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战国文明群山中,荀子是一座突兀的奇峰。
人格的独立自由,思想的卓尔不群,使荀子在中国文明史上具有独一无二的地位。
对于一个思想家来说,人格的独立自由与思想的独立自由,既密切关联,又未必完全同一。人格的独立自由,基本点是思想家的生存方式。只有获得一种不受制于他方的生存方式,思想的独立自由,才有根基与条件。思想的独立自由,基本点是理论的创造品格,以及自我传播方式不受制于外在束缚。只有思想的创造不受制约,思想家人格的独立自由,才能得到最终的充分体现。
但是,具体到每个思想家个人的生命历程,又有着形形色色的差异。
许多思想家,未必具有最充分的人格的独立自由,但在思想创造上却达到了真正的独立自由。譬如孙子,譬如吴起,譬如商鞅,譬如慎到,譬如韩非子等。他们被镶嵌在特定的权力框架中,在最需要人格独立自由的时候,却必须隐忍放弃诸多的独立自由;但是,他们的思想却突破了权力框架的镶嵌,达到了能够真实表现自己思想的独立自由品格的境界。
另有一类思想家,他们能从既定的某种社会框架中摆脱出来,奋力争取最为充分的人格的独立自由。之后,他们又在思想上独立自由地伸展,最终在理论上保持了最为杰出的独立自由品格。譬如老子,譬如鬼谷子,譬如墨子,譬如庄子,譬如荀子,譬如公孙龙子等。
在这类思想家中,以荀子的独立自由品格最为杰出。
老子、庄子的独立自由品格,是相对疏离于社会的,是隐士式的;除了生存方式的艰辛,精神的独立与思想的自由相对比较容易保持。墨子与墨家的独立自由品格,是以社会正义监督人的特殊方式存在的,与国家、政治、社会都保持着外在的相对距离与一定程度的对立;其精神的独立程度,思想的自由程度,都是最充分的,同时也是相对容易保持的。鬼谷子及其学派的独立自由品格,是以间接介入社会,并改造社会的途径体现的;就个人而言,保持思想家的独立自由品格,相对要容易得多。公孙龙子等名家士子,则因其研究对象与社会现实有一定距离,生存方式也是半隐士式的,其充分享有精神的独立与思想的自由,也相对容易得多。
荀子不然。
荀子,是这类思想家中惟一积极投身社会实践的政治理论家。无论其生存方式还是其精神创造,都不能不与特定的权力框架相联系。在这种社会条件下,既要保持独立自由的人格,又要保持独立自由的思想,其难度之大可想而知。现实中的荀子,却做得极为出色——不受制于权力制约,不受制于生存艰辛,不受制于学派桎梏,不受制于关系周旋,始终坚实地立足于社会现实,始终研究着最尖锐的现实问题,始终保持着人格的独立自由与思想的独立自由。
对于中国文明史,荀子的独立自由品格,具有恒久的典型意义。
让我们采取一个颠倒的顺序,先看看荀子的思想创造,再来看荀子的人生坎坷。
毕竟,对荀子的理论特质与特殊价值,当代人已经很陌生了。
在先秦大师中,荀子是自成理论体系的大家之一。但是,历史上从来没有“荀家”一说。后世儒家说,荀子是儒家,但又很有些勉强。在儒学大盛的宋代,甚至发生了“灭荀”风潮,连荀族后裔也不得不隐匿逃亡。后世法家说,荀子是法家,但也很勉强。荀子的尊儒尊礼言论多而又多,很使“新法家”们有些尴尬。
实际情形是,只要摆脱了非此即彼的学派桎梏,荀子的真实面目便会很清楚。
荀子是法家。荀子也是儒家。
荀子不是法家。荀子也不是儒家。
荀子既崇法,又尊儒,既批评法家,又批评儒家。
荀子既是法家的修正主义者,又是儒家的修正主义者。
更重要的是,荀子同时具有独立的社会政治理念与哲学精神,没有淹没自己。
我们先看看荀子与儒家及儒家思想的关系。
就战国末世的学派关系而言,荀子对儒家学派的沦落非常厌恶。荀子认为,真正的“大儒”已经没有了,更多的儒家士子已经沦落为“不学问,无正义……逢衣浅带(宽大的衣裳,宽松的腰带),解果其冠(戴着中间高两边低的士冠)……术谬学杂举,不知法后王而一制度,不知隆礼义而杀诗书。其衣冠行伪,已同于世俗矣!”事实很清楚,尊儒尊礼的荀子,对沦落的儒家士人阶层很是反感,不屑与其讨论问题。
此等态度,一定使当时与后世的儒家们大为不满。
但是,荀子对儒家原创大师,却是尊崇的。
荀子《儒效》篇认为,真正的“大儒”是仲尼(孔子),“彼大儒者……其言有类,其行有礼,其举事无悔,其持险应变曲当……千举万变,其道一也……通则一天下,穷则独立贵名。天不能死,地不能埋,桀跖之世不能污,非大儒莫之能立……”
但是,“大儒”们的社会理念究竟是什么,荀子却从来没有申述过。尊“大儒”,只尊精神,而不涉政治主张,这是很清楚的一种总体态度:不赞成孔子的复辟主张,但是尊崇孔子的人生精神与做事风格,同时尊崇儒家的礼治教化思想。
那么,荀子与法家的关系如何?
荀子的总体态度是:尊法,主张法治,但又认为必须以儒家教化与王道补充之。
就对法家思想的创新与补充而言,荀子有四大贡献:
其一,荀子首先提出了“人性恶”理论,并对孟子的“人性善”理论进行了全方位的批驳,可谓振聋发聩。这一理论,非但是战国法家立法改制的根基理论,也是后世乃至当代立法思想的根基理论。
其二,荀子提出了“法后王”理论,为法家变法运动立起了鲜明的策略主张——政治变革的进步性,不是“法先王”(师法古代圣贤的治国之道),而是“法后王”(立足当今现实的变法大道)。荀子认为,儒家“法先王”的实际目的,是搬出古代圣王来糊弄不明事理的老百姓 ——“呼先王以欺愚者!”
其三,荀子提出了“富国强兵”论,为法家立定了鲜明的战略目标。荀子在《富国》篇提出了一个古典时代罕见的思想:富国根本,在于裕民。也就是说,富国的根本,在于人民富裕,而不仅仅是国库充盈。在此基础上,荀子又提出了具体的实现方略——“以政裕民”(以政策使人民富裕);“正法以齐官,平政以齐民”(以公正的执法整肃官吏,以公平的政策凝聚民众)。荀子在《议兵》篇,高度评价了秦国新军制的威力,明确提出:天下强兵之道,当以秦国为楷模。
其四,荀子一反传统的“天命论”,提出了“制天命而用之”的伟大思想。
天是什么?荀子认为,“天”是一种物象,而不是神灵上帝。“天职”是什么?——“列星随旋,日月递照,四时代谢,阴阳大化,风雨博施等而已。”故此,“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应之以治,则吉。应之以乱,则凶。”更有惊人处,荀子明确提出了:“大天而思之,孰与物畜而制之!从天而颂之,孰与制天命而用之!”这是说,与其将“天”当做伟大的圣灵去想,不如将它当做牲畜与物事去使唤。歌颂上天,不如制服上天为我所用。
这种惊世骇俗的思想,独出于战国,独出于荀子,是非常值得深思的。(www.xing528.com)
上述四方面,即或法家名士,也未必人人皆能如荀子这般深邃彻底。
一个有趣的现象是:荀子批儒家,经常提到法家理念;荀子批法家,又经常提到儒家理念;最后,综合荀子自己的主张,则是法儒互补。最典型者,是荀子在《强国》篇中叙述自己的入秦见闻,大篇幅高度赞扬了秦政之后,荀子认为秦政最缺乏的,是“王制之道,儒家之教”。另外,对于墨家以及其余学派,荀子都曾经有过不同程度的批评。
荀子不会刻意迎合某一学派,只凭自己的思考说话。
这种亦法亦儒、非法非儒的立场与思想,在先秦大家中绝无仅有。
除了政治思想的重大创造,荀子还有三大方面的杰出理论贡献:
其一,《正名》篇,以深邃犀利的“名实”思辨,全面批驳了名家风行天下的诡辩论。荀子的思辨水平,非但是中国古典哲学的瑰宝,而且也是人类哲学史的瑰宝。罗马帝国时代的诡辩学派很有名,但是却没有系统的批判理论出现。中国先秦时代不同,非但有赫赫风行的诡辩学派,而且有荀子这样的大师深刻的成体系的批判,相辅相成,激发出了中国古典思辨哲学的最高峰。
其二,《劝学》篇,以激发学生创造力为宗旨的教学思想,在中国教育史上可谓独树一帜。该篇开宗明义云,“君子曰:学不可以已(停止)。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这种教育思想的自觉程度,远远超过了同代各家大师们。
其三,人生做事方法论的“积微”思想。
荀子在《强国》篇中,有一大段话专门论述做大事与做小事之间的关系,其精辟程度足为万世警钟。荀子这段论述的核心思想是:要做成大事,必须先做好每日的小事,此谓“积微”。荀子一反常人思维方式,对重视大事而轻慢小事的世俗心态,提出了批评,指出:要做大功业,只求做好大事,反而导致失败,“能积微者,速成”。无论其论证过程,还是其结论,都实在是人生方法论的一大创新。
再来看看荀子的生命历程。
荀子一生波折甚多,但从未丧失独立自由的人格。
荀子的相关史料太少。《史记·孟子荀卿列传》只给了荀子两百余字的篇幅,实在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对于荀子的人生坎坷,我们只能凭借史料留下的阶段框架与结局,去合理推断其中蕴含的风浪坎坷。综合史料,荀子给我们留下了如此一串坚实的足迹:
其一,荀子名况,时人相尊为“卿”,故称荀卿,是赵国人。
其三,荀子在学宫曾“三为祭酒”——三次做稷下学宫长官。
其四,齐人攻讦荀子,荀子离开齐国。
其五,荀子入楚,被春申君任用为兰陵县令。
其六,春申君死于政变,荀子被免职,学馆废止。
其七,荀子留居兰陵,死葬兰陵。
其八,李斯、韩非曾为荀子学生。
其九,荀子晚年整理著作,有数万言传世。
联结如上足迹,我们可以合理推断出这样一幅奋争的人生历程——
荀子,出生于族性烈乱而自由奔放的赵国,少学有成。
荀子长则继续求学,但却不是当时任何诸子大家的学生,而是多方受教,游学成才的名士。此等大家战国多有,不足为奇。年五十而游学入齐,并立即名震齐国,说明荀子入齐之先,已经是一个学问有成的名士大家了。
荀子担任学宫领袖,三起三落。这说明,荀子历经了艰难的周旋,一定在坚持着什么。而这种坚持,并不为官府与学宫大师们所理解。于是,三起三落之后,荀子终于遭受到了普遍的攻击。在此情势之下,荀子没有选择妥协,而是毅然离开齐国,选择了另行开辟阵地。
荀子入楚,春申君任用荀子做了挂名的兰陵县令。荀子一定与“战国四大公子”之一的春申君很是相得,春申君一定欣然允诺:为荀子建立兰陵苍山学馆,所挂“县令”头衔,只是春申君给荀子的一份生计而已。
从此,荀子开始了私人学馆的育人生涯。李斯、韩非,一定是这个时期的荀馆学生。后来,春申君死于权力争夺,荀子被免职了,学馆也被废止了。荀子没有被牵连处死,说明荀子与春申君只是社会情谊,而不是春申君的政治死党,兰陵令只是挂名领钱而已,并不是实际的县令。春申君死后,荀子一直没有停止对现实的研究,并整理出了十数万言的文章流传,直至老死兰陵……
大言无形,大音稀声,宁非荀子哉!
荀子在身后的历史遭遇,奇特而又微妙。
司马迁的《史记》,将荀子与孟子并列作传,却仅仅只有两百余字的篇幅。长于而且喜好引用当事人言论与著作的司马迁,经常能将一个寻常人物的说辞,记录下长长一篇。其典型如赵良说商鞅,如全文引用贾谊的《过秦论》等。但是,司马迁却对荀子的惊人思想,没有罗列一句,对其“数万言”著作,也没有列举任何篇目。从总体上说,《史记》对荀子的态度,淡漠中包含着批评。虽然,司马迁对孟子的事迹也记载得同样简单,态度却大不一样。写孟子,司马迁开首便是一段“太史公曰”,写下了自己对孟子“罕言利”的感叹。
《战国策》与刘向《孙卿新书叙录》,也有片段的荀子记载,也很简单。
显然,生当战国末世的荀子,在汉代就已经开始被淡化了。
其后两千余年,荀子的境遇每况愈下。至于宋代,甚至有了“灭荀”运动,理学家们将荀子大大贬低了。其后,荀子在中国思想史上的地位日渐淡化,“归属”也模糊不定,甚至连其生卒年月,也被历史遗忘了。有人说,荀子是法家。有人说,荀子是儒家。有人则说,荀子就是荀家。就法家儒家而言,似乎都承认荀子,但在本阵营内的地位,却又都很寻常。如此两千余年,荀子虽然未被淹没,却也只能被不死不活地拖着。
如此奇特的历史现象,与荀子的伟大思想体系相配么?
如此一位具有最鲜明独立自由品格的思想家,却被历史弄得纠缠不清,问题究竟出在了哪里?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