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一疆理历代国都之图》西域地名释读
四年前,承日本学者宫纪子寄赠新刊之京都大学大学院文学研究科“15、16、17世纪成立の绘图·地图と世界观”研究项目的中期报告书《绘图·地图からみた世界像》及杉山正明等合编的《文明の道》。报告书刊登的宫纪子长篇论文《〈混一疆理历代国都之图〉探源》(《混一疆理历代国都之图〉への道》),以研究《混一图》据以合成的清浚《混一疆理图》和李泽民《声教广被图》制作的时代背景和资料来源为主线,对元代各种官、私地理图籍的编绘和传播情况作了详尽的考察,论述了四明地区文人获得全国及世界地理知识的人文环境和管道。此文研究之精细和作者所表现出来的文献学目录学根底之深厚,令人感服。
引起我兴趣的是《混一图》的西域部分。从《文明の道》插图中可以比较清楚地看到该图西域部分的一些地名,于是在日本学者识读的基础上,又陆续勘同了一些地名,但毕竟字迹太小,多数难以认清。后承刘迎胜教授惠示其所得岛原本光寺藏图及龙谷大学图书馆藏图两种CD片,通过放大阅读,先后考辨出地名30多个。受西域历史地理知识不足的局限,我大体上只是先把此图上的地名及方位与《经世大典地理图》、《元史·地理志·西北地附录》作比较,接着在G.Le Strange的The Lands of the Eastern Caliphate书中寻找与《混一图》相应的地名及其方位,再查阅一些史籍(如《史集》、《世界征服者史》等)和有关学术著作(如《蒙古入侵时期的突厥斯坦》等)以相证明。本月初读到杉山正明的大作《东西世界图が语る人类最初の大地平》(2007年出版的《大地の肖像》第三章),文中列出他所勘同(部分为推测)的别失八里以西直到欧洲和非洲的地名224个,涵盖了《混一图》上的大部分西域地名,始知杉山先生等日本学者从2002年启动其“绘图·地图项目(project)”以来,已经做了大量研究工作,取得了很大成绩。杉山的成果出来后,我那零敲碎打式的管窥蠡测自应归入敝弃之列,只是觉得还有少数几个地名,或是他没有提到,或是我的比定与他有所不同,不揣浅陋于此提出,未知能否作为其宏篇的补缀。
释读《混一图》西域地名的难度很大。诚如杉山文中所言,图上的地名涉及多种语言,有突厥蒙古语名称、波斯语及阿拉伯语名、印度系及斯拉夫系名称,还有希腊语、拉丁语、西班牙语、加泰隆尼亚(西班牙东北部)语等。特别是图上各种语言的汉字音译多有脱字、讹字、颠倒等问题,而且译音用字很不规范,需要用汉语“音韵法则”帮助解释。高桥正在1963、1966 和1973年发表的三篇论文(《东渐せるイスラ—ム世界图》、《〈混一疆理历代国都之图〉再考》、《〈混一疆理历代国都之图〉续考》,载《龙谷大学论集》第374号,《龙谷史坛》第56、57合刊号,《龙谷大学论集》第400、401合并号)中已指出了这些问题。这三篇文章考释了不少图上的西域地名,并讨论了有关的伊斯兰地理图籍,为后人研究开了先河。遗憾的是,我未能利用穆斯林地理家al-Khw5rizmī、al-Idrīsī等人的世界地图及相关论著,无法做进一步的研究。现在只能把我辨识出的地名中,与杉山氏意见不同,或他没有勘同的十几个,按自东至西的顺序列出,略加说明。
1—2.拓厥城、禄城
这两个地名在“龙谷图”和“岛原图”上都标在别失八里之南。查《经世大典地理图》,别失八里南面列有他古新、鲁古尘、合剌火者。《混一图》的拓厥城(T‘ak-kiwat-zieng)可对应于他古新,为突厥语toqsan的音译(意为“九十”),阿拉伯地理家比鲁尼书提到的地名Taksin或指此,今地即吐鲁番西南之托克逊。《新唐书·地理志》载贾耽记“四夷道里”安西(今库车)之西的柘厥关,方位与此拓厥不合。禄城(Luk-zieng)可对应于鲁古尘,即东汉西域长史府一段时期所驻之柳中(唐为柳中县),后由当地语音演变又转译成汉字译名鲁陈、柳城、鲁珍等,今地即吐鲁番东南之鲁克沁(Lughchun)。①但《混一图》上拓厥城在东、禄城在西,和《大典图》及今地的方位适相反。不过在《混一图》上,同一较大区域范围内具体地名位置的颠倒错乱现象并不少见,不影响我们的判断。
3.(因)[固]六
《混一图》西域部分的图形,只能说提供了较大区域范围的正确方位(杉山所列地名表分为八个地域:①别失八里西至阿母河北,②印度,③阿富汗至伊朗,④西北Eurasia,⑤伊朗、伊拉克、巴勒斯坦、阿拉伯、埃及、东非,⑥小亚,⑦欧洲,⑧北非),至于这个地域内的各个地名,不可能要求具体位置都很准确。图上的长八里合(即《大典图》彰八里,今昌吉)、忽达八(即《大典图》古塔巴,今呼图壁)、养伊里合(即《大典图》仰吉八里,今玛纳斯西)标在别失八里的西北远处,中隔一大河(“龙谷图”标为“[]叶河”)和三个地名,实际上彰八里等三城离别失八里西并不太远。所以图上长八里合之东的三个地名都应该在别失八里之西近处寻之。据1254年前往蒙古朝见大汗的亚美尼亚国王海屯《行纪》,当年冬海屯一行从和林返国,至别失八里,从此地前行到达Arlex、K’ullug、Engax、Janbalex(彰八里)。《混一图》之“因六”,标在长八里合(彰八里)之东,但置于别失八里西北远处,图形不准确。彰八里在别失八里之西不远,此“因六”应更接近别失八里,当即《海屯行纪》所载K’ullug,唐代之俱六守捉。“因”字应为“固”字之误。
4.忽兰八(天)[失]
《混一图》作“忽兰八天”,末字为“失”之误。此当即《世界征服者史》所载成吉思汗自西域班师途中驻扎的Qulan Bashi,在今哈萨克斯坦江布尔的西南。①
5.八里赤岩
杉山地名表上勘同为Bar5tigīn。按《混一图》标此名于“尘的”(《大典图》“毡的”—Jand,在锡尔河下游北岸)东,“阿不剌儿”(宫纪子订为“阿打剌儿”=《大典图》“兀提剌耳”—Utr5r)西北,则此八里赤岩应即《大典图》之巴耳赤邗(《世界征服者史》所载朮赤率军征服之Barchikant~Barchin,《元史》译名八儿真,在毡的东南)。按“岩”为牙音疑母(),与k-音旁纽,可通。而Baratigin在阿母河下游北,方位不合。
6.忽(尼)[毡]
《混一图》标作“忽尼”(岛原),其位置在阿(不)[打]剌儿东南,兀思干(Uzkant)之西,则应即《大典图》之忽毡。
7.阿梅
应即不花剌西南、阿母河南岸之Amul。
8.胡安察
似即花剌子模旧都Gorg5nj(= Urg5nj),《元史》译名玉龙杰赤或兀笼格赤。据Y5‘qūt和其他地理家的记载,蒙古征服之前,其地有一小Gorg5nj,波斯人称为Gorg5njak,距大Gorg5nj三farsakh(波斯长度单位。三farsakh约等于16.9公里),似乎可能是新花剌子模的选点,应即此胡安察。“胡”字声母为喉音匣母,“安”为喉音影母。喉、牙(舌根)音可相通,以“胡”字译gor(如“胡”字的日语汉读作こ),“安”(现在有些方言读为an)字译gan,可以说得通。
9.阿满
应即里海南之Amul,但《混一图》标在“撒里也”(即Sariyah)东,实际方位在Sariyah之西,图上位置颠倒。(www.xing528.com)
10.八哇儿
《混一图》标在麻鲁(Marv)之西。杉山表勘同为B5kharz,但此地区(主城Malin)在途思东南颇远,方位不合。按:八哇儿应即Marv之西沙漠边缘的Abivard,也写作B5vard(在尼撒Nisa之东)。即《元史·地理志》西北地附录所载之“巴瓦儿的”。
11.马胡鲁
《混一图》标在麻鲁之南近河处。推测可能是指Marv ar-Rud。
12.他不(幸)[辛]
杉山表推测此名或为“阿不幸”之讹,勘同为Abshin(Marv ar-Rud东南),此与《混一图》所标方位不合。图上标此名于“可因”(龙谷图;岛原图作“可困”,显误。杉山勘同为Q5‘in= Kayin,甚是)之东南,“昔思难”(杉山勘同为Sīst5n= Sijistan)之北。按《元史·地理志》西北地附录有“塔八辛”一名,《大典图》漏标,应即此地。按Khuhistan地区有两处Tabas,因此阿拉伯地理家书中常用其双数形式Tabasayn,无疑就是“塔八辛”的原文名称(洪钧《元史译文证补》已指出此点)。《混一图》“他不幸”之“幸”字应为“辛”字之误,盖“幸”古音声母为喉音匣母(γ),而“辛”字为心母(s)。如根据图上方位,此“他不辛”应指位于东南的Tabas-al-‘Unn5b(波斯语称Tabas Masinan)。
13.治恒
此名龙谷图未标,岛原图标于“(巴/也)[他]里米”(Tirmidh)之东,“八打克沙”(Badakhshan)之西,或即从Balkh前往Badakhshan道中必经之地Tayikant。按“治”字声母为舌音澄母(对应上古音定母,南方犹读d’),“恒”字为喉音匣母,和牙音k可通。但此名未加框,也可能是指Dirgham河。
14.(都)[郭]撒那
《混一图》标于“法鲁蛮”(Parwan)西,“八剌哈”(Balkh)南,此处要地应为哥疾宁(Ghaznah~Ghaznayn)。疑“都”为“郭”之误。
15.般岩
《混一图》所标位置在“八剌哈”与“速不鲁冈”(Shuburqan)之南,与此相应者当为Bamiyan。
16.剌没
《混一图》欧洲部分的地中海看起来没有表现,但从相关地名可以判断。其中一长形应是意大利半岛。杉山认为其上角的“麻鲁”应是“鲁麻”的倒误,并勘同为罗马。不过方位似乎偏北。我觉得图上的“剌没”似更合于罗马的位置。
关于《混一图》西域部分资料来源的蠡测
此图西域部分的资料来源很难追溯。元人的西域地理知识可能来自“西域仪象”中的地球仪,或《大元大一统志》的《天下地理总图》,这两者今皆不存。按元世祖至成宗时修《大元一统志》,并有彩绘《天下地理总图》,按计划是要将“汉儿田地”各路之图与“回回图子”“都总做一个图子”(《秘书监志》卷四)。然而《大一统志》一直“藏之秘府,世莫得而见焉”(苏天爵《齐乘序》,《滋溪文稿》卷五),直到至正六年(1346)左丞相别儿怯不花奏请刊印传世后,才发到江浙行省刊刻,九年印成进呈(许有壬《大一统志序》,《至正集》卷三五;危素《送徐时之还勾吴序》,《危太朴文集》卷九)。但《天下地理总图》未见付之刊刻的记载。现存元人绘制的天下总图,西域地区均极粗略,只有标在图边上的总括说明。如后至元六年(1340)郑氏积诚堂刊本《事林广记》癸集卷上《大元混一之图》,仅于龟兹之西记注“西至汃国万余里,此国为西极”,“西至汃国”语出《说文》引《尔雅》,此处显为胡乱套用,并无实指。现在能看到的最详者为《经世大典地理图》,其所标地名与《元史·地理志》西北地附录的地名一致(显见史志系据大典编成),而与《混一图》译名基本不同。看来,两者资料的来源是不同的。《混一图》的西域部分范围西包法里昔(巴黎)和亦思般的那(西班牙),抵于大西洋,远超过传世《经世大典地理图》的西北三汗国地域;两图记注的地名及其译音用字差别也很大。《大典图》这部分虽采用中国传统的计里画方,但方向却是阿拉伯地图的,无疑是照搬所据的“回回图子”,而《混一图》东起日本和海东诸岛,西迄大西洋,方向与传统中国地图同。元末人郑泳《诈马赋》序云:“太师丞相(即脱脱)乃谓掾属郑泳曰:我元广轮之阔,东西尽日之所出没,南至拂郎之国,北至北海之北。”“拂郎”为元人指称欧洲之名,此谓“南至”,则脱脱所见官方地图当是回回图方向。《混一图》西域部分当系取材李泽民所绘“颇为详备”的《声教广被图》,但李泽民只是元末苏州地区的普通文人,不可能看到相对精细的官方《天下地理总图》,且不懂西域文字,即使有“回回图子”传入民间,他也无法直接利用。他据以作图的资料应该另有来路,疑其所利用的是译成汉文并经过改编的西域地图,元末流传到江南地区。我怀疑李泽民绘制《声教广被图》(清浚图不载玉门阳关之西)当是利用了经过改编的包括欧洲、非洲在内的西域地图资料,如利用的是阿拉伯地图,则图上的方向在翻译、改编时被按中国地图方向改过来。迄今所知,仅有大食人赡思(Shams)所著《西国图经》可能就是此种资料。赡思具有很高的汉文化水平,著作很多,所著《西域异人传》和《西国图经》两书应该就是西域(回回)史籍和地理图籍的翻译、改编之作。此两书皆见于《千顷堂书目》著录,或明代尚存,后散佚。赡思曾在江南地区做官多年,江南士大夫当有可能看到他的这两部书。
(原载《〈大明混一图〉与〈混一疆理图〉研究》,凤凰出版社2010年版)
他古新、鲁古尘的历史地理考证,见刘迎胜著《察合台汗国史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页580—581、587—588。
《世界征服者史》汉译本上册,页164、165注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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