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明清时期的涉海笔记与诗文
明清时期出现了繁盛的涉海笔记和诗文。涉海笔记包括沿海或海洋社会笔记、沿海或海上生活笔记、航海海外笔记等。沿海或海洋社会笔记,著名者如明末清初屈大均的《广东新语》;沿海或海上生活笔记,影响大者如清人郝懿行的《记海错》;至于航海海外笔记,这一时期的不少远航有使臣、文官、通事、宗教人士等随行,他们既忠实地记载了航海途中以及所到各国的情况,又写作了游记,具有很高的文学价值,既是重要的科学与历史遗产,也是宝贵的文学遗产,如明马欢的《瀛涯胜览》、费信的《星槎胜览》、巩珍的《西洋番国志》,清陈伦炯的《海国闻见录》、王大海的《海岛逸志》、谢清高的《海录》等,这些作品虽可视为航海文学,但更多的则是被视为史实记录,而不以文学观之。在这一文人著述领域,文史本然一体,实在难以剥离。本节选择屈大均的《广东新语》、郝懿行的《记海错》等述之。至于涉海诗文,明清时期枚不胜数,然以沿海、海上地域性吟咏为最,所以明清及民国时期的各地方志搜罗较全,对此,我们将另辟专节举例述之;本节我们选择与郝懿行《记海错》共同构成我们所说的“海错文学”的“海味诗”——以清初诗人宋琬的一组“海味诗”为例作一考察,以见一斑。
一 屈大均的《广东新语》(19)
屈大均的《广东新语》,为我们展现了一个丰富的立体鲜活的海洋世界。
屈大均是明末清初人,“岭南三大家”之一,有10多种诗文著作传世。晚年他“考方舆披志乘,验之以身经,征之以目睹”(康熙吴江人潘耒序),写成《广东新语》。该书以“语”为纲,共24卷,每卷为一“语”,分列天、地、山、水、石、神、人、女、事、学、文、诗、艺、食、货、器、舟、坟、禽、鳞、介、虫、木、香、草、怪语等,多用歌诀之“语”,内容涉及岭南的天文地理、名胜古迹、风土人情、经济物产等各个方面,其中涉及海洋方面的主要有:水语、神语、货语、舟语、鳞语、介语等。
(一)海洋自然世界的鲜活描述
在海洋自然世界方面,屈大均描述比较多的是海水的性质及其在生产、生活中的运用,并对海洋水文如潮汐的涨落现象及其成因作了阐释。
屈大均认为,“凡水中必有火也,天地间水不足则火不生,海者水之至足者也。火之体虚,必丽于物而明,水亦其所丽之物也。故海色之碧与味之咸苦,皆火之所为也。”他是以五行观念来解释海水之色与味的。
潮汐是《广东新语》中说得比较多的话题,在水语中有“潮”、“广州潮”、“琼潮”等条目,论述了潮的涨落、成因和相关情况。
对于潮汐的成因,屈大均持的是月亮成因说,认为“大率潮与月相应,月生明则潮初上,月中则潮平,月转则潮渐退,月没则潮干。月与日会,则潮随月而合;月与日对,则潮随月而对”。自东汉王充提出“潮之起也,随月盛衰”的精辟结论之后,潮汐的月亮成因说得到不断发展,后来虽然也有唐代卢肇提出日激水成因说,但是由于不能自圆其说而遭到历代的批判。屈大均可能对这两种理论都有所了解,在根据自己的经验知识加以判别之后指出:“彼盈此竭,皆系于月不系于日是也。”接着,屈大均又借用涨潮的看法,认为“潮者气之所为”,从而用气的强弱来解释潮的大小,在吸收前人理论的基础上有所创新,这是极为可贵的。
潮汐会给渔民带来许多渔产,而且春汛、冬汛、沓潮的情况各不相同。“水头(春汛)鱼多,水尾(冬汛)鱼少,不如沓潮,鱼无大小。”这首渔歌准确地描述了汐期和海鱼的关系。沓潮是潮水中最为强盛的一种,旧潮未退,新潮复来,新旧潮水相互叠合,称为“沓潮”。当重沓时,旧潮之势微劣,不能进退,鱼去而复来,故多;鱼大者始能乘潮,故大。鱼多而且大,所以沓潮深受渔民欢迎。
粤人把沓潮当做期约的时候,有沓潮的时曲,《广东新语》记为:“与郎如沓潮,朝暮不曾暇,欢如早潮上,侬似暮潮下。”“两潮相合时,不知早与暮。与郎今往来,但似潮为度。”结合沓潮的情景,咏唱心中的爱情,构思十分巧妙。
在“鳞语”、“货语”、“介语”中,屈大均介绍了珠、珊瑚、黄雀鱼、龙虾、鲎、玳瑁、蚌等上百种海洋生物,大致可归为海洋食物、海洋珍宝、海洋中的奇异生物三大种类。如在海洋食物类中,他描述了鱼、蟹、白蚬、蛤等各种生物的生长习性、食用方法及药用价值。如对河豚是这样记载的:“河豚以番禺茭塘所生者为美,自虎头门至茭塘六七里许,其河豚小,色黄而味甘,少毒,与产他县大而板牙色白者异,其价贱,土人以当园疏。秋时竟为河豚之会,以火燔刺,以沸汤沃涎,浣至再三,杂肥肉烹之,皮骨脱落,斯可食矣。河豚终岁皆有,入秋尤宜多食,益胃暖人,可减一衣。产妇每以为补,其腴在膏,即肝也,俗以为八珍之一云。”
在南海有“浮沉田”的说法。沉田是指在海中养殖蠔和白蚬,并不是实实在在的田地。东莞、新安一带当时都有蠔田。只要把石头烧红投到水中,就会附在上面生长,取石得蠔之后,把石头烧红再投入海中,一年之中可以两投两取。《广东新语》记打蠔歌唱道:“一岁蠔田两种子,蠔田片片在波涛。蠔生每每因阳火,相叠成山十丈高。”
《广东新语》中涉及的海洋珍宝主要有珍珠、珊瑚、玳瑁等。如《广东新语》记广东盛产珍珠,在合浦海中有平江、杨梅、青婴、乌坭、白沙、断望、海猪沙7所珠池;珠由蚌孕育而成,蚌在中秋“胎珠”之后,在月明的晚上不断采纳月亮的精华加以润泽,“蚌以月为食,与蟾蜍相为性命”。采珠从二月之望开始,在采集之前宰割五头大牲畜祭祀。采珠的方法为:“以黄藤丝棕及人发纽合为缆,大经三四寸,以铁为木琶,以二铁轮绞之,缆之收放,以数十人司之。每船木琶二、缆二、轮二、帆五六,其缆系船两旁以垂筐,筐中置珠媒引珠,乘风帆张,筐重则船不动,乃落帆收木琶而上,割蚌出珠。”
《广东新语》中所记载的海洋奇异生物,有石龙、金龙、土龙和吐气成景的蛟蜃;还有牡蛎蚌赢积其背的海鳅、与黄雀互化的黄雀鱼、人身鱼尾的人鱼,以及血为碧色的古老海生物鲎。东莞合兰海一带,海水漩洄而黝黑,是三江汇流的地方,这里“尝有积气如黛,或如白雾,鼓舞吹嘘,倏忽万化。其为城阙楼台诸状,人物车骑,错出于层峰叠之间,尤极壮丽”;鲎,“性喜群游,雌常负雄于背,背骨如扇,作两截,常张以为帆,乘风而行,虽过惊涛不解”。
(二)海洋人文社会的形象展示
1.船舶世界
《广东新语》中记述了广东造船的悠久历史和丰富面貌,主要有以下内容:
番禺大洲有宣和龙舟遗制,被称为大洲龙船,最初由随宋帝南行的大臣梁太保制作。梁太保公本来打算在大洲上营建宫殿,但没有成功,村民们为了纪念他的忠心,就建了祠庙祭祀他,并且每年“举龙舟”纪念他,全村凑钱按照宣和龙舟的样子制造了一艘新的龙船。“船长十余丈,广仅八尺,龙首龙尾刻画奋迅如生,荡桨儿列坐两旁,皆锡盔朱甲。中施锡幔,上建五丈樯,樯上有台阁二重,中有五轮阁一座,下有平台一重,每重有杂剧五十余种,童子凡八十余人。”工艺精妙博大,每造一船花费金钱数以千计。顺德龙江有斗龙船的风俗。开战之前,选好江面大小适宜、水域平直的地方作为龙船场,各埠的龙船轮番作战,定出胜负。据说最后的得胜者可以使本埠物产丰富,民众安康。广东的龙船以东莞最盛,每年五月中旬,各乡都会举办龙船之会。龙船“长七十余丈,高七八尺,龙髯去水二尺,额与项坐六七人,中有锦亭,坐倍之。旗者、盖者、钲鼓者、挥桡击泄者,不下七八十人”。东莞彭峡的龙船之会在五月峡水猛涨的时候举行,当龙船顺流而下的时候,往往观者如云,画船首尾相接,乘潮上下,到黄昏还久久不愿散去。广州的战船大的叫做横江大哨,“自六橹至十六橹,皆有二桅,桅上有大小望斗云棚”。作战时,站在云棚中的班首是一船的性命所在,他能倒挂着爬上船桅,在观望的时候用镖箭向四面射击,甚至飞越敌舰,斩断其帆槁。小的战船叫飘风子,“人坐船内拨之,其行若飞,人各有所隐蔽”。
渔船有香舫、大涝罾、小涝罾、疍艇等。疍家艇是广州疍民使用的小艇。疍民以“舟楫为家,捕鱼为业”,艇既是他们居住的场所,也是他们谋生的手段。疍民“黥面纹身,以类蛟龙之子”,善于没水,往往持刀在水中和大鱼嬉戏搏斗。越人善于操舟,有着“铁船纸人,纸船铁人”的说法。下海的时候,风涛多险,船身厚重,往往在船底架一块木头作梁,舱艎上横几根木头作为担。船上有了梁担则骨干坚强,食水很深,风涛不能掀簸,因此称为铁船。这种船只多仰仗海风运行,人所起的作用很小,因而称为纸人。“广州大艨艟,使得两头风,输一篷,赢一篷”,讲的就是“铁船”在海中扬篷而行的情景,“输”是指船横行,“赢”是指船直行。从凌、浈、湟、武诸水一带到清远一带,一路滩高峡峭,船食水浅,底薄而平。顺流时,船行如箭,遇到乱石一折而过,轻巧如燕,因而称为纸船;当逆流而上时,舟子穿行于乱石之间,谨慎小心,一篙失势,就有可能导致舟破人亡,只有强壮有力的舟子才敢行进,因而称为“铁人”。有舟子谣唱道:“朝穿腰,暮穿腰,槁如铁一条。”即使隆冬腊月,舟子也汗流浃背。
广东洋船很多,有独樯船、牛头舶、料河舶等不同种类。当广州承平的时候,与西南诸番15个国家有贸易往来,其中安南、占城、暹罗、真腊斛、锁里5个国家每年都朝贡一次,这时广东海面上行驶着的也多是友好的商船。到了正德年间,开始有大量盗船出现,他们的船多至五六桅,首尾都有舵手,便于回旋,船上设有罗盘、望远镜,神出鬼没,危害沿海居民和海上船只。
在广东的船舶世界中,有威猛的战船,也有捕鱼的小艇,有厚重的铁船,也有精巧的画舫,有中州遗留下来的大洲龙船,也有各种洋船往来航行。从船舶的丰富多彩,可见广州海洋文化兼容并包的特点。
2.海洋神鬼世界
《广东新语》对此主要记述了以下内容:
“粤人事海神甚谨。以郡邑多濒于海,而雷州出海三百里余,琼居海中”,面对气势汹涌、波涛翻滚的大海,渔民心中不由生出种种恐惧和不安,因而总是希望冥冥之中有神灵帮助自己一把。因此,渔民出入的时候,一般都要祭祀海神。“凡渡海自番禺者,率祀祝融、天妃,自徐闻者,祀二伏波。”
“凡渡海卒遇怪风,哀号天妃,则有一大鸟来止帆樯,少焉红光荧荧,绕舟数匝,花芬酷烈而天妃降矣,其舟遂定得济。”最大的天妃祠庙在新安赤湾,其他沿海各地皆有供奉。俗信伏波将军专主琼海,他的祠庙在徐闻。汉代新息侯马候对开发百越作出了重大贡献,他曾经治理过乌蛮大滩,在海南还有伏波井,因而受到越人历代的祭拜,尤以海康、徐闻、横州一带对其最为信奉。
屈大均的《广东新语》只是截取了海洋自然世界和海洋人文世界的几个侧面,但即使仅就这一点来说,也已经是一部很有价值的笔记了。
二 宋琬的“海味诗”(20)
沿海地区历代靠海吃海,其海洋生活反映在海鲜、海产饮食上,别具特色,非内地人所能体验。历代文人墨客,无论是在海边长大、一直在海边生活的,还是原籍海乡而做官外任或客居外地的,也无论原是内地人士而任职沿海的,还是偶游海滨、鉴赏海色的,都会对海鲜海味感情极深,尤其是对那些原籍海乡而做官外任或客居外地的人来说,少时、年轻时的海鲜海产饮食,会给他留下一生难以排解的印象。这里仅以清初诗人宋琬的“海味诗”为例考察之,或能以斑窥豹。
(一)宋琬及其“海味诗”
宋琬(1614—1674),清初诗人,字玉叔,号荔裳,别号署,二乡亭主人,山东莱阳人。少时即能赋诗,有才名,清顺治四年(1647年)进士,授户部主事之职,累迁吏部郎中,以政绩擢浙江按察使。后其同乡于七在登州造反,其被族侄诬告与于七通,下狱三年余,巡抚蒋国柱重新审案,还以清白,释放后长期闲居在家。至康熙十一年(1672年),已到晚年的宋琬又被授任四川按察使。后来云南吴三桂谋反,率兵攻陷成都,宋琬无力抗敌,抑郁而死,享年60岁。其一生写下大量诗、词、文赋,尤擅于诗,有《安雅堂全集》30卷行世。其诗多写个人失意与愁苦,辞意凄楚、清雅、激宕,与施闰章齐名,有“南施北宋”之称。在其大量诗作中,有几首风格清新、畅爽的“海味诗”(21),是康熙十一年(1672年)授任四川按察使于赴任途中怀乡所作。这几首“海味诗”情浓意深、通俗质朴,被收录于清乾隆丙戌刻本《安雅堂全集》中,兹录于后:
舟中无事,忽忆故乡海错之蠛,因疏其状,戏为俳体。
蛏
蛏介虫而穴居,各为一孔,潮退时泪汝口间,历历如竹筛眼钩而致之,俄顷千百状,类蝤蛴无口眼而以鼻鸣,以井水浸之,腹中泥尽吐出,用以糁面最佳。周身有甲长二寸许,大者或五六寸,体肥而肉脆,以其甲似竹筒,故名笔管蛏,又有以刀靶名者。江淮间取以为腊,盖形同而族异。
雕虫小技旧知名,食邑由来号管城。
曾与江郎书恨赋,莫将刀笔博公卿。
鱼长不盈尺,青脊赤鳃,立春后有之。肉香而松,随筋而脱骨,磔磔如猬毛,软不刺口。雌者腹中有子,阔竟体,嚼之有声;雄者白最佳,初入市价颇昂,既而倾筐不满十钱,海上人用以代饭,谓之青鱼粥。
枕上春莺向晓鸣,故园风物最关情。
青鱼白胜西施乳,堪笑河豚浪得名。
鱼无鳞鬣,形如束带,长六尺余,色莹白如银,爚爚有光彩,若刀剑之初淬者然,故又谓之银刀。首尾一骨形,与常鳞迥殊。脐上下数寸尤美。
银花烂漫委筠筐,锦带吴钩总擅场。
千载专诸留侠骨,至今匕箸尚飞霜。
海鲋
海中之鲫也。巨口大眼,鱼目之美无逾此者。土人呼为佳季,不知何指。其来以三月上旬。谚云:椿芽一寸,佳季一阵。惟登州四时有之。蓬莱阁下多怪石,渔人垂纶其上,一掣而得之。千寻巨浪之中,好事者掬海滨之水就烹之,不加盐豉,其味愈鲜好。岛屿参差万里,一碧霁烟收(此处当有错讹——引者),荷蓑笠者错出其间,盖善图者莫能图也。
银钩才脱已充盘,渔父烟蓑五月寒。
弹子窝边明月好,十年空负钓鱼竿。
蛎黄
生海滨石上,戴壳为屋,累累如蜂房,渔人于潮落时以针敲其罅而取之,投釜中,一沸而熟,益以姜柱,味甘而不腻。邢村一带所产甚多,然不若登郡之肥美,大者如鸡卵也。
悬崖簇簇缀蜂房,醒酒偏宜子母汤。
何物与君堪娣姒,江瑶风味略相当。
这五首小诗,虽说带一些伤感,但毕竟因为是闲怡之作,颇能给人一种清新、质朴之感。尤其在每首诗的前面,还写有一段序文,用写实的手法记述了宋琬家乡的滨海风土人情与民间海鲜食俗,是我们考察研究沿海渔区民间饮食风情不可多得的资料。
宋琬的家乡是位于黄海之滨的莱阳县(现为莱阳市),这里自古盛产各种鲜活海味,宋琬笔下的蛏、青鱼、带鱼、海鲋、蛎黄皆是这一带沿海民间常食的海味。宋琬大概和每一个渔乡人一样,是伴着这些美味的海产品长大成人的,因而在对家乡的记忆中,这些习以为常的海产品自然也就成了诗人最难以忘怀的亮点。(www.xing528.com)
蛏,是旧时胶东民间极为普通的海产品之一。因其形酷似细长的竹管,故名竹管蛏。蛏肉鲜嫩脆美,原汁极鲜醇。鲜品煮之,剔出蛏肉连同其汤调制为卤,浇食面条最为鲜美。宋琬所记“用以糁面最佳”,就是这个意思。这是沿海渔家的常食。诗中“雕虫小技旧知名,食邑由来号管城”两句,是说像“蛏子”这样的小海物虽然极其普通,但却是食用历史悠久、颇有些名气的海物,人们自古以来就叫它笔管蛏。“曾与江郎书恨赋,莫将刀笔博公卿”两句,则笔锋一转,用笔管蛏比喻南齐诗人江淹手中那枝五彩笔,并借以规劝人们不要像江淹那样,用生花妙笔写出美丽的诗文以博取公卿们的欣赏,但后来才尽时,竟沦落到无人问津的地步。显然,这里仍然是在抒发自己的失意之情怀。
青鱼,我国沿海皆有出产。胶东沿海每年立春初潮时的青鱼最为肥美,因而价格昂贵,一般平民百姓吃不起;但过不了多久,就大批量地涌上市场,非常便宜,当地人买回家当饭吃。清初蒲松龄曾写过一首《青鱼行》,其“二月初来价腾贵,妄意馋嘴非所暨。三月伦尾裁两钱,芳旨无殊价不费”可与宋诗相呼应。宋琬的“枕上春莺向晓鸣,故园风物最关情。青鱼白胜西施乳,堪笑河豚浪得名”,是说时值初春,当清晨躺在床上听到春莺的鸣叫声时,禁不住想到了家乡的一草一木,而此时最令人难忘的是刚刚上市的青鱼。青鱼最鲜美的是鱼白,那滑腴、隽永之美已经超过了西施乳(河豚鱼因肉质细腻、腴美而被人们称之为西施乳),所以素有西施乳之称的河豚也不过是徒有虚名。很明显,后两句也是有感而发。
带鱼,我国沿海均有大量出产,但以黄、渤海所产味最鲜美,而带鱼之美尤在于它的肚皮处。胶东民间有总结诸鱼之美的谚语云:“加级头,鲅鱼尾,带鱼肚皮,鱼嘴”。宋琬在序文中写了“殊脐上下数寸尤美”,但在诗中却没有直接写带鱼的肚皮之美,而是借用了战国时专诸炙鱼行刺的故事,来表达了自己的思乡之情与对人生的感慨。
海鲋,学名真鲷,胶东人习惯叫做加级鱼(或写作“佳吉鱼”)。海鲋是莱阳一带民间的俗称。加级鱼在胶东人的心目中是最珍贵的海洋鱼类,非宴席不能献之。当地人垂钓得之,就海水而烹,不加任何调味品,以保鱼之鲜美本味,是得食此鱼三昧的最佳方法。对于自己的一生来说,虽然有佳鱼充盘,有美味可享,但不正像垂钓的渔父那样,依旧不过是空负钓鱼竿而已吗?所以宋琬才有了“银钩才脱已充盘,渔父烟蓑五月寒。弹子窝边明月好,十年空负钓鱼竿”的他乡叹咏。
蛎黄,就是牡蛎(俗称海蛎子)的肉,南方人称为蚝。我国沿海礁石上均有所产,且可以大量近海养殖。新鲜的海蛎子汤鲜肉嫩,爽利无比,宴席间调制为汤肴,具有醒酒、提神、娱情之妙,被宋琬称为“子母汤”。在诗人的乡忆中,蛎黄之美无与伦比,只有江瑶柱(即鲜贝)的风味约略可与之相提并论,但仍略逊一筹。于是宋琬在诗中云:“江瑶风味略相当”。
宋琬除了这组咏海味的诗外,在他的《安雅堂全集》中,还有一些记述其他海味品的诗,如他自称“戏作”的“黄鱼”组诗:
其一
江湖十载老渔竿,石首多从画版看。
此口锦鳞警入馔,免教安邑送猪肝。
其二
落花时节采茶无,退食常间灭俸钱。
寄语饔人留作脍,使君好客不须悬。
其三
故园风物未应殊,每到春来醉玉壶。
张翰当年浑不解,秋风空忆四鳃鲈。
(二)“海味诗”的审美与史料价值
如果从严格的文学意义上来看宋琬的“海味诗”,显然算不上是真正的“诗”,所以,宋琬自己也将其游戏之作称为“俳句”。但正是这些连作者也不一定看重的咏“海味”的俳句,却给我们考察认知古代文人对海洋物产的认识及由此而生发出来的故乡(渔乡)情结,提供了一份不可多得的历史资料。从“诗言志”的角度来解读这些诗句,或许能从某种意义上审视古代文人蕴藏在他们心灵深处的思想感情活动。
1.对渔乡独具特色的海洋物产的审美展示
一组五首咏海味的小诗,看起来只不过对蛏、青鱼、带鱼、海鲋、蛎黄这5种海味进行了描述并借以抒发自己的情感,如果仅从所描述、吟咏的数量上来看,它无法与成千上万的海产品相类比,即使和胶东日常所食用的几十种海味也无法相提并论,但却能够使读者兴致盎然,感受富足。展示在读者面前的绝不仅仅是5种海味,而是整个大海,和对大海的感情。宋琬所描述、吟咏的这5种海味品,是胶东沿海中最有代表性的海产。这5种海产风味各异,它们的外貌形态、生活习性、捕获方法、饮食特色,乃至烹调方法、给人的审美情趣,以及由此而给人带来的人生感慨,都是丰富多彩的,似乎向人们展示了整个海洋世界。
以点带面,以小映大,以特色涵盖一般,以有限展示无限,可以说是宋琬这组海味诗的最大特点。宋琬笔下所描述的,是他从自己的生活体验中选取的极少数有代表性的胶东海产,而正是这数量不多的海产,充分展现了富于胶东特色的海洋物产,展示了胶东人与大海的密切关系,也揭示了人类在认识大海与利用海洋物产的活动中所形成的生活与审美文化蕴涵。
2.表达了不可割舍的渔乡情思
可以说,是丰富多彩的胶东海产养育了包括宋琬在内的无数胶东人。诗人思念家乡的时候之所以会首先想到家乡的海味,正是诗人那种难以割舍的渔乡情愫使然。诗人的这种思乡情感,只有在渔乡长期生活的渔家后代才会感受得到。好多文人在思乡之际总是要联想自己旧时的饮食活动。东晋的张翰因为“莼鲈之思”竟连乌纱帽都不要了,宋琬虽然尚未到此境界,但在行船之中日夜不忘家乡的美味海产,其情思感受是同样的。宋琬的渔乡情结,是海洋文化陶冶的必然产物。大海对人类来说,是一个慷慨的奉献者。蕴藏于大海深处的在古代似乎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物产,特别是食物资源养育了无数的渔区民众。所以,海味食品是渔区人们的最爱,这种爱是从小到大在与大海的交往中潜移默化形成的,因此是根深蒂固的。对于生于斯、长于斯的宋琬来说,这种对大海、对家乡真挚的爱是与身俱在的。当这种浓浓的情思在异国他乡涌动时,往往成为诗人赋诗作画的最佳题材。
3.沿海民间生活史的资料价值
“每思故乡咏美食”,是许多古今文人的通性。在古人的诗词文赋中我们不难发现,大量的美食诗文均来自于文人的怀旧之作。无论是在思乡念家时,还是在赞美自己的家乡时,抑或是在感叹自己的人生之路时,甚至在回忆往事或某种生活经历时,文人们总忘不了拈出几种美味食品,借以抒怀,个中缘由耐人寻味。美好的乡味(富于特色的家乡味应该属于美味)食品,之所以能够成为文人笔下表达情思的载体,是因为这些食品不仅能够满足人的生理需求,而且能够超越之,即上升为精神食粮。正如晋人潘尼在《钓赋》中所说:“五味道洽,余气芬芳,和神安体,易思难忘。”(22)这就是许多美味食品会在人生的阅历中具有永久魅力的原因所在。宋琬诗也是用吟咏渔乡的海味食品来表达自己的乡绪。宋琬用的是写实的白描手法,详细记述,因而更具有沿海民间生活史的资料价值。
在《安雅堂全集》中,宋琬还用小短文的形式记述了其他几种小海物,虽然是为了借以抒发自己的感慨,却也有很高的资料价值。如以下二则:
拥剑
海边有介虫焉,状如蟛蜞,八足二螯,惟左螯独巨,长二寸许,潮退行沮如中粪,人声弗避,竖其螯以待,若御敌者然。土人取而烹之,螯虽熟不僵也。呜呼,螳螂奋臂以挡车辙,漆园束固笑炸矣,彼夫恃其区区之才并力往进,杀身而不悟者多矣。之于虫何知焉,吾于是乎有感。
乌鲷(贼)
乌铡生于海中,形如鳖而差小无鳞,鬣肉须连蜷以代足,脊中有骨块然笏起,色莹质轻,刮之如玉屑,医方《本草》所谓海螵蛸也。肉在骨外,色正白无雪,脍以为羹,卓象箸无别,口有涎,箸水便黑,春夏之交游于海涂,其群以万数,见人则万口喷沫,海水为之黑数里,渔人遂下大网,尽其族而残焉。呜呼,世之贪财黩货顾反自以为廉,而卒以殒灭者黑为之累也。或曰是古墨吏所化,亦未可知。吾于是乎有感。
在我国的海洋文学发展史中,用诗文歌咏大海与海洋丰富物产的文人大有人在。宋琬们是在渔区成长起来的,对渔乡有着难以割舍的情感。他们用自己的诗文来记录、歌咏渔乡的风味特产、乡风民情,从而起到了创造和传播海洋文化的作用。即使不是生于海边,但凡到过海边或感受过大海赐予的文人,也同样会难以自已地用诗文描写、记叙、歌咏大海及其物产,也同样成为海洋文化的创造者和传播者。他们虽然没有宋琬那样对大海深深的情感,但他们在与大海的交往中,被大海那宽广博大的胸怀和无私的物质奉献所折服、所感动、所振奋,于是会按捺不住自己心中的感情涌动,而不能不用自己的笔去记述、赞美。如宋人苏东坡有《鳆鱼行》,梅尧臣有《乌贼鱼》,王安石有《车螫二首》等,清人宋琬的渔乡海味诗文,与之一脉相承,而又别具特色与风味。
三 郝懿行的《记海错》(23)
海洋生物十分丰富,所以又称“海错”。中国人自古以来在赞美海洋生物方面,有着不少笔记和诗文作品,我们可称之为“海错文学”,笔记如《记海错》、《闽中海错疏》、《海错百一录》、《蟹志》、《蟹谱》、《晴川蟹录》,诗文如上述“海味诗”等。
《记海错》是一本记录、考证胶东沿海人民日常食用的海产品的专著,作者是清人郝懿行。郝懿行(1757—1825),字恂九,号兰皋,山东栖霞城关人。清朝嘉庆年间进士,为清代著名的经学家、训诂学家。据《清史列传》记载,郝氏为人廉正自守,朴讷少语,非素知老友,常相对终日不发一言,若遇好友,谈论经义,则喋喋终日不倦。其住宅简陋,生活俭朴,把一生精力耗于研读和著述中。“得来俸钱,辄以买书”,“展露篇执笔,恒自夜深过四更”。郝氏虽中过进士,但因性格率直,其官途不显,以户部主事这样一个小京官终其身。郝懿行一生治学,著作甚多,计有30余种,均被收入《郝氏遗书》,流行于世。其心力尤用于《尔雅义疏》一书。该书用时最久,曾数易其稿,直至临终前才完成。这本书“训诂同异名物,疑似意义,详加辩论,疏通证明”,造诣极深,是他的代表作。然其著作虽多,身后却很凄凉。清代学者牟庭为他写的《墓志铭》说,郝“死后无钱举葬,夫人欲归原籍而不能”。境况凄苦如此,是封建社会普通文人的普遍现象。故其铭云:“古云金满赢,不如遗一经,今日抱书篇,不如一囊钱。半生笃信古人言,哭死方知事不然。不可生无书,那可死无钱,古人一瞑百不见,长使今人泪如霰。”
在《郝氏遗书》中,有四部被视为反映自然科学方面的著作,即《记海错》、《宝训》、《蜂衙小记》、《燕子春秋》。但在他自己看来,这些皆属“闲涉物情”之作,笔力深厚,奇趣盎然,使人颇多领悟,因而其文学性显而易见。
《记海错》一书,系郝懿行居京多年,思乡情切,常忆家乡胶东沿海的各种海味产品,而促笔记述之,多为零散之作,后聚集一卷,于清嘉庆十二年(1807年)完成,心意以此馈献乡里。他在自序中云:“余家近海,习于海久,所见海族亦孔之多,游子思乡,兴然记之。”其情笃家乡之切足可窥之。
《记海错》一书,共记载各种海产食品48种,皆以名称为题,逐一详述其形态、产地、产时、食法、风味特点、储存方法等,并对其中的许多品种加以考证和辨析。此书对我国常见海产品的文字训诂,具有一定的参考价值,尤其为研究山东沿海海产品的烹饪原料与烹饪方法提供了相当翔实的历史资料。
《记海错》是唯一一本系统记录胶东渔乡风物特产的古籍资料,弥补了古代山东沿海渔乡特产风物系统考察记载之阙。《记海错》序中说:“海错者,禹贡图中物也,故书雅记,厥类实繁。……所见不具录,录其资考证者,庶补禹贡疏之阙略。”很清楚地说明了此书选目的标准,一是录其可“资考证者”,二是补“疏之阙略”者。作者充分利用自己在胶东海边有过长年生活的经验,并带着久居京城思乡的感情色彩,对胶东沿海常见、常采、常食的48种海物特产食品进行了全面、系统的记述和考证,补录了许多其他古籍未曾记录过的品种,如“丝黄鱼”、“海盘缠”、“海肠”之类,均属《记海错》独家首载,即使像明清年间记录海产较全的《海错百一录》、《海味索隐》、《鱼品》之类的专著,也未见有载。
《记海错》虽然不是烹调著作,但其中也有对胶东民间捕获与加工烹制海产品方法的许多记述。并且还通过对它们的考证,进一步反映了某种海产品在我国食用历史的悠久,充分证明了包括胶东人在内的渔区人民在利用、开发、加工、食用海产品所表现出来的聪明才智和创造力。如在“牡蛎”条中,郝氏真实地描写了因蛎房附石而生,且层层相垒如山聚,取食非常不易,于是人们乘海潮退去、蛎壳关闭之机,“人欲取者,凿破其房,以器承取其浆肉,虽可食其浆,调汤尤美也”,因而即使“海上隆冬”,仍有“凿蛎冲冲”的生动场面。
作者运用自己扎实的训释经文的功底,结合自己真实的渔乡生活经历,尝试了从书斋到民俗采风的结合。据不完全统计,作者在书中仅引用的古籍书目就达44种。同时,几乎在所有的条目中,都有郝氏本人来自于真实生活的鲜活描述。如“薄蠃”条下有这样的描述:“婉音倩女争携筠篮,每伺潮退,浅濑深隈,摭拾殆遍,傍晚潮生,虚往实归矣。或大如拳,壳厚而嶙峋,如蒺藜饶刺,俗名招招子,一种壳长名来怜子,来怜子亦嬴蠡之声转,或俱名薄嬴子。”渔家女结伴携篮、欢声笑语、捡拾海螺,至晚满载而归的生动场面,以及对大如拳头、俗名“招招子”的海物的形象描述,都是实实在在的生活写真。如此真实活现,如此惟妙惟肖,没有丰富的相关知识和实际生活体验,是写不出这样的文字的。
胶东风味菜特点的形成,不仅是由于得天独厚的海产资源,更重要的是依赖于聪明能干的胶东人在长期的生活实践中对烹食海物丰富经验的积累,形成了烹法丰富多彩、调配富于变化、菜肴多种多样的特点。对此,《记海错》中也有不同程度的记录与总结。虽然文字较为简略,但却实在可信,现举数例:
鲻鱼:其肉作脍,并美。
老板鱼:其肉蒸食之美也,其骨柔肥,亦可啖之。
海豚:性有毒,虽小獭及大鱼不敢啖之。蒸食啖之肥美。……其肝杀人,今海人摘去其肝,将其血尽,肉白而肥,不殊玉脍。
蟹:文登海中有蟹,大小如钱厚,遇半寸,亦炒炙连骨啖之,味极肥美。
海蜇:海人采得之:渍一以矾下,尽其水,形如猪肪或蹇缩如羊胃,人有货致都中者,用密器收之,经年味不变,柔之以醯,啖之极脆,可以案酒。
土肉:今登莱海中有物长尺许,浅黄色,纯肉无骨,混沌无目,有肠胃,海人没水低之,置烈日,濡柔如欲消尽,瀹以盐则定然,味仍不减,用炭灰腌之,即坚韧而黑,收干之犹可五、六寸,货致远方,啖者珍之,谓之海参。
乌贼鱼:其肉炙食之美。
鲳鱼:丰肉少骨,骨又柔软,炙啖及蒸食甚美。
沙鱼:其腴乃在于鳍背上,腹下皆有之,名为鱼翅,货者珍之,瀹以温汤,摘去其骨,条条解散如燕菜而大,色若黄金光明条脱,酒筵间以为上肴。
这些均是当地民间加工、烹食海产品的经验与方法,现在在当地民间及宾馆、饭店中依然多有运用,一些烹制方法独特的风味食品至今广为流传。如现在许多人喜欢吃的“烤鱿鱼”,就是《记海错》中“乌贼鱼:其肉炙食之美”的传承。还有一些烹调绝技奇招,也被郝氏写进了《记海错》中,更加难能可贵。如:
“蛤:热酒冲啖,风味尤佳。”把白酒烧热后,趁热冲浇在新鲜的小海蛤上,使其消毒致熟(或半熟),即可佑酒佐食,而且风味殊美。此种食法,今在胶东民间已失传不用,但其风格独到,堪称一绝。
“蝉鱼:肉虽腴美,骨束纤长,须防作鲠。海人食馎饦,碎切为馅,杂入萝卜数片,旋即简其骨束,尽出矣。”用切片的萝卜可去除蝉鱼之细刺,属于奇招绝活之类的加工技艺,旧时在胶东民间依然有运用,可惜如今已不见传承。
海产品,特别是海味珍品,大多数对人体都有重要的补益养生、强身健体、疗疾治病等医药功能,这对于今人来说,已属于常识。但这些常识的积累,却是源于渔区民间的长期的生活经验总结,许多古籍资料中均有所反映。《记海错》对于海味食品的滋补养生与食疗作用,同样多有所载。如:“土肉(海参):其补益人与人参同也”;“鳗鲡鱼:今验此鱼形状可恶,而能补虚劳”;“昆布(海带):消结核,能消水”;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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