大历三年。如此,则任氏与百花潭的传说应为后人附会。但既然百花潭即浣花溪,那么万里桥的所在,就成为决定草堂方位的重要依据。
清人陶澍《蜀日记》称:“或曰九眼桥即万里桥,其南门外之万里桥本名江桥。”[4]《华阳国志校补图注》附二《成都七桥考》中引范成大《吴船录》,亦认为万里桥在合江亭西,即今九眼桥。据《吴船录》所记,“每出东郭,过此桥,辄为之慨然”[5]。则以万里桥在城东,《方舆胜览》亦称“在成都县之东”[6]。如此,则杜甫草堂有二,一在城东万里桥,一在城西南浣花溪。
但是,九眼桥实非万里桥,而是“明万历二十五年布政使司余一龙建”[7]。而检之杜诗与杜甫事迹,也并未找到他曾在成都搬家的记录。严武镇蜀在上元二年冬,而杜甫至成都则稍早于此。据《寄题江外草堂》“经营上元始,断手宝应年”句可知,杜甫在成都营建草堂即在此时。此前杜甫尚在秦州成州一带,之后直到永泰元年严武病卒,郭英邠叛乱,杜甫避乱荆楚,其间并未见有杜甫在成都搬家的记录。杜甫对于浣花溪草堂有不少诗作,如果他曾二度搬家,不应该没有诗作留下。
宝应元年七月徐知道反,杜甫往梓州避乱,所作《寄题江外草堂》,有“尚念四小松,蔓草易拘缠”,所“寄题”的就是“经营上元始”的草堂。广德二年,杜甫“得归茅屋赴成都,直为文翁再剖符”,作《草堂》《四松》等诗以纪之,有“入门四松在,步履万竹疏”和“四松初移时,大抵三尺强。别来忽三岁,离立如人长”的句子,可见仍是回到了上元时建的那座草堂。据《院中晚晴怀西郭茅舍》:“浣花溪里花饶笑,肯信吾兼吏隐名。”这座“江外草堂”应即“浣花草堂”,那么如果有另一处草堂的存在,则只可能是在严武镇蜀,助杜甫营造浣花草堂之前。
然而,据《酬高使君相赠》:“古寺僧牢落,空房客寓居。”杜甫初至成都应即居于浣花溪附近的草堂寺。草堂寺即梵安寺,据《方舆胜览》:“梵安寺在成都县西南,与杜甫草堂相接。”[8]如此一来,杜甫在成都所居的草堂只可能有一处,即成都西南,浣花溪旁。
那么,为什么会有两处草堂之误呢?问题还是在万里桥。如前引陶澍所记,万里桥固然不是九眼桥,但就位置而言,两桥未必相去很远。曹学《蜀中名胜记》引《蜀杌》云:“……龙舟彩舫,十里绵亘,自百花潭至于万里桥……”[9]距百花潭十里,大致就是今南门、九眼桥等处。前人对于万里桥的记录,虽都认同在成都南门外,但具体方位并不明白。蒙文通先生作有《成都二江考》,认为“出南门曰江桥,此为郫江,再南为万里桥,自为流江”[10],江桥正对南门,万里桥在江桥之南,则当在城东南方。而自高骈将河道由西改北,“唐后二江之迹遂非秦汉之旧”[11]。又有学者认为,流江是在杨子琳叛乱时为残梁断柱所阻断[12]。总之,陆游范成大陶澍等人所见的成 都二江应非杜甫时原貌,则江上桥梁的位置有所变化,也在情理之中。否则,无法解释杜甫为何在诗作中对于搬家这样的大事只字不提,而后来者如韦庄等又对浣花溪之外的另一座草堂毫不理会。再从时间上分析,杜甫乾元二年至成都,永泰元年离开,中间还有在梓州阆州避祸的两三年,“则安居草堂,仅阅岁而已”[13]。这么短的时间里,也很难想象生活并不宽裕的杜甫还要两度搬家,别置草堂。纵使陆游所见万里桥仍是杜甫所见,也更可能是陆游误解“万里桥西宅,百花潭北庄”的诗意。
除杜甫外,另一位唐代诗人薛涛也曾在这一带居住,因而以薛涛的相关材料,也可对草堂方位略作论证。据《方舆胜览》“蜀笺”条引《南部新书》,李商隐送崔珏诗:“浣花笺纸桃花色,好好题诗咏玉钩。”又引《杨文公谈苑》:“十样蛮笺出益州,寄来新自浣溪头。”[14]又《大明一统志》“浣花溪”条:“……唐妓薛涛家潭旁,以潭水造纸,为十色笺……”[15]诗人王建亦有诗云:“万里桥边女校书”,可见薛涛亦曾在浣花溪、万里桥一带居住。特别的是,今天成都的薛涛故迹,如望江楼公园等均在合江亭九眼桥附近,明蜀献王朱椿曾在此处仿制“薛涛笺”,似乎是以万里桥在城东了。
总而言之,从杜诗中看,杜甫在成都应该只有浣花溪一处草堂,或因成都二江水道改变,后人以变化后的地理附会改变前的史料,又或是误解杜甫诗意,从而产生了两处草堂的错误。这并不罕见,今天所称的百花潭公园,位于青羊宫,也不是杜诗中的百花潭,而是清末黄云鹄所造。
注 释
[1] 陆游:《老学庵笔记》卷1,中华书局1979年,第12页。(www.xing528.com)
[2] [13]葛立方:《韵语阳秋》卷6,《学海类编》第五十二册,1920年上海涵芬楼据六安晁氏聚珍版本影印版,第50页;第50页。
[3]《分门集注杜工部诗》卷7,《四部丛刊》初编集部,商务印书馆1929年,第138页。
[4] 陶澍:《蜀日记》卷3,清道光四年刻本。
[5] 范成大:《吴船录》卷上《范成大笔记六种》,中华书局2002年,第187页。
[6] [8] [14] 祝穆:《方舆胜览》中册,中华书局2003年,第911页、第911页、第907页。
[7]《华阳县志》卷12,清光绪十八年刻本。
[9] 曹学:《蜀中名胜记》卷2,重庆出版社1983年,第20页。
[10] [11] 蒙文通:《成都二江考》,《巴蜀古史论述》,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209页、第200页。
[12] 祝崧:《杜甫浣花草堂在哪儿》,《社会科学战线》1979年第3期,第256页。
[15]《大明一统志》卷67,三秦出版社1990年,第104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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