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看清日本终战指导的变化轨迹,我们先要回到日本对华开战的原点文献:小川又次的《清国征讨方略》。
该计划的目的在于彻底灭亡中国,将之肢解为如下六部分:
一、直接割让给日本的领土:自山海关至西长城以南,直隶、山西两省之地,河南省之黄河北岸,山东全省,江苏省之黄河故道、宝应湖、镇江府、太湖,浙江省之杭州府、绍兴府、宁波府东北之地,盛京盖州以南之旅顺半岛,山东登州府管辖之地,浙江舟山群岛,澎湖群岛,台湾全岛,扬子江沿岸左右十里之地。
二、保留给清王朝的领土:东三省及内兴安岭山脉以东、长城以北之地分给清朝,使之独立于满洲。
三、复辟明王朝的领土:于中国本部割扬子江以南之地,迎明朝后裔,建王国,并使之成为日本之附属国。
四、另一附属国的领土:扬子江以北,黄河以南,再建一王国,“拥立其民族被尊为武圣之关羽后裔,或寻求其他名人封之于王位”,同样使之成为日本的附属国。
五、达赖喇嘛国:于西藏、青海、天山南麓,立达赖喇嘛。
六、蒙古部落区:于内外蒙古、甘肃省、准噶尔,选其酋长或人杰为各部之长,并由我国监视之。[11]
正因为政治目的极大,所以小川为之配备的作战计划也极其宏大:
动员8个师团的兵力,其中6个师团在海军掩护下,于山海关和滦河之间登陆,“攻占北京,擒获清帝”。另外两个师团则“同海军一起进入扬子江,先攻克吴淞,据之,切断上海及长江沿岸各地交通,然后水陆合力,攻克江阴、镇江、扬州、南京、九江、安庆、武昌、荆州、长沙、宜昌等沿岸要冲……据长江,使长江以南之兵不得北上,对长江以北之地,骚扰威胁其背后,亦使之不能北上,且集中地方物资,以图持久之计,使进攻北京之兵专心致力于进攻。”[12]
此计划如实现,等于是日本独吞中国,化身为一个巨型的海陆二元帝国,一举成为远东的霸主。实际上,这个计划不仅超越了当时日本的国力,也超越了国际政治的合理边界,完全无视列强的反应,堪称标准的纯军事幻想。
日本陆军参谋本部次长川上操六在制定1894年对华战争计划时,虽明显借鉴了小川方案,却进行了两个重大修改:
其一,将控制朝鲜半岛作为战争目的。
其二,通过开战前巧妙的兵力调度,形成日军在汉城地区的优势地位,进而以此为诱饵,吸引清军主力深入朝鲜腹地,然后对直隶平原进行突然袭击,进而通过这种心脏打击,迫使清政府让出朝鲜。
应该说,这两个修订互相呼应,为日本的军事行动与政治目的之间搭建了一条稳固的桥梁。同时,日军高层还注意到防止清军日后发起报复性战争的预防问题。
就在中日互相宣战后的第9天,日本陆海军参谋会议在讨论冬季作战大方针的时候,开始讨论如下问题:“如果我国今后取得了大决战的胜利,在清政府请和之日,为维护东洋和平等战略需要,是否有迫使清国割让部分领土之必要。”讨论的结果是有必要将台湾、澎湖两岛及其他二三要地划归日本。理由是:
澎湖岛是水深、湾宽、四时无风浪的优良港。其位置扼台湾海峡,扼黄海和中国海之咽喉,同我国之对马岛一样,都是东亚最重要的要冲。因此,同旅顺、威海卫一起,把它归属于我国,以扼制清国之首尾,不仅能消弱其抵抗力,而且对于将来称霸于东亚,控制太平洋海面,都是极为重要的。……要可靠地领有孤立于台湾海峡之澎湖列岛,则必须同时领有台湾,并派大约一个师团驻于台湾,实施戒备。这是自不待言的。
此外,台湾及澎湖的价值还在于,日后可以用于抵消俄、英两国在远东的影响,并为下一步的扩张奠定基石,其矛头直指菲律宾:
日本要想与欧洲列国并驾齐驱争雄于东亚,就必须寻求新物产的产地,增加财源。而吕宋地处东西两洋交通要冲,未来必将成为东洋商业中心。如果我国获得好机会,吕宋亦是我国必须占领之地区。占领台湾不仅是占领吕宋之阶梯,而且从地理来说,台湾与我琉球列岛相连,占领台湾是最合理的。何况从我日本帝国的自卫防御来说,台湾也是必须占有的。[13]
假如前述构想能够完全实现,日本就将以极低的成本赢得战争,并进而形成北取朝鲜、南略台湾,一举控制两大地缘支点的有利态势。
但是,正如本书第十一章所述,实现前述计划的前提是日军必须在8月中旬前取得渤海和黄海的制海权,而这一点恰恰没有做到。日军被迫大幅度修订原作战计划,一方面以第一军驱逐朝鲜境内的清军,进而经鸭绿江向奉天推进;同时以新组建的第二军在辽东半岛登陆,一举夺取大连湾和旅顺口。而这两个行动的最终目的又在于为直隶平原决战做准备,以待次年春季冰冻期结束后,以大兵团在山海关、滦河间地区登陆,伺机扫荡京津。(www.xing528.com)
这个新计划最严重的问题即在于,模糊了战争目的。本来,日本的目的很明确,就是和中国争夺朝鲜半岛。这是一个地缘政治意识非常强烈的目标设定。但是,经平壤、大东沟两战后,日军基本已经达成了目的,只是未能对中国的陆海军主力进行毁灭性打击,留下了清军日后反扑的可能。同时,也缺乏有效的保障手段,以阻止中国日后发起收复失地的报复性战争。
这个时候,大本营应思考的问题是:
日本的战争目的究竟是什么?为达成此目的,是否一定要进行直隶平原作战?
如必须进行直隶平原作战,与之相匹配的战争目的又是什么?此种目的是否现实?
直隶平原作战会导致何种政治、军事、外交后果?立足此后果再审视军事手段与政治目的之平衡,又该采取何种具体行动?
这些重要的问题,居然长期未得到大本营内的军事精英们的重视。今天看来,日军参谋精英们的失误,就在于日趋将战争变为纯粹的战斗,既忽略了战场之外的列强动向,也忽视了战争的政治目的。只有伊藤博文清醒地认识到,即便日军在1895年能够取得直隶平原决战的胜利,也不过是制造了一个巨大的政治灾难:
设使如此,虽幸而达成其所望,然彼清国必满廷震骇,暴民四起,土崩瓦解,终必形成中外齐声称之谓无政府状态。时至今日,尽管我国竭力避免四方列国之干涉,但列国在各自保护其商民方面,由于最为深切之利害关要,势必导至不得不实施联合干涉,乃属必然也。此岂非自我招致各国之干涉耶!若夫使清国一度陷于无政府境遇,我方待时机成熟,虽欲容彼之请而讲和,而代表彼国担当与我商谈任务之对手,又决不能求之于已土崩瓦解之清廷也。虽然握世界之霸权而为盟主与列国立约割地,采取极端,虽亦非属难事,但苟欲见机而容彼之降,于两国之间恢复和平,以此而为我收战胜之利,则非善于权衡利害,慎重从事不可。[14]
换言之,如果日军发动直隶平原作战,就会造成一个难解的局面,从而制造出难以驾驭的变数,这有利于劣势方,而不利于优势方。伊藤博文显然认清了这一点。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在最初由陆军方面拟定的大本营人员名单中,竟没有身为内阁总理大臣的伊藤博文!但伊藤发挥了他和明治天皇的特殊关系,作为特邀人员,成功挤进大本营,并一再对军事行动进行政治驾驭,对日本最终的胜利做出了重大贡献。[15]
尤其是在日军攻克大连湾和旅顺口之后,伊藤不仅清晰地表达了他对直隶平原作战的质疑,更进而提出了新的建议:
第一、第二两军均将其必要之守备队留于占领地,将其余兵力或合并另组建一军,或依其他方法,一从当局之所见姑置不论,但一方面则宜渡海进攻威海卫。敌之北洋舰队现在泊于港内,因而大举攻击威海卫既非其时,深入其港口亦不可得。今以陆军袭其背后,以水陆挟击之,此即所谓扼其咽喉之一半,且为剿灭长期挑而不战之敌舰之捷径也。彼或竟至不能力战而成为我之俘虏,亦未可知。即使未能成为俘虏,犹可由我海陆军轰然击溃之,歼灭其海上战斗力。
另方面务须与此同时夺取台湾。虽有谓占领台湾必更再次招致列国物议之虞者,此不过一己之臆断耳。列国中虽时有垂涎台湾而欲趁机染指者,见我军之占领而抱不快之念,然我既不妨害其通商,又不假以保护其商民之口实,此与我军席卷直隶,使彼陷于无政府境地,招来列国之联合干涉,不可同日而论也。何况持台湾诸岛作为战争之结果必归我所有之论者,晚近于朝野间愈益增多乎!苟欲以割让台湾作为和平条约重要条件之一,我方如不先以兵力将其占领之,则无使彼将其割让之根据,将奈之何?是故非坚信扼渤海之锁钥乃为至要之同时,必须南向获取台湾为大计不可。
如于冰冻季节毕此两役,待春暖时清廷犹踌躇而无向我请降之意,则进而坚决实行前此之甲案,以水陆连胜之余勇,陷山海关,进迫天津、北京,亦未为晚也。[16]
更何况,由于辽东作战出乎意料的顺利,第二师团停止于广岛,等待新命令。这就意味着日军多出一个师团的兵力可以立即投入新的战斗。而从花园口到旅顺的战斗,已全面暴露了清军抗登陆体系的朽钝不堪,日军只要将同一种战法在高度雷同的两个地区连续使用即可。
日军大本营最终采取了伊藤博文的建议,决定组建山东作战军(兵力配属参见本章附录一),在山东荣成湾登陆,攻取威海卫,并全歼北洋海军。回国后的山县有朋虽仍执着于“进兵山海关附近,尽全力陷敌之首都,使彼结城下之盟”,[17]但迫于山海关附近已进入冰冻期,登陆困难,山县也只好转而支持山东作战计划,并指出了此作战的四大收益:
消灭敌之北洋舰队。即使未至将其消灭,亦可夺得其唯一之根据地,从而将敌舰自渤海湾驱除;
解冻后应于直隶平原整顿陆军作战之各种准备,并使之容易实现;
使陆军于盛京及直隶平原独立进行作战;
将海军运用于中国东南沿海予敌以重大损伤。[18]
在这种情况下,日本自然不会利用和谈谋求停战。相反,由于没有想到清廷的底牌是边谈边打,伊藤博文和陆奥宗光最担心的反而也是和谈导致停战的问题。二人通过研究,乃决定以中方代表的全权手续不全为理由,拒绝和谈,从而确保等到更有利的时机再启动谈判。这样一来,中日双方居然在再打一两仗再停战这一点上形成了高度一致的暗合。甲午战争的最后一轮军事战,也就在这暗合中,于渤海南北紧锣密鼓地同时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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