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绍林
唐代的音乐作品受当时保存手段的限制,今日已不可能直接品味原汁原味的听觉意象。所幸当时的诗人们写下一些音乐题材的诗歌,利用不同门类艺术之间的相通和感通关系,比类联想,由此及彼,这便使得今人能在听觉之外,调动各种手段,去揣度、感知当时的音乐,因而获得的审美愉悦甚至比仅仅听音乐还要丰富。
唐代的音乐诗歌有的只是简单地提到音乐活动。如孟郊(751—814)《夜集汝州(治今河南汝州市)郡斋听陆僧辩弹琴》诗说:“康乐(东晋谢灵运)宠词客,清宵意无穷。征文北山外,借月南楼中。千里愁并尽,一樽欢暂同。胡为戛楚琴,淅沥起寒风。”[1]张祜(792?—854?)《观宋州(治今河南商丘市)于使君家乐琵琶》诗说:“历历四弦分,重来上界闻。玉盘飞夜雹(一作电),金磬入秋云。陇雾笳凝水,砂风雁咽群。不堪天塞恨,青冢是昭君(琵琶演奏的是昭君出塞题材的曲子)。”[2]他的又一首《听筝(一作题宋州田大夫家乐丘家筝)》诗说:“十指纤纤玉笋红,雁行轻遏翠弦中。分明似说长城苦,水咽云寒一夜风。”[3]这几首诗虽然没有对音乐效果展开描绘,但把琴声比作寒风飕飕,琵琶声、筝声比作雁行断鸣、流水呜咽,已经在听觉之外捕捉到了另类感受。
以整篇或大段句子描绘音乐的唐诗,则由诗人作为音乐受体,轶出音乐主体的畛域,浮想联翩,自由驰骋,从事一番再创造,营造出的审美意象不但丰富、多样、完整,甚至光怪陆离、扑朔迷离,让读者徜徉在音乐的迷宫中,努力去追寻、玩味,却永远不能达到完全把握的程度。
现在能见到的唐代完整音乐诗,最早的是盛唐诗人李颀(690-751)的《听安万善吹觱篥歌》。篥原是出自龟兹(以今新疆库车县为中心的民族政权)的吹奏乐器,形体类似唢呐,用竹子制作,前面开七个小孔,后面一个小孔,管口插有芦茎制的哨子。这首诗中描写音乐的段落说:“枯桑老柏寒飕,九雏鸣凤乱啾啾。龙吟虎啸一时发,万籁百泉相与秋。忽然更作渔阳掺(鼓曲),黄云萧条白日暗。变调如闻杨柳春,上林繁花照眼新。”[4]这里描绘胡人安万善用觱篥吹奏龟兹乐,变化万端。用听觉去感受,那乐声忽而凛冽肃杀,如同寒风吹过枯桑古柏;忽而细碎急促,如同一群幼小的凤凰同时发出清越的鸣叫;忽而激昂高亢,如同龙吟九霄、虎啸山峰;忽而浑厚雄壮,如同万籁齐响、百川汇集。用视觉去揣摩,那乐声忽而苍凉舒缓,如同漫天黄云遮蔽住皎皎白日;忽而清新华丽,如同皇家园囿上林苑中春光明媚、众花烂漫。李颀另一首《听董大弹胡笳声(引者按:“声”应作“弄”)兼寄语弄(引者按:“弄”字系衍文)房给事》诗,是描写弹拨弦乐的。其中说:“蔡女昔造胡笳声,一弹一十有八拍。胡人落泪沾边草,汉使断肠对归客。古戍苍苍烽火寒,大荒沉沉飞雪白。先拂商弦后角羽,四郊秋叶惊(落叶的声音)。董夫子,通神明,深山窃听来妖精。言迟更速皆应手,将往复旋如有情。空山百鸟散还合,万里浮云阴且晴。嘶酸雏雁失群夜,断绝胡儿恋母声。川为净其波,鸟亦罢其鸣。……幽音变调忽飘洒,长风吹林雨堕瓦。迸泉飒飒飞木末,野鹿呦呦走堂下。”[5]这里描绘董庭兰弹奏东汉末年沦落匈奴的才女蔡琰(蔡文姬)创作的琴曲《胡笳十八拍》,技艺精湛,感动神鬼。他的指法娴熟,恰到好处,琴声流淌着浓烈的感情。乐声由弱变强,好像空寂的山林中群鸟飞散后又聚合在一起。乐声忽而由沉闷变为清越,好像万里长空转阴为晴。弹到悲咽凄恻处,让人觉得那简直是秋天夜里失群的幼雁在悲哀地鸣叫,也是蔡琰被曹操赎回时,留在匈奴的两个幼小的儿子诀别母亲的哭声。这绝妙的琴声使得江河不再咆哮奔流,沉静下来不起波澜,鸟儿也不肯啁啾,静静地聆听。琴声从宫调变为角声、羽声,突然急促弹奏,好像长风万里吹过深林,枝叶颤动,飒飒作响;又像骤雨急下,敲击着房上的瓦片。琴声收尾时,变得轻松悠扬,好像山泉飘过树梢,野鹿在堂前幽静的旷野中呦呦鸣叫。通过分析这两首诗,可见李颀用诗句来描写音乐,达到了前无古人、出神入化的地步。他提供给读者的审美意象,是他以文字活动积极参与和加工音乐作品的结果,使读者 获得的审美愉悦,比单单用听觉去捕捉音乐形象,不知要丰富多少倍。
在李颀这两首诗的启发下,中唐以来涌现出了一大批完整的音乐诗。
顾况(约727—约820)写了好几首音乐诗。《李供奉弹箜篌歌》描写中唐宫廷乐师李凭演奏箜篌的情况。箜篌是弹拨乐器,有卧式、竖式两种。卧式箜篌似瑟而小,七根弦。竖式箜篌即竖琴的前身,体曲而长,二十三弦,表现力比卧式丰富。这首诗说的即是竖式箜篌。诗中说梨园弟子李凭弹箜篌,天下第一,在皇宫充当供奉。他演奏给皇帝、嫔妃、侍臣和王侯将相们听,极尽其能事。古今中外很多奇特的高难度曲子,他往往探得精髓,表达得淋漓尽致,让听者体会到各种滋味。诗中这样描写:“起坐可怜能抱撮,大指调弦中指拨。腕头花落舞衣裂,手下鸟惊飞拨剌(象声词)。珊瑚席,一声一声鸣锡锡(象声词);罗绮屏(彩纹绢帛制作的屏风),一弦一弦如撼铃。急弹好,迟亦好;宜远听,宜近听。左手低,右手举,易调移音天赐与。大弦似秋雁,联联度陇关;小弦似春燕,喃喃向人语。手头疾,腕头软,来来去去如风卷。声清泠泠鸣索索,垂珠碎玉空中落。……大弦长,小弦短,小弦紧快大弦缓。初调锵锵似鸳鸯水上弄新声,入深似太清仙鹤游秘馆。……往往从空入户来,瞥瞥(飘忽浮动)随风落春草。草头只觉风吹入,风来草即随风立。草亦不知风到来,风亦不知声缓急。”[6]这是说李凭调弦试琴,像鸟群受惊飞起,一下子发出扑啦啦的声音。长弦声音低沉舒缓,像空中秋雁嘎嘎鸣叫,连连度过边关,向南飞去。短弦声音尖细急促,像春燕在人前掠过,呢喃不停。乐声初起,仿佛鸳鸯戏水鸣锵锵;乐声深入,逐渐轻微,宛如道教太清境界的仙鹤飞入神仙居住的馆阁。时而像狂风突来,草随风而偃仰;时而像珍珠、美玉纷纷从天降落,击地有声。无论急弹缓拨,都恰到好处。无论近看远听,都令人着迷。顾况另一首《刘禅奴弹琵琶歌(感相国韩公梦)》说:“乐府只传横吹好,琵琶写出关山道。羁雁出塞绕黄云,边马仰天嘶白草。明妃愁(乐府琴曲歌词《昭君怨》)中汉使回,蔡琰愁处胡笳哀。鬼神知妙欲收响,阴风切切四面来。李陵寄书别苏武,自有生人无此苦。当时若值霍骠姚(西汉大将霍去病打败匈奴),灭尽乌孙(西域民族政权)夺公主(西汉以细君公主、解忧公主先后与乌孙王和亲)。”[7]这是说军队中的乐府曲《横吹曲》主要用鼓、角演奏,而刘禅奴却用琵琶弹奏《关山月》。《关山月》哀怨忧伤,多用来表达出征士兵思念家人的痛苦感情。刘禅奴弹奏这首曲子,让人联想到种种意象:那是失群的大雁穿云北去,那是边疆的战马仰天长嘶;那是汉朝使者回朝之际远嫁匈奴的王昭君的愁容,那是被匈奴掠去的蔡文姬回国后伤感身世的乐府琴曲《胡笳十八拍》。顾况再一首《李湖州孺人弹筝歌》并不出色,但《郑女弹筝歌》有一些侧面的烘托,说:“郑女八岁能弹筝,春风吹落天上声。一声雍门泪承睫,两声赤鲤露鬣,三声白猿臂拓颊。郑女出参丈人时,落花惹断游空丝。高楼不掩许声出,羞杀百舌黄莺儿。”[8]这里赞扬郑女的弹筝技艺。初听第一声,就像战国时期的孟尝君听到雍门子周鼓琴一样,不禁流泪增哀。听到第二声,就像战 国时期荀子所说那样:“昔者瓠巴鼓瑟,而流(沉)鱼出听。”[9]听到第三声,觉得能感通走兽,猿猴都陶醉得拍打着面颊,动情地欣赏。筝声悦耳动听,把善于鸣叫的百舌鸟、黄莺之类都比下去了,羞愧得不敢再吱声。这首诗没有正面描绘音乐,是从效果方面来说的,以表现郑女弹筝技艺的高超。
韩愈(768—824)的《听颖师弹琴》诗,写颖和尚弹琴,其中描写音乐的句子说:“昵昵儿女语,恩怨相尔汝。划然变轩昂,勇士赴敌场。浮云柳絮无根蒂,天地阔远随飞扬。喧啾百鸟群,忽见孤凤凰。跻攀分寸不可上,失势一落千丈强。”[10]这首诗歌开头描绘琴声初起,轻柔细碎,像童男童女相亲相爱,不分彼此。接着描写琴声突然变化,一下子高亢雄壮起来,像大队勇士奔赴战场。接下来描写琴声的悠扬,像浮云在辽阔的天空渐行渐远,像柳絮随风飘散,无影无踪。再接着描写琴声在复杂的旋律中骤然变得激越,好像在百鸟喧闹声中,突然有一只凤凰引吭高歌,它的声音跌宕起伏,尖细时直出云表,然后出现一个极大的反差,猛地变得粗犷低沉,好像从云端跌落到地面上。
李贺(790-810)的乐府诗《李凭箜篌引》,同顾况那首描写李凭弹箜篌的诗相比,又是一种路数。诗云:“吴丝蜀桐张高秋,空白凝云颓不流。江娥啼竹素女愁,李凭中国弹箜篌。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十二门(长安城东南西北各三道门)前融冷光,二十三丝动紫皇(玉皇大帝)。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梦入坤山教神妪,老鱼跳波瘦蛟舞。吴质不眠倚桂树,露脚斜飞湿寒兔。”[11]这里说李凭用吴地的蚕丝做琴弦,蜀地的桐木做琴身,在深秋时节演奏出华美的乐章。乐声响遏行云,神女们都感动得惆怅哭泣。琴声高亢清脆,好像是昆山的玉石被击碎,凤凰啾啾鸣叫。忽而变得低沉舒缓,像荷花带着露珠,兰花绽开笑容。乐声美妙无比,使得长安城冷光消退,春意融融,连皇帝也为之惊叹不已。突然,琴声激越昂扬,好像把天震破了,引来秋雨淅沥不断。听到忘情的时候,仿佛觉得恍惚之中李凭进入神仙境界,在向神妪传授技艺,连蛟龙鱼鳖都禁不住随着乐声翩翩起舞。月亮中的吴刚靠着桂花树静静地谛听,不知不觉中,月光斜照,寒露弥漫整个人间。李贺的另一首《听颖师琴歌》,同韩愈听颖师弹琴的感受相比,更加变化多端。诗中描写琴声的几句说:“别浦云归桂花渚,蜀国弦中双凤语。芙蓉叶落秋鸾离,越王夜起游天姥。暗清臣敲水玉,渡海蛾眉牵白鹿。谁看挟剑赴长桥,谁看浸发题春竹。”[12]诗中说颖师抱着长八尺的大琴,来李贺家中演奏。伴随着溶溶的月光,他自如地弹拨着琴弦,琴声随着两只手的动作流淌出来,彼此呼应,好像凤凰雌雄和鸣。随着乐声的继续,让人感到到了秋风扫落叶的时分,鸾凤分飞,越王夜游天姥山,隐约听到天姥的歌谣声。琴声清雅,应该是公正清廉的臣子衣服间佩戴的水晶,行走时碰撞出声。琴声缥缈,好像是仙女手牵白鹿,渡海而去。琴声雄壮激越,应该是孙吴人周处提剑赴长桥,入水与蛟搏斗。“蛟或浮或没,行数十里,处与之俱。经三日三夜,……竟杀蛟而出”[13]。琴声酣畅淋漓,好像癫狂的书画家喝醉了酒,用头发蘸着墨汁和颜料,题 字作画。
白居易(772—846)酷爱音乐,造诣颇深,作了很多音乐诗,其中最著名的是《琵琶引》。这是一首长篇叙事诗,其中描写一位天涯漂泊、失意落魄的长安倡女演奏琵琶的段落说:“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水下滩。水泉冷涩弦疑绝,疑绝不通声暂歇。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14]长弦急拨,声音嘈杂,如同暴风骤雨;短弦轻挑,声音细碎,好似窃窃私语。急拨轻挑之间,宛如大小不一的珍珠不断地落入玉盘中,撞击出清脆的响声。一会儿像是黄莺在树枝间鸣啭,时而流畅,时而断咽;一会儿又像一股清幽的泉水渗透到石滩下,杳无踪迹。这时,琵琶声中断了,是一个长长的休止符,然而情绪却煽动到了极致的地步,远远胜过演奏不停的时候。经过一段时间的停顿,突然,爆发出急切的琵琶声,像银瓶破裂,水浆顿时涌出;又像千军万马同敌军鏖战,挥刀刺枪,厮杀不已。乐曲结束时,拨子在琵琶的中部划过四弦,嘎然一声,就像撕裂了绢帛一样。白居易用珍珠落盘来比喻琵琶声,借鉴了上述顾况描绘李凭弹奏箜篌的说法,但他写出休止时间的情况,却是他的创造,体现了动与静的辩证关系,是他超过唐代诗人的地方。
唐代诗人属于高级知识分子,他们具有渊博的学识、敏感的知觉、细腻的感情和独特的诗笔。他们用生花妙笔描绘音乐,各逞奇姿,体现出音乐主体对客体的作用,反映出音乐社会学的一种高层次现象。同时不能忽略音乐和文学之间的互动关系,是音乐给他们的诗歌提供了营养,注入了活力,才使得唐诗的百花园中多了一些奇葩。我们读到这些诗,能从音乐以外品尝到丰富的审美意象,从而加深对音乐作品的理解。
注 释
[1](清)彭定求、曹寅等:《全唐诗》卷376,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934页。(www.xing528.com)
[2]《全唐诗》卷510,第1291页。
[3]《全唐诗》卷511,第1297页。
[4] [5]《全唐诗》卷133,第310—311页。
[6] [7] [8]《全唐诗》卷265,第661页。
[9](战国)荀子著、(清)王先谦解:《荀子集解·劝学篇》,中华书局1988年,第10页。
[10]《全唐诗》卷340,第842页。
[11]《全唐诗》卷390,第973页。
[12]《全唐诗》卷394,第984页。
[13](南朝)刘义庆著、余嘉锡笺疏:《世说新语笺疏·自新第十五》,中华书局1983年,第627页。
[14]《全唐诗》卷435,第1076页。
(郭绍林,洛阳师范学院河洛文化国际研究中心,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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