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意把酒话秦风
冬日论酒,暖心快意,很具幸福指数,实在不忍相拒。
在人类所发明的饮食大系之中,没有一宗入口物事,能够与酒比肩。酒之功效,不在果腹充饥,而在化人心境,快人之意,去人之伪,发人精神。依古人说法,此乃信人奋士之灵异也。远古物资匮乏,先祖独能孜孜造酒不懈;东西文明大有差异,自古酒风弥漫却如出一辙。此中秘密,俱在酒之精神激发功效也。世间饮食万千种类,独有酒事一家独大,在漫漫岁月中积成了多姿多彩的地域酒风,以至于成为地域民风的基本构成之一。人言民俗,必涉酒风。如此根基,如此神韵,任何饮食品类皆无法望其项背。
自古以来,饮酒之风决于酒之烈度。
中国古典酒类发展,宋代为一大分野。宋代之前四千年,中国酒无分种类,俱为自然酿造,无须勾兑,天成妙品。《齐民要术》所载之美酒酿成,开瓮可饮,皆此自然天成之物也。酒精度很低,可痛饮,可解渴。长鲸饮川,巨觥挥洒,琼浆玉液之美感,皆从此中生发也。宋代伊始,蒸馏技术出现,酒之烈度不断提高,真正痛饮渐成难能之事。于是,饮酒器具不断变小,由碗及杯,由杯及盅,巨觥之饮不复见矣!明清之后,饮酒之风习法度,更是日渐趋于精致化。唐代之前三千余年的诗酒精神,雄放之风,终于渐行渐远,变成了我们梦中遥远天宇的一片绚烂。
虽然如此,我们的酒风中依然丝丝飘荡着祖先的神韵。
古来酒风,浓烈莫如战国。战国酒风,雄放莫如秦人。
秦人族群,原为远古华夏洪水时代的五大基本族群之一。尧舜之时,秦人族群职司驯兽化畜,为远古社会生存之最险难领域。洪水时代,秦人族群又与大禹之夏族、殷契之商族、后稷之周族共同治水,居功甚伟。秦人领袖伯益,以功业声望,经舜帝举荐,被公议确定为大禹之后的华夏盟主继承人。此后,大禹病逝,夏启突发政变,兵杀伯益,驱逐秦族。秦人族群第一次陷入流亡境地,在东部山海间第一次长期隐匿。四百余年后,商汤发动灭夏,秦人率先响应,于鸣条之战建立大功,成为殷商时代之功勋族群,镇守西陲(西部陕原地带),成为朝歌之屏障。六百余年后,周武灭商,秦人族群不愿臣服周室,所属七十余族三分流亡:一支北进,后成赵人祖先;一支西进,在戎狄海洋拓荒生存;余部星散于东方。后世崛起立国之老秦人,便是那支西部拓荒奋战的秦人嬴氏之骨干族群。二百七十余年后,西周发生镐京事变,周人陷于存亡边缘。当此之时,秦人族群应周室之请,举族东进,浴血奋战,大胜戎狄,并护送周平王政权东迁洛阳。以此救国之功,周平王封秦人为诸侯国,许其夺回关中之地为国土。此后,秦人族群历经三代血战,终于将入侵戎狄尽数驱赶出河西高原并关中之地,成为春秋时代的强势诸侯国之一。
两千余年屡经劫难沉浮,秦地民风,成为战国时代的一道独特风景。
战国大思想家荀子,曾经进入秦国查勘。他对当时的秦国丞相范睢,谈起了对商鞅变法近百年之后秦国风貌的印象。“入境,观其风俗,其百姓朴,其声乐不流污,其服不挑,甚畏有司而顺,古之民也。及都邑官府,其百吏肃然,莫不恭俭敦敬,忠信而不楛,古之吏也。入其国,观其士大夫,出于其门,入于公门,出于公门,归于其家,无有私事也。不比周,不朋党,倜然莫不明通而公也,古之士大夫也。观其朝廷,其朝闲,听决百事不留,恬然如无治者,古之朝也。不烦而功,治之至也!”
在荀子眼中,这是一片充满理想秩序感,又少了些许风华激情的土地。但是,事实却并非如此。在这片灼热土地上生活的老秦人,其质朴高贵厚重沉静的风貌之外,更鼓荡着豪迈雄放的诗酒之风。荀子之后的李斯,在著名的《谏逐客书》中,对被荀子赞为“不流污”的战国秦人的歌风,作了这样具体的形式描述:“击瓮叩缶,弹筝搏髀,而歌呼呜呜快耳者,真秦之声也!”这段简约的文字,呈现了这样一幅图画:秦人相聚放歌,有人击打着陶瓮,有人叩击着瓦缶,有人弹奏着秦筝,其余人则一边狠劲拍打着大腿,一边嘶声吼唱着歌子,尽情宣泄,快人耳目。
这幅秦人放歌图里,隐藏了迄今为止秦风的几乎所有基本元素。秦人的代表乐器,秦筝;秦人的击打乐器,陶瓮瓦缶;秦人响遏行云的高亢嗓音,秦人激越的歌风,秦人悲烈的情怀。尤其是秦筝,与山东六国的琴相对应,是秦人独有的强劲音乐的历史符号。战国乐谚云:激哀之音,莫大秦筝。秦筝所以成为秦人独有的乐器,以其宏大深沉的覆盖性声域,以其轰鸣迫人的音响气势,与当时山东六国的古琴形成迥然不同的风格。其灵魂之根基,无疑埋藏在这个久经坎坷磨难的马背族群的奋争历史之中。
若非如此,后世秦腔之激越悲怆,岂非无根之木,无源之水?若非如此,何能有秦风化石一般的华阴老腔——那群人用砖头砸着板凳,用大棰敲着铜锣,用力拉着简朴的丝弦,昂昂然齐声吼唱,词句难懂,却气势迫人。此等峥嵘裂肺,若非秦风底蕴,万难有其他根基也。
每读这幅图画,我都觉得李斯漏掉了一个最重要的标志物——酒。
春秋多风华诗性,战国多雄放烈士。无论在哪个时代,秦人的诗风酒风,都浓墨重彩地泼洒在历史的长卷上。一部《诗经》,收“秦风”十首,便有三首成为华夏古典诗歌之最,堪称千古绝唱。这三首,一曰最美丽的情歌——蒹葭苍苍;一曰最沉雄的战歌——岂曰无衣;一曰最悲怆的悼亡歌曲——交交黄鸟。这个来自东方又辗转西方,再重新回归东方华夏世界的族群,用最为高亢激越的秦人声腔,歌唱着爱情,歌唱着流血,歌唱着死亡,寻求着生命的归宿。这样的族群,酒是他们生命的扩张,灵魂的激荡。聚歌必得痛饮,方能狠劲地拍着大腿,面红耳赤地破天长吼,恩怨情仇,必得喷涌而后快。(www.xing528.com)
非如此,宁非老秦人哉!
秦人从西部东进立国之时,华夏世界的酿酒业,已经达到了一个新阶段。由于商旅普及,各大诸侯国的酒坊酒肆如雨后春笋般蓬勃生长。楚酒、赵酒、鲁酒、魏酒、齐酒、吴酒、越酒、胡酒,等等,缤纷争胜于天下。其时也,单单为酒而起的战争,就有两次——楚赵酒战,楚鲁酒战。
当时的秦国,前有周酒之根基,后有自身之努力,遂有了独具特质的秦酒。其时之秦酒,以五谷白酒著称,朴实无华,不透曲香,惟有酒醇。战国之世,随着秦国的强大,秦酒也成为天下名酒了。这种秦酒,在西汉时期被称为“白薄”。以当代酒文化说法,此乃清香型白酒之鼻祖也。经后世两千余年演变,秦酒之后裔太白酒西风酒,赵酒之后裔汾酒,燕酒之后裔老白干酒一起,终成清香型白酒之三大代表也。时至当下,不想竟有蛇足策划,将清香秦酒之代表品牌,生生冠以“某香”之名,实在令人苦笑莫名。
中国史书重政事,轻民生,民风民俗纵有记载,亦是流云之末。
是故,远古酒业酒风,如同一切民生大计一样,要我们从星散的残简中去感知,去拼接,去体察。纵然如此,我们依然可以透过青幽幽的残简,嗅到那个风雷激荡的遥远时代渗透过来的浓浓酒意。踏青之饮,聚歌之饮,宾朋之饮,斡旋之饮,商旅之饮,村社之饮,战胜之饮,丧葬之饮,婚典之饮,冠礼之饮,等等等等,难以尽述。那个时代,酒是宴会的旗帜,酒是宴会的灵魂。聚而无酒,不成礼仪。其时,辄逢意外,也必痛饮。《秦始皇本纪》载:秦王嬴政即位第八年,黄河鱼群逆流大上渭水。秦人闻讯,纷纷轻车重马,赶赴关中东部的渭水两岸,大咥鲜鱼。轻车重马者,空车而用几匹马拉也。何以如此?为的是野炊咥鱼之后,回程还要拉一车,与亲友分而咥之了。这则记载,也没有酒。然就实而论,河滩草地,野炊煎烹大河之鲜,果然无酒,雄放豪迈的老秦人岂能忍受——淡出鸟来,何堪食也!
那时候的酒,都从历史的缝隙中漏掉了。
今夏,与咸阳市文物局两局长聚酒,欣闻奇异一桩:咸阳地面开掘了一座战国秦墓葬,发现了一只铜质蒜头壶,内存大约半壶古酒,色白(西汉墓发掘的酒液呈现绿色),无异味刺激。此酒已经妥善封存,只待选择时机鉴定并公开了。
果然有两千余年前之秦酒出土,何其幸哉!
两千多年前,我们脚下这片灼热的土地上,生活着多么质朴高贵雄放豪迈的先祖人群啊!身为子孙后裔,我们的生命中流淌着他们的热血,我们的生活中飘荡着他们的身影,我们的酒桌上渗透着他们的遗风。他们,是我们生命的基因,灵魂的根基。
何谓秦风?永不沉沦之顽韧精神也。
风华精美的都市生活,正在淹没着我们的灵魂。那弥漫流淌在一座座古老城堡与一片片山原村舍的雄放之风,已经离我们远去了。可是,我们真的能忘记他们吗?当我们咬咂着厚厚的锅盔,当我们吸溜着宽如裤袋的捞面,当我们举起纯正的清香型秦酒,当我们吼着挣破头皮的秦腔,一声声喊着咥,一声声吼着干的时候,他们,那些遥远的已经消逝在历史烟雾中的祖先们,正在笑眯眯地看着我们呢。
冬天的雪,在我们眼前悄悄地飘进了历史。
举起我们已经很小很小的酒杯,敬一敬我们的祖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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