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本书第二章所论,朝鲜半岛在19世纪下半叶实已成为中日之间的必争之地。日本无论是侵略中国,还是抵御俄国,都要以朝鲜半岛为国防第一线。因此之故,自江华岛事件以来,日本便软硬兼施地强化对朝鲜的控制。面对日本的侵略,朝鲜奉行的是以华制日的策略,即搬出中国这个宗主国来威慑日本。对此,日本针锋相对地采取了如下策略:大力推动中日之间建立欧洲式外交关系。如此一来,日本就和中国处在了平行位置,如朝鲜仍坚持自己的对华藩属国地位,也即等于同时承认了日本的上国地位;如朝鲜和日本也建立欧洲式外交关系,则等于事实上否定了中朝之间的宗藩关系。这就使中、朝两国都处在了一个两难抉择的状态之中。
作为处在大国夹缝中的弱小国家,朝鲜当时实在没有太多选择余地,只能仰赖中国来打破这个两难死结。而打破的方式又有三种:
选择一:奉行双轨制外交,对欧美列强奉行欧式外交,对亚洲邻国则仍坚持传统的一套朝贡体系。
选择二:在欧式外交的框架内,转化中朝宗藩关系,其具体实现方式包括:变朝鲜为中国的殖民地,变朝鲜为中国的总督辖区,变朝鲜为中国的一个行省,变朝鲜为中国的附属国,变朝鲜为中国的特殊盟邦。无论采取哪个途径,都要由中国来负责朝鲜的国防安全,并不同程度地决定其外交政策。
选择三:像弃掉琉球那样弃掉朝鲜,满足于单方面的外交不承认。
三者中,最不可取的是第三方案,因为这意味着变相资敌,从而在事实上失去国防藩篱。最缺乏可行性的则为第一方案,因为欧美列强也在不同程度觊觎朝鲜半岛,而中国正处在两次鸦片战争战败、发捻内战迁延不决的持续衰落状态内,实在无力再维持传统的一套朝贡体系。因而只能在第二方案的五种选择中进行取舍。
可惜清王朝最终奉行的却是鸵鸟政策。清政府不敢替朝鲜出头,又不甘心像抛弃琉球那样抛弃朝鲜,还念念不忘靠保住朝鲜来维持传统的天朝形象。日本利用了清政府的这种心态,摆出不承认中朝宗藩关系的姿态,一再主动挑起外交纠纷。清政府被动应对,最多在宗藩虚名上赢得日本对现状的认可,而一旦让步,却必须向日本付出真实利益的转让。日本即借助这种主动出击、以虚换实的外交策略,在朝鲜问题上一再得分,得寸进尺。
不胜其扰的李鸿章乃在光绪五年提出“以夷制夷”的策略,推动朝鲜开国,以向列强开放市场换取列强共同保障朝鲜安全。[2]此策推行后,日本的侵朝野心并未收敛,美国反而带头推动承认朝鲜为独立主权国家,矛头直指中朝宗藩关系。反倒是英国,出于维持远东均势的考虑,一直承认中朝宗藩关系,其在朝鲜的外交、税务机构均隶属于在华相应机构,而不像日美等国均已在朝设立独立机构。
与之同时,朝鲜内部的政局也日趋复杂。
韩王李熙柔弱,政权操之于本生父大院君李罡应和闵妃之间,李、闵二人又矛盾不断,构成朝鲜高层的巨大裂痕。李罡应亲华,但盲目排外。闵妃外交政策较灵活,但不亲华。如何平衡两派分歧,颇令清廷踌躇。1882年7月23日,朝鲜内部发生壬午兵变,李罡应立即加以利用,企图趁机消灭闵氏集团,并驱逐日本等外国势力。当时中国正因越南问题陷入和法国的纠纷中,李鸿章则在籍丁忧,直隶总督一职由其旧部张树声代理。日本虽对华作战尚无胜算,却自期对朝鲜可保必胜。日本高层认为此为有利时机,便以日本使馆和侨民利益受损为由,于7月31日决定出动海军赴朝鲜,悍然进行武力干预,企图借机压迫朝鲜割让仁川港、巨文岛等战略要地。[3]但是,出乎日本意料的是,这次清政府却做出了强烈反应。
在日本出兵的同时,清廷也出动北洋陆海军赴朝,并在陆军出兵规模上压倒了日军。面对中国的迅速反应,日本转而向朝鲜理论使馆、商民损伤赔偿问题。最终在8月30日迫使朝方签订了《日韩济物浦条约》。该条约规定:
一、朝方承诺捕捉杀伤日人之凶犯;
二、朝方厚葬遇难日人;
三、朝方支付死伤日人遗族抚恤金5万元;
四、朝方支付日本国家损失赔偿金50万元,每年10万,5年付清;
五、日本公使馆置兵员若干备警事,且朝方要负责修缮相关士兵驻扎的兵营。等到朝方履行条约一年后,如日本公使认为不再需要相关警备,不妨撤兵;
六、朝鲜国特派大官修国书以谢日本国事。[4]
通过第五条,日军以保护使馆为名在朝鲜驻扎了1 000名士兵,中国也将渡海平乱的六营陆军的半数(1 500人)留驻汉城,双方形成了对峙局面。虽然中国略占优势,但日军得以长期驻兵,仍不能不看做是一个巨大的隐患。
壬午兵变后,朝鲜的政治精英分化为守旧派和开化党。接着是这两派人物都企图借助外力达成本派的政治目的。守旧派欲借外力维持现状,开化党则欲借外力打破现状。因借力方向的不同,又分化为亲华、亲日、亲美、亲俄等不同派系。整个朝鲜形势一时极其复杂。
日本敏锐把握了朝鲜政界的分裂,主动退还壬午兵变的赔偿款,并打着协助朝鲜自强的旗帜,在朝鲜政府内部扶植了强大的亲日派。随着中法战争的日趋激烈,日本驻朝鲜外交官竹添进一郎认为有机可乘,乃于1815年11月12日向内阁提出了甲乙两个行动方案。甲案为“煽动亲日派发动内乱”,乙案则满足于庇护、扶植亲日派势力的发展。[5]在收到这两个方案的同时,日本内阁同时还收到了驻清公使榎本武扬、驻俄公使花房义质关于台湾问题的密件。原来,当时中法战争的战火已扩展到台湾,法国方面甚至出现了永久占领台湾的迹象。而台湾是日本早已锁定的地缘目标,从中国手中夺取台湾显然远易于从法国手中夺取。所以,日本内部认为,首要目标是阻止法国占领台湾,其次为竭力使中国不割让台湾,最下策是日本铤而走险,直接占领台湾。如果这个时候在朝鲜挑起冲突,显然不利于台湾问题的解决。届时中国必然在台湾问题上向法国让步,转而在朝鲜与日本角力。正是出于此种战略全局的考虑,日本内阁最终选择了乙案。[6]
可是,出乎意料的是,还没等到日本内阁的指示抵达朝鲜,金玉均、朴泳孝、徐光范等亲日派官员便迫不及待于12月4日发动了甲申政变,挟持了朝鲜国王,发出邀请日本公使率兵入卫的王命。竹添进一郎迅速率领一个中队(200人)的日军进入韩王宫,指导新政改革,企图一举控制朝鲜。中国驻朝一线官员吴兆有、袁世凯等人当机立断,应朝鲜亲华派官员所请,于12月6日出动三个营(1 500人)的清军,攻入韩王宫,一举击溃叛军,解救了朝鲜国王,平定了叛乱。为防事态进一步扩大,原本已奉命南下增援参加中法战争的超勇、扬威两舰紧急转向朝鲜进发。而日方果然随后派出全权谈判大臣井上馨带兵船三艘,载兵二千余人赴朝。井上一行于1月9日抵达仁川港,次日进入汉城,形势再度紧张。
在此基础上,日本压迫朝鲜签订了《日韩汉城条约》。
该条约规定:
一、朝鲜国修国书向日本道歉;
二、朝鲜赔偿日本11万元善后金;
三、捕捉杀害日本驻韩教官矶林大尉的凶手,“从重正典刑”;(www.xing528.com)
四、日本使馆另迁新址,地基由朝方无偿提供,并支付2万元工程费;
五、日本继续保有朝鲜驻兵保护使馆侨民的权力,并规定“公使馆所附属土地,为日本护卫兵队之营舍”。[7]
然后日方又派出伊藤博文赴中国展开对华交涉。谈判至4月11日(二月二十六日),中方拟定的条约草案共四条,要点为:
一、两国同时自朝鲜境内撤军,并于4个月内完成撤军。
二、中国仍保留10余人至20人规模的军事教官团,协助朝鲜练兵。
三、日后如朝日之间发生争端,日本可派员前往查办,但不能带兵。中国亦然。但中国作为宗主国,保有应朝鲜国王邀请,出兵镇压朝鲜内乱的权利。
对于撤兵问题和派员查办争端不带兵问题,日方无异议。但在军事教官问题上,则含糊其辞,称“(中日)两国均允劝朝鲜国王教练兵士,足以自护其国,兼保护驻留外国人。又由朝鲜国选他国武弁一员或数员,委以教演练习之事”,则显然是也想获得派出军事教官的权利。而分歧最大者乃在于出兵权。日本一方面要求中日两国均放弃针对朝鲜的出兵权、驻兵权和基地经营权,另一方面却又声称如系战时状态,或朝鲜内乱,则日本即不受限制,可向朝鲜境内出兵、驻兵、经营基地。[8]对此分歧,清廷最终的解决办法是:“撤兵可允,永不派兵不可允……万不得已,或于第二条内……添叙两国遇有朝鲜重大事变,各可派兵,互相知照,亦不在前条之例数语,尚属可行。”至于军事教官问题则规定“两国均不派员”。[9]
在这个妥协的基础上,双方于4月18日缔结了《中日天津条约》,该条约内容共三条:
第一条规定,以4个月为限,中方由马山浦撤走驻韩清军,日方亦同时由仁川港撤走护卫使馆之兵弁,“以免两国有滋端之虞”。
第二条规定,“两国均允劝朝鲜国王教练兵士,足以自护治安”。但两国均不向朝鲜派出军事教官。
第三条规定,“将来朝鲜国若有变乱重大事件,中日两国或一国要派兵,应先互行文知照,及其事定,仍即撤回,不再留防。”
第一条暂时消除了中日两国在朝鲜发生军事摩擦的危险,但代价是同时消除了中国在壬午兵变后形成的一线驻军优势。第三条则增添了潜在危险。日本等于是获得了和中国一样的出兵权,唯一的限制是出兵前要通知中国,而中国出兵也要事先知照日本。貌似平等,实则是中国吃亏。因为中国是朝鲜的宗主国,本便有出兵自由。第二条亦然。因为甲申政变被粉碎后,朝鲜内部亲华派势力远大于亲日派。如此一组互相抵消,其实是消除了中国推动朝鲜自强以抗日的选择。
可以说,这又是一个很不干净的条约,为日后的冲突埋下了对日方有利的伏笔。唯一让后人略感宽慰的是,清政府在事后终于开始强化对朝鲜的控制。
实际上,早在壬午兵变后,吴长庆的幕僚张謇便曾向李鸿章提出“朝鲜善后六策”,列出了强度不等的四个解决方案。
方案一:中朝合并。即由中国兼并朝鲜,设为郡县。
方案二:代理朝政。由中国派遣一名官员到朝鲜担任监国,强化对朝鲜的控制,仅保留朝鲜名义上的自主权,实则将之变为中国的一个特殊辖区。
方案三:助强朝鲜。在朝鲜境内布置重兵,守备海口,并指导朝鲜进行内政改革。
方案四:朝鲜自强。推动朝鲜改革,协助其编练新军,联东三省为一气。[10]
最初,李鸿章并未重视这个建议。甲申政变后,李鸿章始决定强化对朝鲜的控制,其实际采取的是第二方案。而扮演监国角色的即为袁世凯。只不过为照顾朝方感情,没有直接使用监国的名称,而是以“朝鲜交涉通商事务总办”的名义行监国之实。此前,中国满足于宗主—藩属之名,而较少介入藩属国内部事务。此后,在袁世凯的影响下,中国在朝鲜的实际影响力迅速攀升,中日对朝贸易比也发生变化。据日方统计,在此后的8年内,中国通过仁川、釜山向朝鲜输出货物的吨位逐年攀升,日本的优势地位日趋衰减。
通过仁川、釜山港输入朝鲜的日中货物吨位统计表(单位:吨)[11]
同时,朝鲜对中日两国之出口额亦发生巨大变化:
朝鲜通过仁川、釜山、元山三港输往中、日两国货物统计表(单位:西班牙银元)[12]
由此可见,中朝经济关系之密切程度开始展示出强劲的反超日朝关系的趋势。
至1893年初,因为朝鲜禁止粮食出口,日朝矛盾再度激化。3、4月间,朝鲜内部又发生东学党动乱。李鸿章在接到袁世凯汇报后,立即出动靖远、来远两舰前往仁川,以备万一。后又调派济远、经远前去轮替。[13]5月14日,李鸿章还特别指示丁汝昌,密令总兵张文宣率120名精锐陆战队员,秘密潜伏在济远号内,以防不测。至5月19日,因朝鲜同意赔偿日本经济损失而结束了粮食危机,同时东学党动乱也烟消云散。[14]
到1894年,无论是东学党的再次动乱,还是金玉均在上海的遇刺,似乎和以往的历次危机都并无明显的差异之处。但是,这一次的危机终于导致了中日间的大规模战争。何以如此?这就需要我们深入分析此段历史的深层逻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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