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思与希望——关于日本近现代史研究
吕万和
我于1946年考入北京大学教育系(哲学辅系),愧对师长,未好好学习,匆匆离校,当了“干部”。1950—1956年间,当过几年中国近现代史的兼职“讲师”和“理论教员”。1957年被划成“右派”,1962年“摘帽”后进入天津市历史研究所。1972年起参与《日本历史》、《战后日本史》、《日本外交史》、《日本政治史》等书的校译,边学、边译、边写。1978年,天津市历史研究所并入天津市社会科学院,该所的日本史研究室扩大为日本研究所。我“改正”后任副所长、所长、研究员。1983年秋参加“国际明治维新会议”(东京)。1988年退休。1990年获国际交流基金资助,赴日访问3个月。
一、简略反思
从1962到1988年,长达26年。退休至今,又是20余年。今日回首,实在汗颜。动乱干扰,固可浩叹。自身的浮躁、浅薄、僵化、疏懒更应反思。今逢总结既往之会,理应略作检讨交代[1]。
前记:“文革”开始后,天津市历史所全体人员编入干校。1971年,“干校”结束。我等“牛鬼蛇神”随同回所。幸赖“归属未定”,得以未被处理。其时,全国大学、科研机构仍在瘫痪。本所经费仍在,回所同志乃自动恢复工作,并乘可以不受外汇额度限制之良机,大批订购日文书刊。旋奉指示:迅速编译外国史地。我幸充助手。老专家聂长振先生(同属“牛鬼蛇神”)辛勤搜购书刊、讲授日本文语和候文,引领编译,特此铭记。
1.《简明日本近代史(1853—1945)》:1973—1982年间编写,1984年出版。周一良先生来函肯定两点:(1)“不囿于自来之定见”,把下限延长到1945年(从而成为新中国成立后第一部,迄至日本战败投降的“日本近代史”);(2)“文化占相当的篇幅”。沈仁安先生在评论中多有过誉。略谓此书:篇幅不大,而知识面较宽,“堪称简明”,带有“通史”性质。对争议焦点,力求简介诸说、提出己见。注意吸收“非马克思主义”学者研究成果、并能联系中国近代史。香港中文大学谭汝谦先生来函奖励,采为教学参考。日本学界亦较注意。另有评论称:此书章节简明、引注较详,所附年表、书目等比较合用。时逢此类教材缺乏,有关专业和研究生乃列为必读、参考,延续至今。
此书若有上述可取,应当归功于:(1)新进口的日文论著提供的许多研究成果。其中对教条主义、公式主义的偏颇有所纠正;(2)“四人帮”倒台后的政治环境;(3)前辈学者和母校优良学风的影响;(4)“文革”后期时间比较从容。我本人未在高校工作,受“教学大纲”之类束缚较少。
此书乃边学边写、“闭门造车”的习作,充其量,“草创期一标志”(日本学者语)。总体而言,此书止于简介入门。偏重政治、军事、阶级斗争,略及经济、文化概况。对制度、思想、人物、社会(结构、风尚)等深层很少探述。写史理应重视典型人物和关键细节,此书有所着笔,远远不够。由于“论点明确”已成习惯,远不若从容讨论、启发思考。至于联系历史传统、扩及全球视野,则更无遑论及。凡此种种,理应改写。虽常怀此意而学力难及,蹉跎延宕,荒废时光。书中的刊误、笔误和文字概括等错误,虽曾摘其最主要者设法通知,远未周遍。近拟在“博客”发布“勘误”,欢迎纠补批评。
2.《明治维新与中国》:1986—1987年间编写(原稿为中文、经专家译成日文、本人校读),1988年出版(东京)。“前言”略云:唐山大地震后,我在地震棚中协校《日本外交史》,查阅有关史书,看到一条史料:1862年,日本的福泽谕吉在伦敦偶遇中国人(后知其名:唐学埙。生平不详),双方交谈之后,福泽慨叹:“清国无望矣!”我心有所感,乃写短文《读明治维新史的一则感想》投送《光明日报》,迅即刊出(1978年11月7日)。事后得知此文引起一些共鸣。我也不断思索:近代中日,一盛一衰,何以如此,孰令致之?1983年秋,联合国大学在东京召开“国际明治维新会议”,探讨“非西洋国家的近代化”。中日对比,国际瞩目,不容回避。我宣读短文《西学与明治维新》,似颇引起注意。今逢约写此书,乃试图综述前贤,表达己见。
此书主体是第二、三两章。史料图片,稍有深度。扉页《日本变政考》照片,乃故宫博物院研究员欧志培先生拍摄赠送。素不相识,未及拜谒,仅凭一函相求。1年后持书前往,斯人已逝,终未能相识,至今铭感!美国学者有指:书中某些评介辨析(如第四章)过于烦琐,所引经典语录是否必要、能否为据?日本学者有指:对两国经济水平研究不足、对“天皇制”批判不够。凡此等等,自应反思改进。
3.主要论文和短文:谨略举当时“稍有己见”者。既未必正确,或已为陈说。
①《简论明治维新》,收于《日本史论文集》第一辑,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全文四节,其中2、3两节以《明治维新和明治政权性质的再探讨》为题,刊于《世界历史》1981年第4期)。此文搜集日本权威数据,加以补充测算,用数据论证经济结构和阶级关系的变化,依此为据,对明治政权的性质、基本特征和内在隐忧等提出己见,全面评论明治维新。
②《左倾教条主义对日本人民反法西斯运动的危害》,《世界史研究动态》1981年第7期。
③《试论戊戌变法与明治维新》(合写),《光明日报》1980年7月29日。
④《甲午海城之役与日本的军事冒险主义》,《近代史研究》1982年第2期。此文据日本官方史料指出:日本甲午取胜,实属冒险,后果严重。研究中日战史、关系史不能只凭中国文献。
⑤《西学与明治维新》,收入《国际明治维新会议论文集》(英文、日文)。中文刊于《天津社会科学》(1983)。此文指出1720年后两国对西学态度的演变及其所导致的历史后果。
⑥《明治维新的两点启示》,《人民日报》1986年10月6日。此文首指:“只讲‘攘夷’是不够的。”
⑦《日本近代史上的三次民主高潮与中间势力》(与熊达云合写),收于《日本史论文集》第2集,1985年出版)。此文简论日本近代史研究中被忽视的一个重要方面。
⑧《十九世纪中叶中日两国社会诸因素之比较》,《日本学刊》1989年第1期。此文获该刊年度一等奖,尾语称:“十七史从何处说,百年债看后来还!”
⑨《坠落与飞跃——昭和时代的反思》(CRASH and TAKE-OFF),刊于“The Japan Times”(《日本时报》昭和天皇逝世专刊1989年1月9日)。经“China Daily”约写并由该报译成英文。
⑩《大日本主义乎?小日本主义乎?——战前日本立国路线的论争》,《日本学刊》1991年第1期。此文批判“大日本主义”,并指出:“小日本主义未必是不切实际的空想”,日本应该成为“东方的瑞士”。
《关于日本人精神动力的几点思考》,此文系1990年“访日观感”。《人民中国》(日文版)约写、译载该刊1991年第6期《中国人的日本观》专栏。中文刊于《日本学刊》。(www.xing528.com)
《高桥财政与罗斯福新政》,《日本学刊》1993年第2期。此文比较日美两国应对经济危机(20世纪30年代)的政策,指出其历史背景和后果。
《简论近百年日本土地制度的改革》(《日本学》第10辑,2000年版)充分肯定“地税改革”和“农地改革”。指出地主经济(土地私有制)在近代化初期(资产阶级改革和工业化)有其积极作用。
二、几点希望
(一)“以史为鉴、完善变革”——站在新的历史高度研究日本近现代史
1995年,中村政则先生在《日本战后史》中说:战后的日本人,通过自我批判,“维护、发展了和平宪法,实现了高速增长”,足以向全世界夸耀(中译本,2008年出版,第185页)。他严厉指责各种逆行活动。说:只有经过“自我批判”,才能“完善变革”。能否自觉如此(“自我批判、完善变革”),这是一个民族的“成熟度”的标志。
我认为:“自我批判、完善变革”,这八个字是对“以史为鉴,可知兴替(兴衰)”的新诠释,不仅适用于日本,也适用于中华民族和全世界各民族。1999年,森岛通夫先生继《日本为什么成功》之后,又写了《日本将会衰亡》,结语无限担忧,说有些日本人不吸取历史教训,还在逆历史潮流而动。根据森岛先生的提议,两书合一,译成中文。出版社定名为:《透析日本》。笔者加了一个副题:“兴与衰的怪圈”,写了短序:《努力走出兴与衰的怪圈》,结语写道:此写的是日本。然而,反思我国历史,“不也是如遇梦魇,走不出这种‘怪圈’吗?”扩而言之,人类各民族,“又有谁能自豪,认为无需再思考这种怪圈?”
一部日本近现代史,方方面面,兴衰起落,提供了丰厚的研究资源。站在新的历史高度,“以史为鉴、完善变革”,提高各民族、首先是中日两大民族的“成熟度”,努力走出兴衰往复的怪圈,史学工作者应当为此贡献心力。
怎样站在新的历史高度?杨栋梁同志说:现代化既是“近代化的延续,也是对近代化的发展和超越”,传统意义上的“近代化=资本主义化”只不过是“现代化”的“前期阶段”(《日本现代化历程研究》丛书“总序”)。我认为:这一论点足以打开思路、破除以往“近代化”、“现代化”、“两种现代化的关系”等纠缠不清的僵局。从全球五百年以来各种近现代化“兴衰起伏怪圈”的广阔视野出发,研究日本近现代史,紧密联系中国,纵横评比,敞开论说,这才是实事求是、开朗活泼的学风。央视大型纪录片《大国的崛起》应属可贵的尝试。但似乎还应该再编一部大型纪录片“大国之衰落”。
另据报道:中国科学院的中国现代化研究中心,从2001年起每年发布研究报告。其研究领域,从经济、政治、社会,扩及文化、人本、生态等方面。研究对象已涵盖几百年间131个国家。在研究方法则运用“第一次现代化”、“第二次现代化”、“综合现代化”等概念和国际通行的各种指标。这些概念和指标,反映了现代化的复杂性,提供了可资比较的数据工具,应当充分重视。但也应当看到:由于某些指标的影响,当代社会已经出现各种盲目的过度化,导致物盛心亡、生态破坏等等严重弊端。拼命加速“追赶”,弊端更加严重。重视社会公平、正义,提高人类素质和道德水平,促进社会和谐及人与自然的和谐发展,已经成为普遍强烈的呼声。日本是“赶超”西方发达国家的典型。史学工作者理应站在上述新的历史高度,总结其历史经验和教训(明治时代“壮丽的起飞”、战前昭和“悲惨的坠落”、战后的改革、追赶和当前赶超后的困境),“以史为鉴,完善变革”。
(二)史料、史学、扩大研究领域
第一,历史学是科学。史料(事实、数据)是基础。最有说服力的是事实。基础不牢,一推就倒。约翰·W.道尔(J ohn W.Dower):《拥护战败》(原著1999年出版,中译本,2006年出版),以550多页60多万字的篇幅,专写日本战败投降至麦克阿瑟被免职召回(1945.8.15—1951.4.11)五六年间的日本历史。大量使用当时的报纸、杂志、日记、信函、小说、诗歌、流行语、漫画以及GHQ的档案,描绘当时日本社会实况、改革实况、“战败文化”(各阶层心态),分析战后改革的“遗产”(革命、审判、民主、新宪法等)。史料之丰富令人羡慕,其基础则是日美两国公私机构和个人重视历史纪录的文化环境。回想当年访问远山茂树,他希望中国学者注意搜集整理中国国内报刊资料。近年,有关“日本侵华战争对中国所造成的损失”“南京大屠杀”“慰安妇”“华北扫荡”等专题史料成果很大。但与日、美等国恐怕仍难相比。史料整理需要付出大量的辛劳、应当提高其地位,大力营造重视保存、出版史料的文化环境。
第二,史料、史实,数据、逻辑,体现了历史学的科学性。但历史学不是一般科学,或者说,不仅是科学。它属于人文学科。不仅要研究史实及其相互联系、前因后果,而且要进行价值判断。不仅要启迪思考、培育人的理性和智慧,而且要震撼心灵、培育人的道德和情操。一篇关于赞扬明治精英“雁奴精神”的短文[2],网上反应相当强烈,引起对启蒙思想和有关“社会精英”的种种议论,这是对史学界的精神渴求。《被忽视的南京条约第一条》[3]一再追问为何长期忽视?这是对史学界思想水平的质询。典型人物、事件、歌谣、漫画、场景、图片、实物等等常能反映生动活泼的历史,经典史籍无不重视,自应搜罗、挖掘、发扬,包括实地考察和形象复制。
第三,20世纪80年代初,沈仁安同志呼吁:扩大研究领域、采用多种研究方法。我曾积极响应[4]。而今,南开大学的《日本现代化丛书》可称实践,日前该丛书研讨会上呼声更高,认为应当扩及军事、科技、法制等方面。这表明:历史学应当是“百科全书派”。研究日本近现代史,应当吸取有关学科前沿成果,成为当代社会的“百科全书”。实际上,日本学界已经以“大系”形式编著各种专题、专史,有的已被编译成中文,如郑彭年先生所译《日本科学史》(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等。
(三)问题意识
宋(成有)著《新编日本近代史》特设专章论述“幕府时代的遗产”,十分必要。近代中日盛衰,追根溯源,势必研究江户时代和明清王朝。稍加对比,一系列惶惑。我曾写及参观日本史迹、纪念物时的一些“惶惑”。而今浏览网页,“惶惑”之多、之深,远非肤浅僵化如我者可比。首先是社会制度:幕藩体制是封建制(“集权的武家封建领主制”)。清代无领主,何称“封建制”?说秦以后中国是皇权专制是否更符合实际?这当然是涉及许多方面的大问题。家族制度(长子继承与诸子析产)、身份制度(科举官僚与身份世袭)、政治体制(幕藩与郡县),这些问题相互关联,对于社会制度有联系。日本的下级武士、地主、商人能够在资产阶级改革中起领导作用和积极作用,中国情况如何?为何不能?与社会制度有无联系?他如:“锁国”与“海禁”。两国的“漂流民”状况和海外知识。两国市场体系培育程度。鸦片战争与黑船来航。江户无血开城的评价。伊藤博文为培理登陆纪念碑亲笔题词。涩泽荣一与张謇、福泽谕吉与蔡元培等。西乡隆盛败死碑立、伊藤博文功成碑倒。招商局与三菱公司。松方财政与清王朝的“官督商办”。晚清新政与日本。大正德谟克拉西与五四运动。昭和法西斯与蒋介石法西斯。何谓“法西斯”?根源到底何在?农地改革与土地改革。战后改革的评价。麦克阿瑟与昭和天皇。“政府主导”与“中国模式”。两国城市化的比较研究。凡此等等,相信必能敞开思考,出现“百家争鸣”的新局面。
近写《孟浪平生》,内云:学力本浅,何堪荒疏!精力日衰,文思日钝,即有所感,望纸怯笔。可喜者,学界日趋活跃。新锐雄文,不断出现,自应勉力追随。虽云书生梦远,亦复载欣载欢!
(2011年4月12日稿,5月25日修改)
【注释】
[1]《天津社会科学院专家论文选》第一辑,2006年,第48—52页。
[2]大滨庆子:《日本近代化的雁奴》,《文化纵横》2008年第2期。
[3]作者洪振快,《炎黄春秋》2001年第3期。
[4]吕万和:《史学研究也要跟上时代》,《光明日报》1985年10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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