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 俊
李林甫是盛唐时期非常重要的一位宰相,他任相长达十九年[1],这在宰相任期普遍在三年左右的玄宗朝是独一无二的[2]。但是有关李林甫的总体评价,却自他身死之后就一直是偏于负面的。玄宗幸蜀之后,曾与裴士淹商较当时卿相,“及言李林甫,曰:‘妒贤嫉能,亦无敌也。’”[3]代宗时,颜真卿为反对元载,以李林甫为鉴,认为他是“权臣误主”[4]。德宗亦再三叹言“中原之祸,自林甫始也”[5]。到宪宗时,崔群指出“人皆以天宝十五年禄山自范阳起兵,是理乱分时,臣以为开元二十(四)年罢贤相张九龄,专任奸臣李林甫,理乱自此已分矣”[6]。这个观点影响非常深远。它直接构成了宋人对李林甫的评价与认识框架。《新唐书》将李林甫列入《奸臣传》,就应该是接受了这种“奸臣”定位的[7]。而《资治通鉴》罗列李林甫的诸多罪状,并得出他“凡在相位十九年,养成天下之乱”的结论,这也是对开元二十四年为理乱之分这一言论的继承与强化[8]。至于笔记小说,更是对李林甫的形象进行了极尽可能地丑化,例如“索斗鸡”、“肉腰刀”的比喻,“口蜜腹剑”这一成语的由来,等等[9]。直至今日,许多学者仍然深受传统认识影响,或强调唐玄宗的用人失误[10],或指责李林甫的专权与独裁[11],或抨击李林甫的道德败坏[12],甚至断言李林甫是个有反叛之心的历史罪人[13]。总之,都认为李林甫的阴谋诡计胜于他的才干。
但是,为什么如此人物,唐玄宗却任相如此之久呢?当裴士淹直接向唐玄宗提出“陛下何用之久耶”的问题时,唐玄宗的反应却是“默然不应”[14]。唐德宗对此显然也是大感困惑,提出“以玄宗英特之姿,何始不察耶?”[15]一位政府首脑仅靠政治阴谋霸占相位长达十九年之久,这有可能吗?玄宗的沉默表明了另外存在的答案,只是限于特殊的政治氛围,难以开口罢了。而且不可否认,“开元全盛日”的盛世景象,是在李林甫任中书令四五年之后出现的[16]。这一现实背景也足以印证,李林甫对于玄宗朝有着不可忽略的贡献。对李林甫持全面否定态度的传统认识,是另有背景的,而对于历史学来说必须予以明确[17]。有关李林甫的研究存在许多问题,本文首先关心的是李林甫入相的问题。李林甫因何而入相?入相后因何而取代张九龄成为中书令?又因何而久掌权衡将达半个玄宗朝?这些便是本文试图讨论或部分解决的问题。
一 李林甫入相的背景
开元二十一年(733)十二月,李林甫升任黄门侍郎不久[18],唐玄宗就将宰相萧嵩与韩休双双罢免[19]。这种情况并非初次出现。其原因除了宰相自身的不和之外,更重要的是朝廷又出现了新的问题亟待解决。《旧唐书·玄宗本纪》记载道:
是岁,关中久雨害稼,京师饥,诏出太仓米二百万石给之。二十二年春正月己巳,幸东都。[20]
开元二十一年,由于关中久雨,粮食歉收,京师出现了粮荒。玄宗迫不得已,驾幸东都。这已是唐前期的一项基本惯例,即所谓“逐粮天子”。对此,陈寅恪先生已有论述[21]。但是开元二十一年的情况,比往年来得更为严峻。皇帝不仅被迫东幸,而且整个京畿地区还出现了“谷价踊贵”的经济危机。
据统计,这次的“谷价踊贵”是整个玄宗时期,唯一的一次粮价上涨。而且涨幅巨大,斗米达五十钱,是开天时平均物价的三倍左右[22]。这意味着供求关系的严重失衡。因此,玄宗被迫逐粮洛阳,并下诏出太仓米二百万石以给百姓。这二百万石的出给量也非常惊人,大约为有唐二百余年间,太仓常规年出给量的近十倍之多,可赈给四十万户,基本同开元间京兆府的民户数相当[23]。这就是说,京师几乎所有的民户都需要赈贷,可见灾情之重。
在驾幸东都之前,玄宗独召京兆尹裴耀卿,“问救人之术”[24]。裴耀卿指出,一方面禄廪增多,国用渐广,另一方面却陕洛陆运,无由广致,以至于京师粮储,尤为窘迫,诸州及三辅所贮,仅“可支一二年”[25]。正所谓“国无三年之蓄曰国非其国”[26],唐朝此时的状况,已可谓是急之又急。因此,裴耀卿主张变陆为水,全力进行漕运改革。玄宗大悦,以裴耀卿为相。从此,运粮关中成为朝廷一大要务。同时,他还起复中书侍郎张九龄,与裴耀卿皆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以取代萧嵩与韩休。这便是开元二十一年末的宰相人员大调整。其背后的直接动因,就是关中地区因久雨害稼而引发的粮食危机。
换完了宰相,玄宗于次年正月按既定计划东幸洛阳。但是粮食问题依然存在并不断扩大。正月八日,“太府卿严挺之、户部侍郎裴宽于河南存问赈给”。二十二日,“怀、卫、邢、相等五州乏粮,遣中书舍人裴敦复巡问,量给种子”。二十六日,玄宗到达东都。紧接着,二月,秦州地震,遣使存问赈恤并给复压死之家[27]。可见,在民以食为天的时代,自然灾害往往会带来一定周期内的恶性循环。而且更为糟糕的是,这些出现灾荒的地域,都是非常重要的主要农产区。它们基本上是东西走向,地处狭长的河、渭线上,贯穿了陇右、两京、河南、河北诸区在内。而河南河北地区,在唐前期一直是东都粮食消费及关中粮食补给的主要来源之一[28]。正是在这种特殊背景下,裴耀卿才迫不得已把转运的重点,放在了江淮义仓变造米之上。
由于作为就近粮食补给地的河南、河北也出现了乏粮,关中地区的物价便腾踊不止。三月,“没京兆商人任令方资财六十余万贯”[29]。二十一日,宰相张九龄欲令不禁私铸钱,结果“公卿皆以纵民铸为不便”,“下诏禁恶钱而已”[30]。到四月,玄宗下诏,以“去秋不熟”为由,命两京国子监生徒等“暂令就舍”[31]。事实上,在灾年,统治者除了修德、纳谏、虑囚、减免租赋等常见措施外,最为实际的就是减省开支。这一点,唐高宗时期就已经有诸多旧例可循,包括暂停诸学生供食,减省御马及马料,减诸司支料,等等[32]。唐玄宗在开元二十二年(734)四月,不仅下诏令天下覆囚[33],而且令国子监学生放假,这就意味着,政府已经被迫进行财政节流。更确切地说,朝廷已进入开源与节流并行的阶段。前者即为裴耀卿的漕运改革,后者即为减少各项财政开支。这种新形势,便成为李林甫入相的最大契机与最重要背景。
二 林甫入相
开元二十二年四月,玄宗下诏暂停对两京国子监学生的供食。这本是无奈之举。如果夏粮得以丰收,那么关中地区自身的供给功能就可以恢复,这类节流措施也就不必继续或扩大实行,但事与愿违。五月八日,“京畿渭南等六县大风雹,伤麦”,“同州尤甚”[34]。自然灾害再一次降临,直接导致了关中农产丰收的再度无望。此时裴耀卿北运的基础工程亦尚未完成[35]。于是,五月十三日,玄宗下敕限制色役[36]。这其实是对户口赋役的一种整顿,也是宇文融括户时的一项基本内容[37]。因为色役免课税也免征行,色役伪滥无疑会减少中央的财政收入,并影响到国家的兵源基础[38]。因此,玄宗在京师陷入经济危机时,下令限制色役,也是扩大财源的必然之举。
沙汰色役是一项非常复杂的工作,不仅牵涉甚广,而且无法径下某部某司依常式进行。此外,裴耀卿既然提到,官僚机构臃肿是导致关中粮食供应不足的一大原因,那么冗官冗员的减省也有必要一并进行。这些工作又该交由谁来负责?裴耀卿无暇于此。至于张九龄,他自开元二十年以知制诰进入权力中枢,就与边疆问题密不可分[39]。四月二十三日,又发生了北庭都护刘涣“谋反”事件,唐与突骑施战衅已开[40]。玄宗的本意是要张九龄接替萧嵩的位置,主持西北、东北军政大局[41]。所以,停减色役,解决冗官冗员等工作只能是另择良臣。或许是经过君相之间的多方考量,或许是由于韩休在位时的推荐[42],黄门侍郎李林甫最终被选中。于是,五月二十八日,李林甫为礼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而裴耀卿与张九龄也分别升任侍中与中书令[43]。三相各有分工,新的中枢格局再次形成。
此后,唐玄宗也表现出了对粮储问题的极大关注,甚至是焦虑。《旧唐书·玄宗本纪》记载道:
是夏,上自于苑中种麦,率皇太子已下躬自收获,谓太子等曰:“此将荐宗庙,是以躬亲,亦欲令汝等知稼穑之难也。”因分赐侍臣,谓曰:“比岁令人巡检苗稼,所对多不实,故自种植以观其成;且《春秋》书麦禾,岂非古人所重也!”[44]
玄宗亲自于苑中种麦,且率皇太子已下躬自收获,这样的举动确实非比寻常。“将荐宗庙”虽不失为教育皇子的一套说辞,但是玄宗对侍臣所言亦足以表明,粮食问题成为朝廷目前最大的困扰,方是玄宗此举的真正原因所在。事实证明,苗稼收长不良,并非臣下所对不实,而是来自于天公的持续考验。《新唐书》卷36《五行志三》记载道:
(开元)二十二年秋,关辅、河南州十余,水,害稼。[45]
这已经是关中地区连续两年秋雨害稼了,而且范围同样扩大到河南诸多州县。于是,七月二十五日,唐玄宗“遣中书令张九龄充河南开稻田使”。尽管李元早就指出,内地置屯,得不补失[46],尽管宇文融开元十六年垦九河故道为稻田,亦以失败告终[47],但是特殊时期,张九龄还是决定再度尝试。八月,“于许、豫、陈、亳等州置水屯”[48]。这等于是由宰相直领的又一项粮食工程。与此同时,裴耀卿置仓、开路、置输场等基础工作完成,北运开始,除江淮租米外,“益漕晋、绛、魏、濮、邢、贝、济、博之租输诸仓,转而入渭”[49]。可见,为了解决京师的粮储问题,已经调用了整个国家系统中几乎所有可用的粮食周转手段。
鉴于关辅百姓自去岁秋雨害稼之后,又承受夏秋两季连番的风雨打击,同年十一月,玄宗下敕蠲省京畿及关辅有损田百姓的租赋,停减州县差科徭役与积年欠负,以及八等以下户的地税等[50]。经此蠲复之后,京师财政更近空虚。在这种情况下,李林甫的节流减省工作,也就显得尤为迫切重要。
据史料记载,李林甫在开元二十二年主要做了以下几项减省。
第一,停减冗官及色役、年支、杂物等。《唐六典》卷3《尚书户部》:
度支郎中、员外郎掌支度国用、……每岁计其所出而支其所用。(开元二十二年敕,诸司繁冗,及年支色役,费用既广,奸伪日滋。宜令中书门下与诸司长官量事停减冗官及色役、年支、杂物等,总六十五万八千一百九十八,官吏稍简而费用省矣。)[51]
唐朝在显庆二年(657)共有官一万三千四百六十五员,到开元二十一年(733),增至一万七千六百八十六员[52]。短短八十年间,官员增长四千余人。吏员的扩充,恐怕亦在数倍不止。以唐人重内官轻外官的观念,“诸司繁冗”可想而知。因此,减省冗官以及政府不必要人员,是财政节流的关键所在,而百司职员减省了,年支、杂物自然会随之减省。由于牵扯到官场中盘根错节的利益冲突,历朝历代的简政省官往往都会虎头蛇尾,有始无终[53]。但是,李林甫在开元二十二年的冗官减省工作显然是有成效的。除了严峻的财政压力之外,还要归功于皇帝的有力支持,以及他一向务实、干练且高效的行政作风。《旧唐书》评价他“条理众务,增修纲纪,中外迁除,皆有恒度”[54]。这可以看作是对李林甫能力的一种高度概括。
至于色役,政府在五月十三日就已经下令,限制色役的继续增加。其实就是检查色役伪滥,把一些不合格的假冒人员清除出去。此外,还要对现有色役进行减省。这其中包含了由冗官减省所带来的附加成果。据《唐六典》记载,京司文武职事官有防阁、庶仆,州县官有白直,王府官有力士[55]。他们都属于色役,每年仅纳二千五百文,即可免课役。冗官既然减省,那么隶属于这些官员名下的诸多色役也就成为不必要。当役之人要么恢复为课丁,承担国家的全部赋役,要么继续缴纳代役钱,只不过此时这二千五百文,便不再作为俸料的一部分拨给官吏本身,而是直接上交国库。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会直接增加国家的财赋收入。减省色役的一大意义也在于此。
第二,减诸司备运车。《唐六典》卷5《尚书兵部》:
凡诸司有备运之车,(诸司皆置车、牛,以备递运之事。司农等车一千二十一乘,将作监三百四十五乘,殿中省尚乘局一百乘,少府监六十三乘,……牛皆倍之。其过倍者则充营田,不足者则单驾。开元二十二年,敕量减六百余头、乘。)皆审其制以定数焉。[56]
诸司皆有备运车牛,其主要用途,是为官府运输服务[57]。从数量上看,诸司共有车一千八百四十一乘,牛约三千六百八十二头,共五千五百二十三头、乘。这三千六百余头牛或其他杂畜,无论是从市牛的费用上[58],还是畜料的消耗上,都是一笔不小的开支。高宗时与开元初,就已有粮储不足时减省御马或马料的先例[59]。开元二十二年对诸司备运车牛的减省,亦属对现有政策的改良与扩用,这些都属于玄宗敕文所谓“不急之务,一切并停”[60]。那么这五千余头、乘的车牛是怎样处置的呢?即“审其制以定数”,量减六百余头、乘。这个减省比例约为十分之一。就减省方式而言,当与冗官的减省一致,以所属省、寺、监、卫等为单位进行,由宰相与诸司长官酌情商定,“量事”而减,决策之后由皇帝下敕进行。这说明减诸司备运车牛,与上述冗官、色役、年支、杂物的减省,是同时进行或前后相继的。换言之,这一时期的诸司,都经历了从人员到经费乃至附属配备的全方位清理与整顿。一则提高工作效率,二则减少财政开支。应该说,这些举措不仅是必要的也是奏效的。因此,到开元二十三年,对冗官、色役、年支、旧物的括减继续进行。需要提醒注意的是,这一系列的改革,都是在李林甫的直接领导下进行的。
三 开元二十三年(735)的节流减省
由于开元二十一、二年,关中地区自然灾害频繁,国运艰难,仓储空虚,因此,玄宗在开元二十三年正月,“亲籍田之礼”[61]。籍田礼毕,又大赦天下。《籍田赦书》由中书令张九龄亲草,就其内容来看,可谓是本年度的施政纲领。其中有一条,便是减省天下色役、典爰、支用及诸州贡赋[62]。这表明,财政节流依然是这一年政府工作的主要内容,而李林甫依然是这些工作的最高负责人。这一点,成于李林甫之手的《唐六典》,对于这部分内容务于详纳,也可谓是个极好的证明。从这个角度说,《唐六典》在某种程度上充当了李林甫政绩汇总的角色。
第一,减诸司色役。《唐六典》卷3《尚书户部》:
凡赋役之制有四:一曰租,二曰调,三曰役,四曰杂徭。(开元二十三年,敕以为天下无事,百姓徭役务从减省,遂减诸司色役一十二万二百九十四。)[63]
这里的一十二万二百九十四,当以人为单位。《唐会要》对此记载非常清楚[64]。以此而言,上年所省六十五万余,当以贯或缗为单位,是包含了冗官、色役、年支杂物等各项进行折算的结果。所不同的是,此次色役减省,不仅单独下旨,而且在数目上也专列一项,这说明李林甫上一年的减省工作,达到了甚至超出了预期的效果。毕竟,它对于缓解中央的财政压力而言,较之裴耀卿的运粮与张九龄的种粮,更直接也更易于见效。更何况,中央也可以借此机会,将往年积弊一并清除。因此,到开元二十三年,便列为专项进行。这所减十二万色役,若皆以二千五百文计算,则共计三十万贯。已经是上年总数的一半,同时也是裴耀卿三年漕运所省脚钱的数目[65]。而实际上,政府因此增加的收入或减少的开支,还要大于这个数字。
第二,停减年支杂物与括旧物。《唐六典》卷19《司农寺》:
凡京、都百司官吏禄,皆仰给焉。(每年支诸司杂物,各有定额。开元二十三年,敕以为费用过多,遂停减光禄寺、左·右羽林、左·右万骑、左·右三卫、闲厩使、五坊使、洛城西门、东宫、南衙诸厨及总监、司农、鸿胪等司年支杂物,并括少府监库内旧物四百余万。)[66]
唐朝官员的办公时间,为“日出而视事,既午而退”[67]。 也就是说,上班的官员要在官厨吃一顿饭。而且,流外常上者以及诸学生等宿卫当上者、散官五品以上当上者,甚至部分“杂任”,也都可以在官厨吃饭[68]。可见官厨费用之大。李林甫开元二十三年对上述官厨的减省,可分两种情况:一种是官厨的整体裁撤或合并,第二种就是对官厨的支用进行减省。而这两种情况,也都必然与冗官冗员的减省密切相关。此外,倘若有个别官厨只是临时关闭,那么与暂停国子监学生供食应当是同样的性质。
除了官厨或官厨的支用被部分停减之外,京、都苑总监与九成宫总监,以及司农寺、鸿胪寺的年支杂物亦被减省。各宫苑本就是苑内官属的禽鱼果木供给地,而司农寺广纳天下租税,鸿胪寺宾待四夷君长,这些部门的年支杂物略有减省,倒也无关紧要[69]。少府寺,乃天子私藏之府库[70],对其库物进行检括,也不失为一次特殊的财务审计,也是一种有力的开源措施。可见,开元二十三年的工作进行得相当全面且彻底。
此外,李林甫在开元二十三年,还有一项更为重大的工作,那就是“减冗散官三百余员”[71]。对此,《唐六典》注述甚详。此次机构精简,直接构成了开元二十五年官制的成熟与定型[72]。
总之,开元二十一年,由于秋雨害稼所引发的京师粮食危机,不仅是裴耀卿与张九龄入相的直接动因,同时也是李林甫次年入相的真实背景。为此,裴耀卿主漕运三年,运粮七百万石[73]。张九龄也在河南、淮南开置水屯一百余[74]。但是,就其结果而言,“江淮漕运转输极难”[75],“民间传言用斗钱运斗米”[76],而张九龄的屯田亦是“度其收获,甚役功庸”[77],“废功无利”[78]。终于到开元二十五年皆罢。反观李林甫,他自入相之后,充分运用自己对百司制度的了解,以及自身强悍的行政执行力,对形近臃肿的官僚队伍以及庞大的支用系统,进行了最大限度的瘦身。方式是健康的,结果也是显著的。因此,开元二十三年十一月,李林甫升任户部尚书[79],继续解决经济问题。他受诏改修格令,修订《长行旨》,又对官员俸料制进行了改革。到开元二十四年十月,关辅粮产得以丰收,西北战事亦告一段落,唐玄宗欲用牛仙客的和籴取代裴耀卿的漕运,来继续解决关中的粮储问题。这一决定遭到了张九龄的反对,却得到了李林甫的支持。十一月,张、裴罢相,李林甫升任中书令,牛仙客为工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80]。这个结果,与其说来自于张九龄与李林甫之争,不如说是来自于经济等政策上的优胜劣汰[81]。至于那种专门用政治手段解释这段历史的作法,体现的是另外一种历史解释学,虽然不能一概否定,至少有以偏概全的倾向。
注 释
[1]《旧唐书》卷8《玄宗纪上》、卷9《玄宗纪下》,中华书局1975年,第201、226页。
[2] 黄永年:《唐玄宗朝姚宋李杨诸宰相的真实面貌:兼论李杨与宦官高力士之争》,《中国史研究》2003年第2期,第80-81页。
[3] [14](唐)刘肃撰,许德楠等点校:《大唐新语》卷8,中华书局2004年,第122页。
[4]《旧唐书》卷128《颜真卿传》,第3592-3594页。
[5] [15](唐)李浚撰:《松窗杂录》卷1,中华书局1960年,第7页。
[6]《旧唐书》卷159《崔群传》,第4189页。
[7]《新唐书》卷223上《李林甫传》,中华书局1975年,第6343-6349页。
[8]《资治通鉴》卷216玄宗天宝十一载十一月条,中华书局1995年,第6914页。
[9](后周)王仁裕撰,曾贻芬点校:《开元天宝遗事》卷下:“李林甫为性狠狡,不得士心,每有所行之事,多不协群议而面无和气。国人谓林甫精神刚戾,常如索斗鸡。”“李林甫嫉贤妒能,不协群议,每奏御之际,多所陷人,众谓林甫为肉腰刀。又云,林甫尝以甘言诱人之过,谮于上前,时人皆言林甫甘言如蜜。朝中相谓曰:‘李公虽面有笑容,而肚中铸剑也。’人日憎怨,异口同音。”中华书局2006年,第47页、第52页。
[10] 王寿南:《唐玄宗时代的政风》,《唐代政治史论集》,台湾商务印书馆1977年,第235-271页;胡如雷:《唐开元之治时期的宰相政治探微》,《历史研究》1994年第1期,第66-74页;杨西云:《从个人施政作风看唐玄宗统治的由盛转衰》,《历史教学》1995年第12期,第32-34页;彭荷成:《从唐玄宗之政“先理而后乱”谈用人》,《镇江师专学报》2001年第2期,第181-121页;明秀丽:《试析玄宗心态对社会历史进程的影响:以“开元盛世”到“安史之乱”为例》,《贵州社会科学》2004年第4期,第104-106页;等等。
[11] 吉川幸次郎:《杜甫私记》第1卷,筑摩书房1950年,第80页(转引自砺波护:《唐代政治社会史研究》,同朋舍1968年,第386页);浦立本:《安禄山叛乱的背景》,牛津大学出版社1966年,第59页、第102页;王吉林:《君相之间——唐代宰相与政治》,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86-198页;侯丕勋:《李林甫专权与盛唐骤衰》,《甘肃理论学刊》2000年第3期,第63-67页;等等。
[12] 李哲夫、李广福:《略论李林甫》,《人文杂志》1982年第4期,第78-82页;詹沛钜:《“口蜜腹剑”的李林甫》,《历史知识》1982年第5期,第24-26页;赵映林:《李林甫与天宝年间政局》,《文史杂志》2004年第4期,第59-61页;等等。
[13] 章群:《唐代蕃将研究》,文津出版社1986年,第248页;唐华全:《试论安禄山势力的发展与壮大》,《中国史研究》1991年第3期,第89-90页;唐华全:《统治阶级内部的矛盾斗争与安史之乱的爆发》,《河北师范学院学报》1993年第4期,第24-30页。(www.xing528.com)
[16]《旧唐书》卷9《玄宗纪下》:“(开元二十八年,)其时频岁丰稔,京师米斛不满二百,天下安,虽行万里不持兵刃。”第213页。(宋)钱易撰,黄寿成点校:《南部新书》卷辛:“开元二十八年,天下无事,海内雄富。行者虽适万里,不持寸刃,不赍一钱。”中华书局2002年,第124页。另,杜甫《忆昔》诗云:“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唐)杜甫撰,仇兆鳌注:《杜诗详注》,中华书局1979年,第1161-1166页。)而在此之前,开元二十四年十一月,李林甫已代替张九龄为中书令。(《旧唐书》卷8《玄宗纪上》,第203-204页。)
[17] 吴宗国:《天宝之乱是由于置相非其人吗?》,《内蒙古社会科学》1981年第1期,第8页;吴宗国:《隋唐五代简史》,福建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237页;郭绍林:《安禄山与唐玄宗时期的政治》,《河南大学学报》1987年第4期,第75-80页;郭绍林:《解读盛唐须区分李林甫的小节和大节》,《河南大学学报》2005年第1期,第123-126页;袁英光、王界云:《略论有关“安史之乱”的几个问题》,《华东师大学报》1990年第3期,第48-54页;卢向前:《唐代前期和籴政策与政局之关系》,《季羡林教授八十华诞纪念论文集》,江西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291-309页;谷川道雄:《关于所谓李林甫专权》,《第二届国际唐代学术会议论文集》,文津出版社1993年,第1073-1080页;池田温:《唐朝开元后期土地政策之考释》,《堀敏一先生古西纪念——中国古代的国家和民众》,汲古书院1995年,第391-406页;李锦绣:《唐代财政史稿》(上卷),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年,第63-72页;张京华:《“安史之乱”爆发原因再探》,《洛阳大学学报》2003年第1期,第17-19页;宋社洪:《李林甫专权与盛唐转衰关系再探讨》,《文史哲》2004年第6期,第67-73页;陈磊:《李林甫与开天朝局研究》,《第二届传统中国研究国际学术讨论会论文集(一)》,2007年,第335-356页;等等。
[18] 据严耕望:《唐仆尚丞郎表》卷3《辑考三下·吏侍》,李林甫由吏部侍郎迁黄门侍郎在开元二十一年四月至十二月间。(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576页。)
[19]《旧唐书》卷8《玄宗纪上》:“(开元二十一年)十二月丁未,兵部尚书、徐国公萧嵩为尚书右丞相,黄门侍郎韩休为兵部尚书,并罢知政事。京兆尹裴耀卿为黄门侍郎,前中书侍郎张九龄起复旧官,并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第200页。
[20] [27] [29] [33] [43] [44] [48] [80]《旧唐书》卷8《玄宗纪上》,第200页、第201页、第203-204页。
[21] 陈寅恪指出,盖关中之地产物虽号丰饶,其实不能充分供给帝王宫卫百官俸食之需,而其地水陆交通不甚便利,运转米谷亦颇困难,故自隋唐以降,关中之地若值天灾,农产品不足以供给长安帝王宫卫及百官俸食之需时,则帝王往往移幸洛阳,俟关中农产丰收,然后复还长安。(《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三联书店2001年,第162页。)
[22] 张超林:《唐代粮价研究》,西南师范大学2003年硕士学位论文,第12页。
[23] 张弓:《唐朝仓廪制度初探》,中华书局1986年,第68页。
[24] [65] [73]《旧唐书》卷98《裴耀卿传》,第3080、3081页。
[25]《通典》卷10《食货典十·漕运》,中华书局1988年,第222-223页。
[26] 李学勤主编:《十三经注疏·礼记正义·王制》,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377页。
[28] 唐长孺:《魏晋南北朝隋唐史三论》,中华书局2011年,第330页。
[30]《新唐书》卷54《食货志四》,第1384—1386页。
[31]《册府元龟》卷50《帝王部·崇儒术第二》,凤凰出版社2006年,第531页。
[32]《旧唐书》卷5《高宗纪下》,第109页。
[34]《新唐书》卷36《五行志三》,第944页。
[35] 据《旧唐书》卷8《玄宗纪上》,裴耀卿至八月壬寅方完成河口输场的建置,并于输场东置河阴县。北运自此方可运行。
[36]《唐会要》卷83《租税上》:“(开元)二十二年五月十三日敕:定户之时,百姓非商户,郭外居宅,及每丁一牛,不得将入货财数。其杂匠及幕士,并诸色同类有番役,合免征行者,一户之内,四丁已上,任此色役,不得过两人,三丁已上,不得过一人。”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1816页。
[37] 孟宪实:《宇文融括户与财政使职》,《唐研究》第七卷,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357-388页。
[38] 关于色役的分类及待遇,见《天一阁藏明钞本天圣令校证》附《唐赋役令复原清本》第23条,中华书局2006年,第476页;唐长孺:《唐代色役管见》,《唐长孺文存》,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560-561页;郑学檬:《中国赋役制度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225页。
[39] 黄约瑟:《读〈曲江集〉所收唐与渤海及新罗敕书》,刘健明编《黄约瑟隋唐史论集》,中华书局1997年,第85、86、88页。
[40]《旧唐书》卷8《玄宗纪上》,第201页;张九龄《敕突骑施毗伽可汗书》《敕河西节度使牛仙客书》,《张九龄集校注》,熊飞校注,中华书局2008年,第635页、第537页。
[41] 吴宗国先生也认为,玄宗其实是将张九龄当作第二个张说来委以重任的。见《隋唐五代简史》,福建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174页。
[42] [54]《旧唐书》卷106《李林甫传》,第3235、3236、3238页。
[45]《新唐书》卷36《五行志》,第931页。
[46]《新唐书》卷126《李元传》,第4418—4420页。
[47]《旧唐书》卷105《宇文融传》,第3221页。
[49] [76]《新唐书》卷53《食货志三》,第1366—1368页。
[50] [60]《册府元龟》卷490《邦计部·蠲复第二》,第5559页。
[51] [55] [63]《唐六典》卷3《尚书户部》,第80页、第78页、第76页。
[52]《唐会要》卷74《选部上》,第1581页。
[53] 杨希义、杨洪:《试论唐代历史上的“简政省官”》,《西北大学学报》1992年第4期。
[56]《唐六典》卷5《尚书兵部》,第163页。
[57] 吴丽娱、张小舟:《唐代车坊的研究》,《敦煌吐鲁番文献研究论集》第三辑,北京大学出版社1986年,第268-271页。
[58] 李锦绣指出,在西州,车坊牛的平均估值为2贯。见《唐代财政史稿》,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年,第1036、1037页。
[59]《册府元龟》卷144《帝王部·弭灾第二》,第1613-1614页。
[61] [66]《唐六典》卷19《司农寺》,第524页。
[62]《唐大诏令集》卷74《籍田·开元二十三年籍田赦》,中华书局2008年,第415-416页。
[64]《唐会要》卷83《租税上》,第1813页。
[67]《唐六典》卷1《三师三公尚书都省》,第13页。
[68]《天一阁藏明钞本天圣令校证》,第751页。
[69]《唐六典》卷19《司农寺》、卷18《鸿胪寺》,第530页、第523页、第505页。
[70]《唐六典》卷22《少府监》,第571、572页。
[71]《唐六典》卷2《尚书吏部》,第34页。
[72] 笔者拟另作专文讨论。
[74]《唐六典》卷7《尚书工部》,第222-223页。
[75](唐)郭撰:《高力士外传》,《开元天宝遗事十种》,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115页。
[77]《册府元龟》卷503《邦计部·屯田》,第6036页。
[78]《旧唐书》卷99《张九龄传》,第3099—3100页。
[79]《新唐书》卷62《宰相表中》,第1689页。
[81] 卢向前:《唐代前期和籴政策与政局之关系——唐代和籴政策研究之二》,《季羡林教授八十华诞纪念论文集》,第306页。
(丁俊,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博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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