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 论 “江西瓦屑坝”的重新解读
前文的分析已经表明,建立于民间谱牒资料基础之上的元末明初的移民浪潮,经过人们的攀援附会,其规模在无形中被放大了,并且这股移民浪潮在鄂东地区还形成了“江西瓦屑坝”等不同版本的移民传说。传说毫无例外地指向了宗族以及记载宗族历史的谱牒,因此,对它的解析应当建立在有关本地宗族的细致研究基础之上。在完成了对鄂东地区宗族的形成与发展历程的探讨之后,现在应该回过头来看看为什么当地民众对这一传说深信不疑的原因了。
本书第二章已指出,明初严格的户籍登记政策,使得鄂东地区的宗族得以肇基,它基本上奠定了本地宗族在以后的发展历程,可见,对“江西瓦屑坝”的传说进行检讨,仍需从元末明初时期开始说起。当地人对于祖先从江西迁来这一情况的解释亦是从这一时期追起,他们称朱元璋与陈友谅争战此地之时,朱元璋派本地人黄荣来此做前期工作,然后从饶州、鄱阳等处迁江西民众来此。当时陈友谅手下将领守鄱阳、饶州者,以保境安民为主,首先降了朱元璋,朱见其治理有方,所以将这里的民众举族迁来鄂东地区。[1]
方志中,同样可以看到与之相对应的记载,弘治《黄州府志》在记载本地的建置沿革时,称:“元为黄州路,淮西江北道,隶河南行省。辛卯(至正十一年,1351年),红巾寇韩山童作乱,其下罗田徐寿辉僭号,据邾城及蕲黄城。陈友谅弑寿辉,复自僭号。癸卯(至正二十三年,1363年),大明兵平陈友谅。甲辰(至正二十四年,1364年),命重臣陶安至黄州招辑安抚,遣指挥黄荣屯守,军民归附甚众。”[2]这段记载说明了本地在明廷统治之前,曾属徐寿辉、继而更属于朱元璋的争霸大敌之一的陈友谅所管辖的范围,其中,归附于黄荣的军民之中当有众多本地区原属于陈友谅的部下。此处的黄荣是明初黄州卫的指挥,据弘治《黄州府志》记载:“黄荣:庶安乡人,洪武癸卯(1363年),王师平陈友谅,授指挥,镇黄州城及旧州城,民兵归附至众。”[3]府志中,他的传记放在了“土著”项下。
以上两种说法中相同的部分是,应当有大量原本是归附陈友谅之人在明初入籍本地,只是在人们的口头传说中他们是在饶州等地就已经归附了朱元璋,方志中,归附地点则在黄州府。另外,谱牒等资料中并没有关于陈友谅的记载,只是声称他们来自于饶州等地。很明显,在这三种说法中,方志的记载应当更加贴近于当时的真实情况。由于本地曾属陈友谅管辖,因此,有众多的本地人加入到陈友谅的部队应是不争的事实,明廷统治了此地之后,作为原本与之敌对的一方,他们的后裔声称始迁祖来自于饶州等地,显然存有替祖先避讳的可能,在这里,成王败寇的道理自不待言。于是,在谱牒等资料之中,有关陈友谅的记载就消失了,而这种说法在口头传说中则得到了一定的保留。那么,他们为什么说迁自于“江西瓦屑坝”呢?
按光绪《黄州府志》记载:“(元)吴汝:字国栋,饶州人,至正间以左丞戍邾城,大水,堤尽决,汝悉力载石巨航塞之。徐寿辉乱,破邾,下武、汉诸城,汝起兵复武昌,后饮黄鹤楼,为伪汉兵袭破,率其麾下渡江,以图兴复,不克,死之。部将黄荣、刘户、沈权等统众还饶州,明太祖与陈友谅战鄱阳,黄荣以兵从,荣称战时见汝白马红袍,凭空助击,乃敕封护国忠臣显灵王,邾民立祠祀之。”[4]在吴汝所在宗族的族谱中同样可以看到类似于方志的记载,据黄冈《吴氏宗谱》称:
五世祖讳祖,字国栋,赐名汝,元授通政大夫,中书行省平章左丞相,移守黄之邾城。至正间,红巾等之乱,公同叔父仁斋起兵击贼,所陷州郡皆复。丁酉(1357年)六月,与贼陈友谅力战于邾,死之。癸卯(1363年)七月,养子黄荣领余兵,偕右丞公赴我太祖鄱阳之战,公红袍白马助战空中,以钺击友谅,荣获大捷,以实白太祖,太祖既爵荣,复封公为元丞相护国忠臣显灵王,庙祀于邾。黄州志载,吴丞庙离城一百二十里,元左丞吴汝尝戍此,无危,邾人建庙祀之。百余年来,声灵赫濯,呵护居民,无同异姓,咸崇祀焉。是公生无愧于元,死有神于明,神而明之,所固然也,故于今颂神祖之德不衰。[5]
这些记载反映出,“江西瓦屑坝”的传说与吴汝、黄荣等人有关,它讲述了在元末明初的战乱中,镇戍此地的吴汝作战而死,其部将黄荣等人统众回绕,并且投入到朱元璋的麾下,明廷统治此地之后,黄荣回到了本地,成为了黄州卫的指挥。可以推想,与黄荣同时返回者,应有他在饶州的部属,这些以胜利者姿态出现的人,相比于那些本地原属陈友谅部属的归附者,当然有着心理上的优越性,因此,他们对来自饶州的强调是在情理之中的事情。前文中指出,那些声称迁自“江西瓦屑坝”之人大多说明本族是“豪右大姓”,正与此相暗合,这样,对于江西饶州等地的认同,成为了区分胜利者与失败者之间的一种标志。明初受黄荣等人“招辑”的当地军民,出于改变自身身份的需要而对胜利者进行攀附,自然也是极为正常之事。前文的分析表明,宗族逐渐成为了保护本族人在当地的势力范围的组织形式,身份的改变,正意味着他们在本地的各种利益之争中处于优势的地位。
而且,上面的记载还显示出当地民众对于吴汝的信仰,在移民传说的传播过程中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与“江西瓦屑坝”最流行的版本——“江西饶州府余干县瓦屑坝”相类似,吴汝正是来自于饶州府余干县。不过,与方志不同的是,吴汝是吴氏在此定居的第五世,该族谱中始迁祖的传记即称:“始祖讳定,世居江西饶州府余干县万元乡之十都。”[6]
吴氏自定居本地后的第二世开始,就在蒙元朝廷中出任官职。[7]作为当地一个显赫的家族,吴氏对当地颇有贡献,如府志中记载了吴汝在至正年间的大水中保堤护民的举动。[8]元明之际的战乱中,吴氏家族同样不遗余力地保护本地区的安宁,如族谱中吴汝之父吴贤的传记称:“授怀远将军,尝戍阳逻堡。红巾之乱,公率子弟克复有功,市人建坊表之,有义井饮马池、忠孝楼、文武祠、桂香殿诸迹班班可考。”[9]他们的这些作为自然受到了当地民众的爱戴,尤其是吴汝战死之后,在鄱阳之战中显灵,助战其部将黄荣为朱元璋立功而得到了明廷的建庙崇祀,据弘治《黄州府志》记载:“吴丞庙:在县旧邾城,元时左丞吴汝尝戍此城,无危,后人立祠祀之”[10]。此举使当地人对于吴汝的信仰得到了国家正祀的承认,于是这一信仰的影响力得到进一步的加强。
时至今日,学者们开始反思中国移民史上的众多疑案:在对南雄珠玑巷传说的研究中,科大卫及刘志伟等先生指出了这是一个关于宗族肇基的传说,它所强调的是与户籍登记相关的定居历史;[11]在对宁化石壁传说的研究中,日本学者濑川昌久说明了传说包含着处于边境上的人们对于自己的自我认定,以及对于自己在中华世界中存在的正统性的认定;[12]对山西洪洞大槐树传说的反思中,赵世瑜探讨了它是移民有关祖先和家园的集体记忆和历史记忆,并在宋元及清末两个时期被人们不断加以强化的过程。[13]本书在对鄂东地区流行的“江西瓦屑坝”传说的考察中,同样发现这是一个关于宗族起源的历史,通过对于鄂东宗族的研究就可看到,它与明初的户籍登记、身份认同等相关,而且,以对吴汝的信仰为载体,这一传说不断得以扩散。检阅上述研究成果,即可发现人们对于自身身份的认同这一共通的现象是促使类似的移民传说产生的重要原因,或许,在对其他移民传说进行反思时,仍可发现某些共通之处,然而,它们无不与当地的民众息息相关,从这个意义上来看,对此类移民传说的检讨仍将是一项有着学术及现实意义的事情。
【注释】
[1]2004年2月25日,张建民、徐斌、江田祥采访田纪国老人(时年72岁)所得。(www.xing528.com)
[2]弘治《黄州府志》卷一《地理·建置沿革》。
[3]弘治《黄州府志》卷五《人物·土著》。
[4]光绪《黄州府志》卷十三《职官志·秩官传》。
[5]黄冈《吴氏宗谱》卷□《丞相公传》,民国残本,庆余堂刊本。
[6]黄冈《吴氏宗谱》卷□《忠武公传》,民国残本,庆余堂刊本。
[7]据黄冈《吴氏宗谱》(民国残本,庆余堂刊本)卷□《慧敏公传》记载:“二世祖讳敬德,仕元,历御史,上轻车都尉,赠嘉议大夫、汝南郡侯,谥慧敏。”同谱《清简公传》载:“三世祖讳普显,慧敏公之子,忠武公之孙也。仕元,赠正奉大夫,中书行省参知政事,护军南阳郡侯,谥清简。”
[8]光绪《黄州府志》卷十三《职官志·秩官传》。
[9]黄冈《吴氏宗谱》卷□《怀远公传》,民国残本,庆余堂刊本。
[10]弘治《黄州府志》卷四《宫室·祠庙》。
[11]参见David Faure(科大卫)的The Lineage as Cultural Invention:The case of the Pearl River Delta.Modern China,Vol.15,No.1 January 1989;刘志伟的《附会、传说与历史真实——珠江三角洲族谱中宗族历史的叙事结构及其意义》,载上海图书馆编《中国谱牒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
[12]参见[日]濑川昌久《族谱:华南汉族的宗族·风水·移居》,钱杭译,上海书店出版社1999年版,第184~210页。
[13]参见赵世瑜《祖先记忆、家园象征与族群历史——山西洪洞大槐树传说解析》,《历史研究》2006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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