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北洋海军的使用在战时受到光绪、翁同龢等人的干扰,但至少在丰岛海战前夕,李鸿章尚可自由支配北洋海军。所以,要理解北洋海军的运用,首先要理解李鸿章的海军用兵思想。
在经历了1874年台湾危机和1882年、1885年的两次朝鲜危机后,清廷内部越来越多的官僚开始认识到来自日本的威胁。光绪六年十一月初二,内阁学士梅启照在“筹议海防折”中已明确指出:“其国小而民贫,其君日习武事。揆诸远交近攻之义,防东洋尤甚于防西洋也。”[5]对此,李鸿章在同年十二月十一日的“议复梅启照条陈折”中表示支持,并补充指出:“今之所以谋创水师不遗余力者,大半为制驭日本起见。至朝鲜为东三省屏蔽,关系尤巨。”[6]
但是,如何具体达到消除日本威胁,确保朝鲜前沿的国防目的?这就引出了发展海军、购买军舰背后的海军使用方法问题。
李鸿章建设现代海军的基本思路在前述“议复梅启照条陈折”中说得非常清晰:“滨海万余里,必宜练得力水师为建威销萌之策。”[7]
所谓“建威销萌”,即通过军事威慑消除威胁于萌芽状态。这个思路既令人联想到孙子“不战而屈人之兵”的高远境界,又符合司马光“治其微则用力寡而功多,救其著则竭力而不能及”的论述,尤其切合李鸿章“和戎变法”的预设。
但是,在实际运用中却出现了极大的误区。
威慑战略如欲成功,必须让被威慑方产生畏惧心理,畏惧心理越强,威慑越易于成功。而此种畏惧心理又来自:(1)威慑方拥有强大的惩罚能力;(2)威慑方有强烈的行动意志;(3)要让被威慑方认清前述两点。核武器之所以能够成为最成功的战略威慑手段,原因即在于:(1)核武器的威力极大且无法有效防御;(2)此种毁灭性威力在广岛、长崎被实际使用过,稍有常识和理性的人都能感知到;(3)核大国几乎都不承诺“不首先使用核武器”。但是,在核武器产生之前,战略威慑始终难以依赖某种武器或某个军兵种来实现。具体到19世纪的技术环境中,假如李鸿章想用“得力水师”达到“建威销萌”的目的时,就必须确保中国敢于、也能够用海上力量打疼日本,而且要让日本认清这个事实。实现的方法则在于:(1)针对日本的岛国特性,展示强大的交通线切断能力。因为交通线就是日本的生命线,和平时期、战争时期均不例外,这就给中国的威慑战略提供了一个极佳的打击点。如能在交通线威胁的基础上,再通过海陆联合行动,达成夺取、孤立战略要点的能力,则威慑力倍增。(2)让日本充分感知到中国的能力和意志。
但是,如本书第三章已阐明的那样,李鸿章放弃了外交机遇期和冲突机遇期,而全力利用陆权复兴的发展机遇期进行发展。所以他的国家战略是“外须和戎,内须变法”,为了和戎,所以放弃主动出击的一切机会,这就是他念兹在兹的“不可衅自我开”。这种消极的应战思维不仅极大限制了海军的使用,也严重削弱了海军威慑的可信性。日本吞并琉球,中国却不在对马采取反制行动,已经暴露了“和戎”与“建威销萌”之间的致命抵消。即便是在中国海军占据重大优势的1885—1893年,李鸿章也不过是在1886年和1891年两次派海军前往日本造访,而这两次行动不仅没有达到威慑日本的目的,反而让日本抓住不放大做文章,连续掀起海军扩张热潮。(www.xing528.com)
同时,如本书第五章所论,李鸿章在建设海军时,始终缺乏明晰的海军战略、战术思想,无论是武器的订购还是海军的发展,都缺乏制日的针对性。这也极大降低了实际威慑效能。
虽然李鸿章在甲午战争前策划的两次对日威慑都没有收到效果,但他却并未深刻吸取教训。当1894年6月中日竞相出兵朝鲜的危机形成后,李鸿章又习惯性走上了威慑路线。
如第六章所述,中国军舰在仁川者最初只有平远一舰,后陆续添调了济远、扬威、超勇等舰。6月16日(五月十三日),因电报断绝,济远管带方伯谦命超勇回威海禀报朝鲜情势,[8]形成了济远、平远、扬威三舰对峙日本七艘军舰的态势。[9]6月19日(五月十六日),李鸿章命丁汝昌立即派北洋海军右翼总兵、镇远舰管带林泰曾“带镇远铁舰,广丙、超勇两快船赴仁”,[10]6月23日(五月二十日),林泰曾率镇远、超勇、广丙抵仁川,[11]从而一举逆转了一线中日海军兵力对比。可是,之所以有这次海军增兵行动,绝非李鸿章改变一线战力的努力,而恰恰是因为李鸿章认为不会开战,也还远没到开战的时候,仍是按壬午—甲申模式,和日本互搞虚声震慑,以找到合适的就地还钱的尺度。所以,就在镇远等三舰出发的当天,李鸿章已向内部人亮出底牌:“倭兵分驻汉仁已占先著,我多兵逼处,易生事;远扎,则兵多少等耳。叶驻牙山,距汉二百余里。陆续添拨已二千五百,足可自固兼灭贼。我再多调,倭亦必添调,将作何收场耶?今但备而未发,续看事势再定。丁提督添拨镇远铁舰,广丙、超勇两快船到仁,弁兵约六百,均未便登陆。”[12]甚至到了丰岛海战后,当驻伦敦公使龚照瑗建议调集南洋水师的军舰北上“以壮声势”时,李鸿章当即回绝,理由恰是:“南洋兵轮不中用,岂能吓倭?”[13]
一个“吓”字充分表现了李鸿章此时的思维,仍未站在“打”的角度进行准备,而是企图通过威慑避战。但日本武士又岂是可以吓住的?果然,日本不仅没有被吓住,反而不断深化备战。一旦发现真的要打的时候,李鸿章、丁汝昌、林泰曾、方伯谦便都不主张继续留镇远等舰在仁川了。
6月30日(五月二十七日)丁汝昌以“零星调往,有损无益”的理由,建议将镇远、济远、广丙三舰自仁川调回威海卫,“与在威各舰齐作准备,候陆兵大队调齐”,再与日军“一决雌雄”。[14]从表面上看,这个建议很符合抽回拳头再打出的原则。但是,海军和陆军不同。陆军之所以要先撤牙山孤军,是因为各种限制导致清军无法迅速逆转一线兵力对比。但海军不同,中国利用地理位置优势,是可以迅速形成仁川、牙山一线的兵力优势的。故而,要撤就要撤陆军,要进就要进海军。断没有陆军不撤,反而先撤海军的道理。但是,李鸿章既不敢先发制人,就算把海军主力悉数集中到仁川,也还是无用。加之李鸿章、丁汝昌、林泰曾均非常害怕海军长期滞留仁川遭夜间偷袭,便拱手又放弃了一线海军兵力优势,撤回了镇远、济远、超勇、广丙、平远。如此一来,牙山一线顿时只剩下一艘老迈不堪的扬威。[15]
进入7月后,清廷的态度日趋强化,李鸿章随之成为备战工作的核心。但是,“建威销萌”的倾向始终存在于李鸿章的思想伏流中,一有机会就要转为明流,从而大大影响了备战计划的制定,同时也大大影响到海军的调度和部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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