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历史很长,但上海的城市意识出现得很晚。上海从1267年(宋代)设镇,1292年(元代)设县。过去的上海,只是松江府下辖的一个小县城。1843年五口通商以后上海开埠,上海才成为上海,慢慢形成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自我认同。上海的自我认同,是在全球化的过程中确立的。通常的观点认为,全球化所到之处,都与本土文化产生冲突,本土文化会在全球化过程中产生失落和焦虑,但上海却非常独特,上海的文化身份正是在全球化过程中得以确立。这在中国是一个特例,中国的其他城市很少这样。
上海的经验是一个很特殊的经验,它使得我们过去习以为常的分析模式,如东方/西方,传统/现代的二分模式通通发生了问题。这样的二分模式用来研究上海的文化传统显得相当的无力。上海在中国是充满洋化,充满异国情调的城市,她很西化,上海在国人眼里就是“西方”。上海在中国文化传统里,尤其在近代是作为一个另类存在的。清末时期,上海地方社会领袖、著名的绅商李平书去拜见李鸿章,李鸿章很欣赏他,临走时拍拍他的肩膀:“你不像一个上海人”。(“君为上海人,胡异于西人”)[3]这是李鸿章对上海人的最高评价。对一些国人来说,上海是令人羡慕的物质繁荣、现代文明之地,但对另一些国人来说,上海显得非常的堕落和可怕。尤其是那些具有浓厚传统情结的人,经常批评上海灯红酒绿,藏污纳垢,堕落得很。很多文化保守主义者一讲到上海就颇为不屑,是一个“非我族类”的夷化之地。但内地许多羡慕现代化生活、羡慕西洋的青年人和老百姓,没有机会出国,都有一个梦想,想到上海来看一看心目中的“西洋”和“现代”,看一看什么是摩登的城市和现代的生活。
但对西洋人来说,上海却是一个充满异国情调,很东方化的城市。如今我们在上海市面上看到的许多廉价印制的二三十年代的月份牌,贴在同样廉价的餐馆、咖啡馆和酒吧里,人为地营造出一种上海怀旧的氛围。在这些月份牌里,大多是一些二三十年代的上海少女少妇。最典型的是当年获得远东运动会游泳金牌的杨秀琼为主角的自行车广告。在中国式的宝塔山下,这位当年风头不逊如今刘翔的“美人鱼”身穿短袖运动衫、运动短裤,洋溢着诱人的青春朝气。她代表的气质和这幅月份牌反映的少女形象,究竟是东方的还是西方的?如果说是东方的,如此带有青春气息、甚至有点性感的身体与精神状态,显然不是传统中国仕女的形象。假如说是西方的,又偏偏是黄皮肤黑头发,一个典型的东方女孩。这样的形象,非常上海,你无法用通常的东方/西方、传统/现代的二元模式去分析她。东方与西方、传统与现代的二元要素,完全融合在一起,获得了一种中国的现代性,东方的西洋化,这就是上海,这就是上海的文化。
当今上海最著名的地标——新天地也是如此。新天地究竟代表西方还是中国?凡是到过新天地的人都发现,东方/西方,传统/现代的二元模式在新天地里面完全被解构了。新天地酒吧区由上海石库门民居改造而成,它整个建筑结构和外在景观完全是中国的。但当你走进去,会发现里面的酒吧、咖啡馆、夜总会、餐厅、时尚店等等,与在纽约、巴黎所见到的,没有什么区别,只是加了一个本土化的文化包装。特别具有象征意义的是新天地里的星巴克。星巴克是全球连锁的咖啡馆,新天地的星巴克卖的咖啡、星冰乐和蛋糕,经营的模式与整个流程与其他国家、其他城市任何一家星巴克通通一样,让游客们有一种走遍天下逢知己的亲切感和信任感。但新天地的星巴克却有上海的特色。它将两座石库门打通,营造出一种“本土化”的氛围。石库门建筑,如今被认为是上海城市建筑的“母体”,它产生于19世纪中叶,是典型的上海租界中的华人民居。太平天国革命席卷江南之后,地主们在乡下呆不下去了,纷纷带着细软逃到上海的租界。家里有点钱财怕贼盗偷抢,于是仿照乡下的高墙深宅盖起住所。但租界那时已是寸金之地,他们不可能像在乡下一样把房子盖得那样宽敞,有三进、四进、五进。不能在平面扩展,只好向天空扩展,于是就有了二楼三楼。他们仿造欧洲的连排屋(townhouse),一家紧挨着一家,门对着门,形成一条条弄堂,于是成就了上海民居的典范石库门。石库门建筑是中国本土的,也吸取了西洋建筑的元素。更重要的是,两种完全不相干的风格在上海得到了融合。
在中西文化的融合上,上海与北京不一样。北京是中国古代城市的典范,是按照天人合一的模式建造起来的帝国都城,无论城市形态,还是建筑风格,都具有强烈的中国特色。当西洋之风来到北京,便与中国本土的文化发生相当的冲突。在北京,最好的建筑不是纯西洋的,就是纯中国的。比如北京的四合院,是纯粹的国产,很美,很大气。而这几年新盖的“鸟巢”(国家体育场)、“水立方”(国家游泳馆)、“鸟蛋”(国家大剧院)、“大裤衩”(中央电视台)等,又是西方现代主义的实验作品。而那些试图融合中西风格的建筑,比如国家图书馆、北京西站等等,却受到建筑界、舆论界的批评,说它不中不西,不伦不类。它们来个中西合璧、传统与现代结合,东方与西方融合。但结果搞成一种拼凑式的玩意,西洋的主体结构上面戴一个大檐帽,即中国的琉璃瓦,看上去非常别扭,这就使东西方两种元素在北京产生相当的冲突和紧张。但在上海,从历史到当下的许多建筑,特别是以新天地为代表,都把这两个元素融合在一起。这是上海文化一个很重要的传统,即融合中西的传统。这与上海开埠以后的自我认同有关系。(www.xing528.com)
近代的上海是一个最典型的移民城市。上海开埠以后,从本地人的上海,演变为中国的上海,世界的上海。成千上万的外来移民来到黄浦江畔,实现自己的人生梦想,试图改变命运。绝大多数的上海人,祖籍来自江浙、安徽、江西、福建、广东以及北方,这些新移民形成了新上海人。新上海人一开始还是支流,很快便成为了主流。原来的上海人不再被认为是上海人,而被称之为本地人。
那么,什么才是上海人?在近代,所谓的上海人是有特定含义的,特指能讲上海官话的,还能讲几句洋泾浜英语,见过几分世面的人才被称为上海人。他们讲的上海话不是我们今天所讲的上海话。今天的上海话与老上海话比较,相当生硬,而且粗鲁。而老上海话,因为受到吴侬软语的影响,比较柔软和斯文。在1940年代的电影《一江春水向东流》、《乌鸦与麻雀》、当代的港台电影《海上花》、《色|戒》中讲的上海话,就是这种老上海话。会讲上海官话的,才是真正的上海人。而在上海土生土长的,却被贬低为本地人。而本地话,比如闵行人、崇明人和浦东人说的本地方言,反而是受歧视的。判别是不是上海人,一般以语音为标准,这叫做“语音中心主义”。在上海的许多大学里面,有一个非常特别的现象:从上海郊区来的同学,一般都不说上海话,而与外地同学一样说普通话。这是因为上海城里语音等级太重,只要你的上海话中带有一点土音,就会被城里的上海人歧视,或者有自卑感。许多第一代新移民,特别是江浙移民,到了上海之后,拼命地学上海话,以讲上海话为荣。几年以后,他们的上海话讲得像上海人那样标准,他们就感觉自己已经融入了上海,被上海接纳,是真正的上海人了。
为什么上海话如此高傲,自以为高人一等?这与上海人骨子里认为自己是文明人有关。上海人会把所有的外地人都称为“乡下人”。所谓的“乡下人”,不一定真正来自农村,他可能来自南京,来自武汉,甚至来自北京。但在一些上海人看来,他们不懂时尚,没见过世面,更缺乏文明。在他们看来,上海人与外地人的区别,是所谓的“文野”之分。自以为像洋人那样,经过近代文明的洗礼,是文明的、开化的、有教养的、领教过世面的,懂得时尚风情的。而所谓的“乡下人”还处在未开化的阶段。这种自以为是,以洋为重的上海人意识,背后有一种文明发展的历史目的论。晚清以后,日本的福泽谕吉的文明三阶段论,经过梁启超的鼓吹传入中国,与进化论一样影响巨大。历史就是按照“野蛮——半开化——文明”的三个阶段进化的,脱亚入欧,脱土入洋,成为国人的目标。而最得风气之先的上海人,便自以为是国人之中最文明、最先进的城里人,将其他地方的人都视作未开化的“乡下人”了。
上海人的自我认同,一方面与全球化相关,另一方面又与“中国”相区隔。这些历史的、文化的因素,形成了上海独特的身份认同,上海人因文明和开化而高傲,也因过于自自恋而遭人诟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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