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文哲是今人几乎毫不知晓的人物,但若要追溯到1180多年前,特别是在长安的宫廷里,他可是个如雷贯耳的将军。
作为普通的将军也罢,他却是神策军的军事首长,手下有10多万兵众,在朝廷内外凭由实力说话的时代,禁军将领上可以左右皇帝的选择,下可以决定宫廷内斗的胜负。这么一个重要的位置和这么一个关键的人物本值得我们留意,可他的族属却是个外来者,这能让皇帝放心吗?
不错,在人们的观念里,唐朝向以开化著称。实际情况如何呢?如果我们拿前后其他的朝代与唐朝比较,这样的定义应该不是太离谱。就皇宫禁廷内部的守卫工作而言,以常人的角度观察,势必要择用那些最忠诚的同族人来充任,外族人自应不在此列:同族人担任皇帝的警卫总比异族人放心!
这似乎是个不言而喻的惯例。
可是我们却发现,唐朝(尤其后期)的宫廷禁军,特别是人们熟悉的神策军,出身外族如粟特身份的将领,着实不是个小数目。据《资治通鉴》记载,自从唐玄宗天宝年间(742-756年)以来,滞留在都城长安的西域各国各地的使者,他们的生活费用全部由政府外事部门负责供给,已成为朝廷的一大负担;而且这些人“留长安久者,或四十余年,皆有妻子,买田宅,举质取利,安居不欲归”,想撵走都不成。后来负责的大臣李泌想出一个办法:他下令有关部门统计长安城里的胡客,一共查出四千多人来。李泌就指给他们两条路供选择,一是干脆归国了事,以减少政府的补贴;二是愿意留下来而不归国的,就要纳入唐朝的属籍,再安排工作为国家效力,也就是说成为唐朝的百姓了。结果是,“胡客无一人愿归者,(李)泌皆分隶神策两军,王子、使者为散兵马使或押牙,余皆为卒,禁旅亦壮”(1)。这就是说,包括粟特在内的这些西域胡人都被安置在了保卫宫廷的神策军里了。
何文哲之进入神策军,就是在这种背景下实现的。
何文哲之进入神策军的具体门径,从他的墓志铭里隐隐约约地看出,走的是当时掌权的宦官,即控制左神策军的中尉窦文场的路子。从墓志铭再看《资治通鉴》的上述记载,表面上,主持清查长安胡客并将他们纳入神策军这项工作的是李泌,实际上背后的支撑因素则是德宗皇帝。没有皇帝希望以“旧勋”充任禁军的首肯,李泌也不能擅自做主招揽胡客进入禁军。这份志文弥补了文献有关贞元三年(787年)清查胡客的背后因缘,显得十分珍贵。
可知,这些胡人都是被视为朝廷信任、依赖的人被征召入宫的。这种情形在汉人主宰的其他王朝里确实是不多见的。那么,禁军中的胡人是否忠诚呢?
何文哲的例子很有代表性。
他入禁军之后,曾参与拥戴穆宗皇帝即位的活动,获得皇帝“卿翊卫心膂,为朕爪牙”的称赞。敬宗即位伊始,宫内就发生染工暴动,他又“领敢死七千人,或擐甲重门,严其环卫;或荷戈讨乱,诛剪群凶”,敬宗也亲口对他说:“今日投卿,安危斯在,还宫之后,必议甄酬!”又是一番夸奖。就连文宗皇帝上台不久,也有“卿有莫大之功,社稷今存是卿之力,即令宰臣与卿土地”的赞誉和承诺(2)。因为忠诚和勇敢,表现突出,甚至为皇帝万死不辞,何文哲的职务迅速飙升,成为中尉之下、万人之上的左神策大将军,这是禁军中到顶的武将职位了。
类似何文哲的例子还有很多,像另一个著名的粟特人安金藏,为证明皇嗣——也就是后来成为皇帝的睿宗在武则天掌权的时候没有异图,他甚至剖胸以示自己言辞的不罔和皇嗣的清白。这个惨烈的举措大大地感动了武则天。还有粟特胡人石演芬,当朔方节度使李怀光背叛唐德宗朝廷的时候,石演芬坚决反对,他声称自己只忠诚朝廷,对背叛朝廷的人不肯同流合污,最后竟不屈而死。这种情况在唐朝不是个别、偶然的,而具有相当程度的普遍性,他们的行为也因此博得皇帝和朝廷的称赞。我要说的是,这种忠诚除了胡人尚武精神的感召之外,还与他们进入内地走向汉化有直接的关联。(www.xing528.com)
进入唐朝管辖范围的粟特人及其后裔,大体上呈现聚集、分散居住两种状态:聚集者分布在各处,尤其缘边地带更为集中,尚保持着本民族原来的一些习俗和文化,且多系中下阶层;与此对应,中上贵族首领则多被安置在长安、洛阳等城市,充当朝廷文武官吏,这类粟特人如上文所说何文哲即为典型,他们长期处在中原内地,周边多系汉人及其相同的主流文化,他们的生活,更容易受此影响而改变。事实上,他们忠诚朝廷的义举,在某种程度上讲,也正是深受汉化影响的结果。因为忠诚可靠,就能获得朝廷的信任;获得信赖,就能出仕任职;出仕任职,就能享受荣华富贵;享受荣华富贵,就能扩展家族、容光后代。这已成为粟特及其后裔中上阶层追寻的共同目标。因此,他们走向汉化就是通过自己家族成员子孙世代的荣耀而实现的,这与边缘地带胡人自成系统的生活情景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从这个角度讲,忠诚和勇敢,是他们生活在内地的一个最佳的选项。倘若不是如此,他们立脚的幅度和范围就会大大地萎缩;没有忠诚,他们晋升、享有高官厚禄的途径就会阻断。所以,胡人忠诚背后隐藏的因素颇为复杂,忠诚已成为他们生活在唐朝并走向坦途的必要手段,由此而获得信任,在获得信任的过程中取得禄位,在禄位的获得中吸收中原文化,于是,中上阶层的粟特人就从中亚的胡人文化转向了中原的汉人文化。这个取向,就是何文哲发展的轨迹。
另一方面,何文哲的墓志里又清清楚楚地记载:“公本何国王丕之五代孙。”接着叙述其先祖自高宗永徽初年入唐以后各代的发展情形,至文哲及其诸子辈,入唐已达180年之久。像这样成为唐朝百姓、长期生活在中原并任职朝廷的粟特后裔,在我们所见到的入华粟特人中,应该说是很有典型特征的。从墓志铭文的整体情况看,这个家族已基本汉化了,如果没有这句“何国”的族源追溯,我们已很难界定他们的外来族属的身份。尽管如此,何文哲的后人(包括碑铭的撰写者),仍然没有忘记他们的中亚源头。民族学的研究告诉我们,民族的属性,往往通过记忆而承传和延续。这种记忆,在完全脱离自己民族生活环境、进入一个迥然不同的陌生世界的时候,除了语言、婚姻、生活习性、思想文化等诸多层面能够保持自身原有的传统外,一旦这些习性和传统也逐渐丧失掉之后,那么,原来民族文化的渊源,就只能留存在记忆之中了。记忆,是族性、本根得以保持的最后壁垒。何文哲的名称、字号、籍贯、郡望,这些汉式的装饰都足以证明他和他的家族,早已转型而融入汉人的文化世界里了,内在的保留,看来只能冀望在记忆深处了。墓志本身并不是为外人阅读的,是个很私密的东西,这个家族在墓志里追寻粟特祖源,应该说是汉化之后对自己族性渊源的一种回念,只不过这个回念是私下的、自己知道的、密不透人的。
为什么会是这样的表述呢?
荣新江教授提出一个说法值得参考:安史之乱对唐朝的冲击是人人皆知的,其危害之大,对时人的震撼,几乎遍及全国。因此,唐后期汉人世界出现一股明显排斥胡人的社会思潮。面对迥然有别的不利局面,内地的胡人就以改变自己的籍贯与郡望等形式,隐藏胡人的身份,借以换取内地安全生活的条件,他们的汉化就是这样一步一步地实现了(3)。何文哲家族是否也受到此风的影响?从他祖、父,特别是他本人任职地方和长安的情况,可以想象得出,他们也不能排除在外。墓志记载的都是这个家族忠诚朝廷和皇室的行为,足以证明这个家族奔向汉化的意愿,以此获得“安全生活的条件”。于是,粟特祖源、粟特身份的文化特征,就让位于汉文化的追寻和攀附之中。现实生活中的本土化,是他们的刻意追求;原有民族的文化根源,就只能保持在家族的某种秘密的记忆之中了。
这就是我所理解的何文哲墓志铭文,西域粟特何国祖源记载的真实原因。
(本文原载《中国民族报》2009年4月24日《理论周刊·时空》“民族关系史话·人物篇”,为全书体例统一,注释由文内注改为页下注)
【注释】
(1)见《资治通鉴》卷232唐德宗贞元三年(787年)七月条,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第7492-7493页。
(2)以上引文均出自《何文哲墓志铭》,吴钢主编:《全唐文补遗》第一辑,西安:三秦出版社,1994年,第282-286页。
(3)参见荣新江:《安史之乱后粟特胡人的动向》,《暨南史学》第2辑,广州:暨南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102-12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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