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从历史和现实分析了上海文化传统多元复杂的面向之后,就可以理解什么是上海的城市文化性格了。上海是一个海,是一个包容万象、具有流动性的时空之海,她在不断的变化之中,也在不断吸纳古今中外新的文化、新的元素和新的人才。我们无法对上海的城市性格作一个本质主义的规定,但既然我们已经初步了解了构成城市精神的上海多种文化传统之后,参照北京、香港这些“他者”,可以按照维特根斯坦的“家族类似”分析方法,大致描述各种不同的上海文化传统所共享的“家族类似”特征,从而对什么是上海城市文化性格有一个近距离的理性体验。
上海文化海纳百川,包容万象。上海的城市性格很难用一种确切的文化来定位,既无法用江南文化,也不能用某种西方文化来概括。上海文化是八面来风,中西兼容,南北通吃。作为近代中国最大的、开放的移民城市,上海人来自全中国、全亚洲和全世界,以其宽容和大度,包容了这些五湖四海新移民带来的本土文化。上海文化是一种洋径浜文化,不中不西,又亦中亦西。上海文化,一字而蔽之,那就是一个“海”字。海何其辽阔,何其博大,容纳得了百川。百川入海之后,就不成为川,而汇合成一个文化大海。白昼夜晚,千变万化,美轮美奂,魅力无穷。就像纽约一样,上海是一个移民的大熔炉,是一个文化的大熔炉,所有的地域文化、宗教传统和高级文明,到了上海之后,互相渗透,互相影响,最后都一一失去了其本真性,演变为极具都市风格或东方神韵的“海派”,所谓海派西餐、海派西装、海派英文(洋泾浜英文)、海派川菜、海派京戏等等,皆是外来文化被融合、被改造的典范。上海这个大都市,既有很强的吞吐能力,胃口奇好,可以吸纳各种互相矛盾、对立冲突的文化,拿来主义,来者不拒;同时又有同样强大的消化能力,能够化腐朽为神奇,或者化神奇为腐朽,将各种不相关的元素结合在一起,做出一道蛮有风味的海派大餐。上海是一个展示的大码头,又是一个文化的搅拌机,她见多识广,眼光挑剔,又宽容并畜,点石成金。上海文化的优势一是开放,二是杂交。开放加上杂交,便有创新。北京容纳得了异己,各种多元文化、区域文化可以在京城以原生态的方式独立相处,互不相关,有彼此竞争。而上海文化的向心力太强,各种亚文化来到上海之后,都被代表着都市文化的上海文化所改造,所同化,多元逐渐趋同,逐渐失去了其多元性,而呈现出同质性趋向。上海文化的缺点是没有特点,没有独一无二的东西,一切都似曾相识,又有点陌生;但另一方面,没有特点本身,又是上海的最大特点。
相对于中国的其他城市,上海的城市年龄比较年轻,她在全球化的浪潮中诞生,在国际开放中发展。上海的最成功之处,在于抓住了时势。上海人是最懂得时势的,识时务者为英雄。时势不同于传统的天命、天理与天道,天道恒常,有其不易的客观性、稳定性和超越性。但时势不同,时势常新,外部的空间与时间变化了,时势也会随之发生变化。上海处于国际化的前沿,国际风云变幻莫测,国内形势也变化无常。上海作为一个相对来说缺乏历史和文化根基的现代都市,其立于不败之地的法宝便是顺应时势,不断求变、求新。上海人无论出国,还是到外地,适应环境的能力,永远是最强的,不会固执于某些理论的教条或传统的伦理,总是在夹缝中求生存,图发展。生存也好,发展也好,个中的秘诀就是不断求新,求变,与时俱进。上海人很少恋旧,拘泥于传统,对新的东西、新的观念总有跃跃欲试的兴趣,总是愿意走在时代的前面,喜欢把握潮流、领导时尚。上海永远是中国的时尚之都,在明清时代的江南文化之中,已有此端倪。到殖民时代,其摩登时尚,不仅独步神州,而且领先东亚,笑傲世界。即使在清教徒精神弥漫的革命年代,上海依然不脱时尚的本色,擅长在整齐划一中把握个性,上海产品当年在封闭的环境下畅销全国,靠的就是这些小伎俩。改革开放年代特别是1990年代之后,上海的“与时俱进”的精神传统更是显露无遗,所有的文化、所有的观念、所有的建筑与所有的商品,都要同全世界最先进、最时髦的水准接轨。上海这种“与时俱进”的城市精神,成就了上海的摩登、时尚和辉煌,也使得上海文化流质易变,缺乏底蕴;灵活有余,定力不足。有见世面、识大体的小聪明,而缺乏北方古城那种自信、稳重的大气象。
海派文化扎根于日常生活之中,海派是世俗的,也是务实的。上海人像英国人一样,不喜欢高谈阔论,不喜好抽象的理念教条,他们从生活中来,更相信经验,相信日常生活升华出来的理性。上海人永远做的比说得多,信奉的是拿实实在在的“货色”出来,而不是在话语上抢得优势。上海人是实在的,靠得住的,他们不轻易许诺,一旦承诺,会认真地去兑现。上海具有国内难得的职业精神,将平凡的职业视为志业,在繁琐的俗务中做出美感,做出情调,做出诗意。在这一点上,上海人又像法国人,不满足于平庸的日常生活本身,总是在追求世俗背后的浪漫、实用背后的格调。上海人身上流淌的是明清士大夫的精神血脉,日常生活不一定奢华,但一定是精致的;情感或许不真诚,但一定是浪漫的。上海人注重形象,注重包装,注重外在的那层气质、品味和格调。上海的务实,是布尔乔亚精神的体现,上海的浪漫,是波希米亚人的风格,但极端的资产阶级和流浪文人的精神,极端的英格兰和法兰西传统,在上海又偏偏吃不开。上海不是一个走偏锋的城市,上海时尚,但不前卫;上海叛逆,又不偏激。上海城市精神的中庸性格和中道哲学,淘洗了那些偏激的传统,留下了中间的市民文化和小资文化,市民阶级是务实的,小资文化是浪漫的,而这两种城市精神在上海又没有绝对的界限,在最典型的上海人之中,务实与浪漫,兼而有之,相得益彰。上海男人的可敬与上海女人的可爱,皆渊源于此。但因为不偏激,不走极端,那些真正有大才气、大制作、大疯狂的传世之作,很少诞生在上海,上海文化被中庸了,被平面化了。
这就是上海城市文化的历史,也是上海城市性格的现状,她的优点就是她的缺点,她的现实便是她的过去。然而,当我们理解了上海城市的万般风情,她的所有的可爱与矫情之后,这一切还会是她的未来吗?上海包容,她会吐故纳新何种已有的传统?上海善变,她会像哪个方向去变?上海中庸,她会再度在文化上疯狂一把吗?
已有的文化传统和精神气质,不是一个城市不可变易的宿命,未来的上海是什么样的都市,有什么样的城市文化性格,一切有待于上海自身的选择。这不仅是一个城市的选择,也是每一个新老上海人的选择。
【注释】
[1]沈从文:《论海派》,载:《沈从文全集》第12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158页。
[2]鲁迅:《“京派”与“海派》,载鲁迅:《花边文学》,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版,第13-14页。(www.xing528.com)
[3]参见李平书:《李平书七十自叙》,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70页。
[4]参见艾尔曼:《经学、政治与宗族:中华帝国晚期常州今文学派研究》,赵刚译,江苏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
[5]参见巫仁恕:《品味奢华》,中华书局2008年版。
[6]参见许纪霖:《近代中国的公共领域:形态、功能与自我理解》,《史林》,2003年第1期。
[7]参见罗伯特·达恩顿:《启蒙运动的生意:〈百科全书〉出版史》,叶桐、顾杭译,三联书店2005年版。
[8]参见孙之梅:《南社研究》,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版。
[9]木心:《上海赋》,载木心:《哥伦比亚的倒影》,广西师大出版社2006年版。
[10]参见丹尼尔·贝尔:《资本主义文化矛盾》,三联书店1989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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