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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文明正源:韩非《孤愤》的战国法家命运预言

时间:2023-07-20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韩非的悲剧命运,在法家群山中最令人感慨欷歔。韩非的悲剧,全部来源于两个根基:生当战国末世,生身王族之家。这两个根基,几乎必然决定了韩非的精神将被撕裂的悲剧命运。果真如此,韩非的命运定然是另一番模样。由李斯出面处死韩非,只是既定对策的实施方式而已。作为生命个体之实践,韩非无疑是精神分裂的悲剧命运。

中国文明正源:韩非《孤愤》的战国法家命运预言

韩非《孤愤》:战国法家的命运预言书

韩非,是中国文明史上的一座奇绝高峰。

韩非之书,是一口凛冽的长剑,闪烁着慑人心魄的清冷光芒。

韩非的悲剧命运,在法家群山中最令人感慨欷歔。

高大瘦削的身躯,冷峻傲岸的秉性,永远揉得皱巴巴的名贵丝袍,散乱无冠的长发,吟唱式说话的口吃病——这便是韩非在历史小说《大秦帝国》中的形象。自童稚之期骤然闪现于议政庙堂,到青少年时代在苍山学馆与李斯同窗,再到为“存韩”而违心入秦,最终冷清清死于云阳国狱。在自己所经历的每个历史转折点,韩非都是一道灵魂被撕成碎片而燃烧的奇异光焰,令人目眩,令人扼腕,令人欲语不能,令人欲哭无泪。

公元前233年,一颗思想巨星陨落了。

以生命与学说的奇异光焰,韩非在政治天宇刻下了永恒的印记。

韩非的悲剧,全部来源于两个根基:生当战国末世,生身王族之家。

韩非既生不逢时,又生非其所。

这两个根基,几乎必然决定了韩非的精神将被撕裂的悲剧命运。从第一方面说,韩非思想犀利深邃,极富实践精神,是战国法家名士群中出类拔萃的大师。孰料生不逢时,战国的变法浪潮已过,秦国催动的统一中国的大潮已经席卷天下,山东六国已经陷入岌岌可危的生存绝境,已经没有了变法强国的现实条件。当此之时,韩非无论如何孤绝坚持,无论如何愤然努力,都无法像李悝吴起商鞅申不害乐毅等法家名士那样发动并主持一国变法。也就是说,时代主流的变化,决定了韩非变法实践的追求必然破灭,政治理想必然无法实现。当其时也,除了投身秦国统一中国文明的潮流,韩非要实践自己的政治理念,几乎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可是,韩非没有选择这条功业之路。

因为,韩非无法摆脱自己的第二根基——韩国王族公子的身份。

作为有惊世洞察力的韩非,其著作问世即流传天下。自然,这部大书也不可避免地流传到了当时的秦国,被当时的秦王嬴政看到了。这位秦王读了《韩非子》后,大为惊叹,说:“嗟乎!寡人得见此人,与之游,死不恨矣!”当李斯告知秦王,这是韩非的著书后,这位秦王立即出兵“急攻韩”,威逼韩国立即将韩非送到秦国。此前,无论韩非如何“数以书谏韩王”,力主变法救韩,韩国都一直没有任用韩非。此时急难,韩王(韩)安却将韩非当作了救命稻草,给了韩非一个特使之身,将韩非当作“政治人质”,也当作实行“移祸存韩”计的推行者,送进了秦国。

这就是“乃遣非使秦”这五字史料的真相。

韩非“出使”,韩国当然会有一番秘密谋划。

虽然史料语焉不详,然根据韩非后来的作为,这条逻辑线还是推断得清楚的。

请让我们先作一个基于无数事实的历史假设:假如,韩非像诸多入秦名士李斯、尉缭、姚贾、顿弱、郑国等一样全力投入秦国统一大业,至少,韩非一定会像李斯一样,成为秦帝国统一中国文明的功勋巨匠;而以嬴政始皇帝对于国家政治结构的超强掌控能力,也一定不会发生后来李斯姚贾“陷害”韩非的事件。

果真如此,韩非的命运定然是另一番模样。

但是,韩非的灵魂却自我撕裂,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韩非入秦之后,没有投身秦国功业大潮,而是力图存续濒临灭亡的腐朽韩国。为了不使韩国灭亡,韩非先给秦王呈上了《存韩书》,力劝秦国不要攻灭弱小的韩国,而应该攻灭丰饶广袤的楚国。其后的韩非作为,史料无载。但我们完全可以根据后来的事实发展推定:韩非始终没有放弃存韩主张,又拒绝介入秦国任何谋划,与秦国君臣格格不入。从政治实践上说,这条路既违背时代潮流,又违背现实的政治法则。

但是,我们没有理由谴责韩非——名士爱国,自有节操。

即或这个国家确实腐朽,一个人愿意为其殉葬,也当报以足够的敬意。

否则,便没有屈原精神,便没有基于历史主义而立就的民族精神界碑。

但是,社会价值法则永远不是一面性的,我们要说的是政治法则的另一面。就当时的政治实践来说,韩非的存韩之法太过浅显,很不高明。也许,这就是历史无数次上演的明知不可而为之的悲剧了。韩非的《存韩书》,极其类似于此前韩国“献上党,移祸赵国”的策略,企图再次移祸于楚国。

战国之世,历经生死存亡的几百年残酷大争,各国累积的政治经验都极其丰厚,秦国自然更是如此。当此之时,秦国君臣轻易地识破了韩非的意图:将强大的秦军引向山水无比纵深而灭国难度最大的楚国,使韩国有喘息机会。若秦军在广袤的楚国战败,则韩国便有再造机遇。对于秦国利益而言,这是一则极为险恶的谋划。面对如此误秦之策,秦国庙堂不可能平静,秦王嬴政不可能不愤怒。

于是,秦国君臣的三项对策相继出台了:

其一,由李斯以同样的上书形式,反驳《存韩书》,揭穿韩非的用心;

其二,在韩非依然毫无悔改的情况下,将韩非下狱;

其三,开始向山东大举进兵之前,将韩非处死。

就实说,秦王嬴政将自己殷殷强请来的大师下狱,内心一定很矛盾,也一定很苦恼。可是,基于国家利益,基于奉行秦法,一个杰出的国君,是不能容忍某个人公然将国家引上不可预测的危险道路的。据《史记》说法,后来秦王后悔了,派人赦免韩非,可是韩非已经死了。我对这一说法表示根本性怀疑:韩非至死不悔,临死之前尚“欲自陈”——要再次陈说自己的主张,自然不可能是转而向秦国表示忠诚效力。政治洞察力与强毅秉性皆毫不逊色于韩非的秦王嬴政,何能法令既出而悔之?下狱而赦免之说,更与秦法实践大相违背,不可信。

由李斯出面处死韩非,只是既定对策的实施方式而已。

从政治法则说,将韩非下狱处死,秦国利益使然,秦国法度使然。

说韩非之死是李斯、姚贾“陷害”,是同门相残,实在太经不起推敲了。

作为生命个体之实践,韩非无疑是精神分裂的悲剧命运。

但是,作为思想家,韩非却是光耀万古的伟大星座

韩非的伟大,表现于对社会政治的深彻洞察。

在那剧烈动荡的大争之世,韩非自囚深居,思通万里,烛照天下,将鲜为世人所知的种种权力奥秘与政治黑幕悉数化为煌煌阳谋,陈列于光天化日之下,成为权力场运行的冷酷法则。一部大书《韩非子》,使古往今来之一切权力学说与政治学说相形见绌,人类文明绝无仅有也。即或后世西方极为推崇的马基雅维利之《君王论》,也远远不可与其比肩而立。静心品评《韩非子》,其深刻明彻,其冷峻峭拔,其雄奇森严,其激越犀利,其狰狞诡谲,其神秘灵异,其华彩雄辩,其生动谐趣,无不成为那座文明高原的天才奇峰,无不成为那个时代的学养旗帜。

《韩非子》之命运,与韩非本人精神分裂的悲剧命运如出一辙:在一个以“求变图存”为主流的时代,在变革家手中,它是焚毁黑暗的熊熊火把;在迂阔守成的保守时代,在阴谋家眼中,它是权术之道的狰狞利爪。

用之于变革大业,《韩非子》是开山利斧。

用之于权术阴谋,《韩非子》是一剂鹤顶红。(www.xing528.com)

韩非其人其书,被锐意进取者们一代又一代地揣摩着,发挥着;被传统的保守主义者们一代又一代地诅咒着,谩骂着。不能以公法灭其学,则必以口诛笔伐追诬其人,追诛其心。但是,不管如何咒骂,《韩非子》始终都是揭示权力场法则的历史镜鉴,当道者尽可以公然反对,然却不得不悄悄地按照其法则运行。

后世有学人冯振曾这样评判韩非之书:“《韩子》乃药石中烈者,沉疴痼疾,非此不救;用之不当,立可杀人!虽知医者,凛凛乎其慎之!”

韩非的政治洞察力,最典型的体现于《孤愤》篇章。

韩非的《孤愤》,不是诉说自己的孤绝,不是宣泄一己的愤懑,而是为天下变法之士的命运愤然呼号。初读《孤愤》,一身冷汗,眼前梦魇般浮现出翻翻滚滚的惨烈场景:车裂商君的刑场,尸骨横飞;浑身插满箭镞的吴起,倒在血泊灵堂;形同枯槁的赵武灵王,正疯子一般撕裂吞咽着掏来的幼鸟,嘴角还淌着一缕鲜红的血……就实说,《孤愤》没有罗列一个血案,但却令人惊悚莫名。根本之处,在于《孤愤》以无与伦比的洞察力,烛照了变法志士无法避免的悲剧命运,将血腥的未来,赤裸裸地铺陈开来,冷森森地宣示了变法家的血泊之路。

让我们来看看,韩非是如何一层层揭开这一鲜血之路的。

首先,变法家的秉性与使命,决定了必然与旧势力不共戴天。

智术之士,必远见而明察,不明察,不能烛私。

能法之士,必强毅而劲直,不劲直,不能矫奸。

智术之士明察,听用(一旦任职),且烛重人(当道权臣)之阴情。

能法之士劲直,听用,且矫重人之奸行。

故智术能法之士用,则贵重之臣必在绳(朝纲)之外矣!

是智法之士与当涂之人,不可两存之仇也!

其次,当道旧势力拥有既成的种种优势,变法之士则是先天劣势。

韩非在《孤愤》中,一一列出了当道者的基本优势,谓之“四助五胜”。四助是:诸侯之助,群臣之助,君王近臣之助,门客学士之助。其所以有此四助,根由是:“当道者擅枢要,则内外为之用。”有权力结交诸侯,有权力决定群臣利益分配,与君王之近臣内侍利害相关,有权力财力给士人门客以养禄,故此有这四种助力。五胜是:一为官爵贵重;二为朋党众多;三为得朝臣多数;四为国人多趋于传统而一国为之讼(辩护);五为得君王爱信。与当道者相比,变法之士却是五不胜:其一,官爵低(处势卑贱);其二,无朋党依附(无党孤特);其三,在朝野居少数(反主意与同好争,一口与一国争);其四,缺乏故交根基(新旅与习故争);其五,与最高领导及其亲信疏远(疏远与近爱信争)。

第三,变法之士必然被旧势力视为政敌,必欲除之而后快。

韩非是这样说的:“资(根基)必不胜,而势不两存,法术之士焉得不危?其可以罪过诬者,以公法诛之!其不可被以罪过者,以私剑(刺客)而穷之!是明法术而逆主上者,不僇于吏诛,必死于私剑矣!”

这是最为冷酷的预言:变法志士只要违背传统势力之利益,只可能有两种结局——不死于公法,必死于私剑!终归是必须走上祭坛,充当牺牲。

第四,变法之士必为牺牲,然变法之士死不旋踵,代有人出。

韩非的预言,是冷酷的。但是,韩非并不是一个悲观主义者。韩非清醒地看到了变法运动的酷烈,并深刻揭示了这种酷烈的根本原由——社会利益结构的深刻冲突。但是,韩非仍然慷慨宣布:变法不会止息,变法家不会畏缩不前;凡变法之士,宁变法而死,也不愿为腐朽将亡之邦殉葬!

与死人同病者,不可生也!

与亡国同事者,不可存也!

沿袭旧途而存国,不可得也!

最后,《孤愤》篇对国家领袖提出了冷峻的警告。

变法之难,要在君主,君主不明,国之不亡者鲜矣。

变法之士,孤存孤战,不得领袖支撑,变法必败。

有鉴于此,韩非告诫欲图变法之君王,该当如何认识并保护变法之士。

韩非指出,最要紧的是两条:

一则,不与左右亲信议论变法之士,更不能凭着亲信议论而评判变法之士。

修士(人品高尚之士)不能以货赂事人,恃其精洁,而更不以枉法为治……

人主之左右……求索不得,货赂不至,则……毁诬之言起矣!

治辩之功,制于近习。精洁之行,决于毁誉。

听左右近习之言,则无能之士在廷,而愚污之吏处官矣!

二则,君主一定要明察权臣朋党用私、杜绝贤路、惑主败法之罪行,否则无以变法。

主有大失于上,臣有大罪于下,索国之不亡者,不可得也!

这就是韩非,灵魂被撕成碎片燃烧的悲剧实践家。

这就是《韩非子》,古典政治理论的最高峰,古今中外无可超越。

这就是《韩非子》,一口奇绝的双刃剑,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咒骂也罢,赞誉也罢,要了解中国政治,谁都绕不开《韩非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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