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鄂东宗族与地方社会：争夺的数次审判及余音

(一)争夺的过程:数次审判及余音

依据黄冈《许氏宗谱》卷末的记载^[76]，许姓对此事件起因及发展的说法是:普福寺是许姓先人于明正德二年(1507年)始建，并于乾隆四十一年(1776年)和道光二十一年(1841年)两度重修。同治元年正月初(1862年)，许族礼勋、步云等人前往庙内进香，见庙上殿有新铸的铁磬一座，问住持得知是去年腊月三十日由孔姓族人四喜等送往庙中，铁磬上铸“孔姓公立天运辛酉年季冬月造”等字，因磬上不铸咸丰年号，“勋等一见攒眉，又闻僧云孔流言庙系孔家”。依据民间处理纠纷的常规，许姓投鸣当地绅士程道高、朱复源、黄炳珩、黄元凯等验明本寺许姓向官府缴税的印券及所置的梁木牌匾等物，“向孔理论，孔无可答，回言缓日领磬”。然而孔姓并未如言领磬，反于三月初八日由孔均和等带领数十个族人来到庙内，欲刮梁字，僧人元魁在制止时被孔均和等人打伤头、腰等处，并且庙宇建筑受到一定的损坏。于是许姓在出事的第二天以“为凶占碎伤恳委勘究事”的名义向黄冈知县提起诉讼并向其提供了庙宇完纳税粮印券、招僧住持的领付字约等有关所有权的证据以及殴斗时的人证名字，“喊叩大老爷俯察霸占庙产、碎伤，赏准委勘匾梁、验伤、拘究孔均华(系主持新铸铁磬，着四喜等送庙，今又纵均和统伤碎庙毁梁打伤庙僧打碎格窗人)”，从而使得两姓的争夺进入到了官方审讯阶段。

四日之后，孔姓亦以许氏毁庙并殴伤孔氏族人为由向知县供呈了诉状。孔姓对事情的描述是:万历年间祖辈承淑修建孔家庙，招僧住持，乾隆年间庙宇毁坏时，因其家无钱修整，由其佃种之田东许百万捐钱重修，并于庙中供设孔姓之祖先孔子的至圣牌位(我们后面将看到此孔姓并非孔子的真正后裔)。咸丰辛酉年(1861年)，庙内铁磬破烂，庙僧元亮叫其家制磬，因此孔姓专程从沙市铸新磬送庙。同治元年(1862年)三月初八日，孔姓前去祭祀，庙僧不许他们入庙进香，因此孔姓只得在庙外磕头，然后与闻讯前来的许姓族人发生冲突，许姓将庙内先圣牌位丢弃并将孔姓的两个族人殴伤。为此，孔姓提供了自己的墨谱为据，并因为黄姓墨谱中载有“坟向孔家庙等字”也成为孔姓的证据之一，此外，孔姓亦提供了争斗时的人证名字。至于比许姓晚数天投诉的原因，孔姓解释说是“因被团局绅士写一帖信挽调和当搁几日”，并将书信粘呈在案。

知县程光第决定受理此案，他对本次事件做出了初步判断并对二者分别做出批文:“许礼勋，批据尔族捐建普福寺已历多年，且确有凭据，孔均和等欲图霸占，已非情理，迨尔等投绅前往理论，并无不合，何以又复逞强，强将僧元魁殴伤，并毁庙宇，有无隐饰，姑准查拘，一面委仓埠司勘验，申覆查核审断。”“孔批:孔均华提验孔兆春尚有磁器划伤一处，明系装点，欲图抵制，孔均甫并未受伤，率称左手被殴，更属刁猾，业经从宽，当堂申饬，许礼勋等有无毁庙情事，尔等果否行凶伤人，已札委仓埠司勘验，听候覆到并集人质讯。”从批文来看，程光第已经较明显地站在了许姓一方，然出于谨慎考虑，他并没有马上作出结论，而是下令由分辖此处的仓埠巡检司前往实地查勘。

在得到仓埠巡检黄嘉树的查勘报告后的四月二十三日，知县正式开堂听讯，在听取了双方的供讯，查验了双方所提供的证据之后作出了最后的堂判:

……核阅许礼勋等呈验完纳许普福寺钱粮印券及招僧住持领付字约，均属许姓捐建捐产，庙属许业无疑，而孔均华等毫无确据，惟混供黄姓墨谱，载有坟向孔家庙等字，并伊孔姓墨谱为凭核阅，并无普福寺名目，亦无坐向，建于何地字样，且谱系一家私立，更不足凭……况此庙匾梁已经八十七年之久，如果当年孔姓庙毁，许姓占修，孔均华等数辈前人何不早为具控，甘心缄默，断无此理。今孔均华等觊产图占，混造新磬，上铸天运辛酉年，不铸咸丰年号，妄指此庙原供至圣先师牌位，是其居心制占，已可概见。至许礼勋等所控毁碎等情，委勘属实，层层究诘，俯首无辞，惟求宽超，姑从宽免，着将装伤之孔兆春掌责以儆，断令许普福寺仍归许礼勋等阖族照旧招僧住持、管绍田地、完纳钱粮，惟至圣先师，天下所共敬，许礼勋等尚明大义，愿在庙内添供神圣位以昭崇奉酌谕。每年只准孔姓于春秋时礼敬二次，随入随出，不准逗留庙内，并不准孔姓在庙内混置物什，并搬用一切什物，平时亦不准缠绕滋事，以杜藉端混占而息争诉，尚敢在庙盘踞，准许姓呈送究惩，本县仍先出示晓谕以垂久远。许礼勋所缴铁磬存库堂，呈印券领付各字与孔均华等所呈墨谱合同，当堂分别发还，取具各结完案。此判。

至此，庙宇判归许姓所有，孔姓族人被掌责，孔姓唯一的收获是将至圣牌位留在了庙中而保留每年春秋两次不完全的入祭权利，许、孔二姓的第一次公堂对决以孔姓的完全失败而告终。

然而孔姓并不甘心失败，他们派代表前往山东孔府寻求大宗主的庇护，为此，第七十五代世袭衍圣公孔祥珂直接向湖北巡抚提出重新审理此案的要求，湖北巡抚亦对此显得较为重视，并将此案交给武昌府而非黄冈县或黄州府重审。同治元年(1862年)八月初二日武昌知府黄昌辅接到由巡抚转递的衍圣公府公文，内称:

咨据湖北黄冈县族人孔广誉、孔昭正、孔昭榜、孔昭彩等禀称为毁灭图占恳提移会事:缘族自四十八代端植祖随任通城，五十四代思贤祖寄籍湖北黄冈，六十代承淑祖于万历丁丑年(1577年)坐落北流河口建修家庙一所，谱载详明，不惟族谱为凭，而黄姓之谱亦以声叙有注，切庙内供系先圣主牌，县(悬)挂匾额，并供有神像祀典，历传至今，谁知今春三月初九日族等往庙祭祀，不料被素怀霸占之贡生许步云、监生许礼勋等藉葺神像，倒填年月，书姓于梁，凶阻族祭，胆敢将圣牌碎毁，抛弃先圣主牌，贿通庙僧元亮等假造领字付字据。许步云挟富欺人，族等当即控准本县，四月二十三日，许步云自知理亏，当堂愿捐钱二千串，即转以族谱不为凭，将孔家庙断归许姓，族等抱屈不遵，掌责族人孔昭盈，勒具甘结，并将先圣主牌留押，延今不交，情理难甘，窃思毁匾弃牌，罪重难逭，似此许硬霸占，族等将何见先人于黄泉，虽数千里之遥，不得不匍匐来东，叩乞恩准移会亲提，讯断家庙归回，不惟先圣祭祀有着而阖族没存均感矣。情等到本爵据此，查该族人之祖在该处北流河口建修孔家庙，有案可稽，孔广誉等所禀贡生许步云、监生许礼勋等贿通僧人元亮，假造领付字据，硬行霸占，殊属不合，黄冈县并未讯明确实，反将孔昭盈掌责，家庙断归许姓，并将先圣牌位请出。如果属实，自应提案确讯，毋令许姓霸占，以期永守，无缺祀典。兹据前情，除饬令该族人投案候质外，据合咨会为此合咨，请烦查照文内事理，希即檄饬黄冈县将此案原被人证卷宗解省提讯在案。(www.xing528.com)

并且巡抚在信后还指示武昌知府:“兹据五品执事孔宪炳、孔广誉、孔宪义等赴司禀到，除饬发武昌府交保候讯外，合亟札饬到该府，立即转移。遵照迅集监生许礼勋、贡生许步云、庙僧元亮并孔昭正等到案，并卷宗佥差妥役解省，听候另行饬发审讯详办，毋稍迟延，切切此札。”

上引信中可以看出，孔氏大宗主首先肯定了三店孔姓的族人身份，并对许姓有行贿“钱二千串”的隐晦指控，认为这直接导致了孔姓的败讼。武昌知府随即招集许氏涉案人及寺僧到府，并从黄冈县提取了有关案卷。在读完黄冈县案卷后，知府明显地怀疑了孔府的指控，“复饬孔宪炳等呈出族谱，查核该三房承淑名下注有万历丁丑年(1577年)建修家庙于北流河口等字样，细验此页纸色字迹与该谱前后均不相符”，这更加深了他的怀疑，随后的讯供使他得出了与黄冈知县同样的结论。至于对许姓行贿的指控，他的调查结果是:“时程令奉文劝办减成捐输，即谕令许步云等量力捐资助饷，孔均和等闻知即疑许步云等贿嘱偏断。”最后，他向宪台提出了“(寺)仍断令许步云等族众管业，听其招僧住持，并令许步云敬立大成至圣先师牌位，永远供奉以示尊崇，孔姓不准再兴讼端，无干省释，未到人证邀免提质，以省拖累”的处理意见。湖北巡抚以此回覆了山东衍圣府而销案。至此，双方的第二次对决仍以孔姓的失败而告终。

同治二年四月(1863年)，许氏再次赴黄冈县具控，原因是:“(孔均华)胆于本月十九日统领多人至庙，将庙内什物抄抢一空，并将住持三僧捆缚捉去，有僧工人胡志高潜逃信生，但僧住持什物固属庙项而庙系生祖建修，孔挟庙断生家，抄抢捉僧，必怀奸局，累生无奈，报恳太老爷拘孔均华等交僧究退庙项，以杜复占。”此次知县陈汝蕃亲自到现场查勘，然而此时由于捻军在三店一带活动^[77]，陈汝蕃并未采取措施，其能亲勘估计也是他带兵与捻军作战的顺便之举。

同治三年春(1864年)，陈汝蕃又一次接到许氏讼状，诉称:“许礼勋、许步云催呈为背咨抢捉擎谕延占事，孔昭兴等占生族捐建完粮庙，讼经前宪断归生管，惩孔占伤。孔违，翻控衍圣府，咨送藩宪提审，仍与县同拟，以孔诉不实，满杖饬责发落，咨移在案，孔计闪未决杖责。谳内令生敬主圣牌一语，不思生早遵立，孔则狡请饬立，凿匾抢捉僧胁禁荒田，控宪讯勘明确，孔尤喧闹抢棉夺逃究，央团掣查延漏，团令孔还抢放僧，耗赃酌赔。展今九月不寝不复，谕催不应，激生投四邻与本局九团质理无辞，均可访证开单，伏乞太老爷鉴察违背咨断催团立覆，一面比拘究办追抢交僧。”陈汝蕃即令此地负责团练的士绅对二姓进行劝谕。然而士绅的调解宣告失败，其回覆道:

具禀功军李象德、举人马耀坤、职员黄可详、监生朱锡章、功军彭万主、萧肇修、黄振羽、举人黄炳珩为缴谕禀覆事奉宪谕饬案，据监生许礼勋等呈控孔均华等占庙捏请立牌并抢物捉僧，嗣据孔昭兴等以捏抢抵拖具诉，并据僧元亮呈控孔昭兴等挟嫌抢捉各等情一案，久经讯取原被供结便诣勘明，又据许礼勋等续呈勘后，孔姓喧闹抢棉夺牌伐林拆庙等情，谕饬生等查覆等因。奉此，窃查此案，前奉藩宪提省讯断有案，后复滋讼，又经宪讯亲勘，自有定衡，似可无须生等查禀，然奉谕之下，仰体宪德，生等亦曾开喻不人，因两造均属桑梓，是以未便禀覆。迨叠奉谕催，并据许礼勋等投明邻区团总柳港举人徐方炯、举人胡名桂、嘉鱼村生员朱复源、职员朱华典、校鱼区举人汪恕、皇阁区监生彭献周、易家河府经历邹禧、谢店区监生谢方珩、宋家花园耆民宋绍模等齐至生区，询悉前情，与生等公同劝导，酌量孔姓赔出门格什物，余则赔钱二十串文，僧仍归庙，两造各怀意见，犹执不允，众绅佥请应就现在情形回覆，不必因他人之事，自负迟延之愆，况现奉严催，何可再事县宕，合亟遵谕禀明，伏乞父台俯核施行。上禀

同治三年(1864年)三月二十六日，县批，据禀已悉，但此时忙于对付捻军的陈汝蕃无暇顾及此事。数年之后，许礼勋、步云在案等人先后谢世，至同治十年(1871年)，许族继续向时任黄冈知县的恒琛提起诉讼，按照许氏的说法“孔畏恒公清政究办，迫央绅耆戚邻求和免讼，我族由是隐忍，遵依停控，绅耆公具息销案，又孔宪炳亲书乞和字样于我族，故此寝讼”。息词如下:

具息词监生胡辉烈、王遐远、职员黄西周、黄家瑞、职员黄耀宗、彭汉亭、监生陈孪榜、徐锦璋等为事已调明，公恳息销事，缘前九月十八日许绍祖等呈控孔宪台等背案抢占，至二十八日孔宪炳以污圣难忍具诉，彼此滋讼，生等谊属戚友，不忍袖视，从中调明，但许普福寺庙内所失物件，生等今已查还，无如庙僧道清不守清规，潜逃在外，观其庙已今歪斜，田地荒芜，皆属许姓理料，修葺耕种，仍旧管业，若孔续控统抢耕牛、许随控畏究捏抵等情，其走失牛只生等亦已查出，第孔姓因佛圣不符，愿在许普福寺内将至圣牌位请归自己学堂，永崇供奉，二比情愿，出具输服，不欲终讼，仰体仁宪德政，公叩大老爷赏准销案，不惟许孔沾恩，而生等亦戴德无涯矣。同治十年(1871年)十二月

《许氏宗谱》对二姓争夺香火庙的记载亦到此为止，然而此事并未完全了结。据1992年《新洲县志》记载:“孔许械斗:三店地区的孔三塆与许家大塆，从清末到解放前夕，为争夺香火寺庙，械斗数十次。其中民国三十二至三十三年(1943—1944年)，发生两次大规模械斗，孔姓死亡6人，许姓死亡1人，各伤10余人。”^[78]由此看来，双方更大规模的冲突发生于民国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