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民族必须拥有强大的文明话语权[1]
——答新华社《瞭望》新闻周刊记者问
记者:您何时开始对秦的历史感兴趣?这种兴趣缘何而来?是从对法律史的研究追寻到最早期的法治观念吗?
孙皓晖:对历史的兴趣,大约每个中国人都有。这与他所学的专业所从事的职业,甚至和他有没有文化,都没有多少关系。我们这个民族群,是一个具有深厚历史文化传统的族群。从遥远的时代开始,我们就有了整理自己文明历史的传统,也有了民间说史的传统。中国人的哲学感,更多来自于灵魂深处的历史感。所谓谈古论今,所谓登临凭吊,所谓览古知今,所谓“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都是这种历史文化传统普遍、深刻而生动的写照。这种不同层面的历史意识,植根于风尘乡野,弥漫于都会庙堂,奔流在每个人的血液中,是我们这个民族群独有的性格风貌。世界其他民族喜欢不喜欢历史?也喜欢。但是,绝对没有中国人这种普遍深刻的历史情结。为什么?原因之一就是中国的历史长久而系统,复杂而多变,经得起,也值得反复发掘与咀嚼。其他民族的历史,则未必如此。
我对秦感兴趣,要更早一些。生于秦地,染于秦风,当然一定会自觉不自觉地多知道一些古秦人的故事。我的家乡,就在古老的郑国渠畔。那时每逢灌溉,生产队就会派出有经验的老人带一群少年巡渠入山。沿途常常露宿,带头的老者一定会说起许多与秦汉有关的传说故事。毗邻家乡数十里之地,便是秦代大将王翦的美原故乡。去那里拉煤、走亲戚,都会听到许许多多的老秦故事。老内史(咸阳)、老频阳(富平)、老下邽(渭南)、老栎阳(临潼)、老郿县(眉县)、老雍城(凤翔)等,都在关中秦风的传说海洋里荡漾。老人们的胡子里真是长满了故事,对每个少年都会形成巨大的魅力。
后来长大了,才隐隐约约地知道了这个地方、这些故事的根基很深,想弄明白太吃力。更往前走,求学,工作,磨炼得多了,走进了法学领域,对社会对历史有了一定清醒的认识,才自觉不自觉地开始以专业的理论思维,开始反刍少年的精神积累。可以说,如果没有进入法学领域,我对秦的认识肯定不会完成第一个理性评判——秦是中国五千年文明历史上惟一的一段古典法治社会。
记者:您创作《大秦帝国》的契机是什么?
孙皓晖: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中国社会有一个急迫思索的时期。那时,对中国文明的评判流行两种理念:一种是黄色文明落后论,一种是中国文化酱缸论。基于对中国文明史的基本了解,我反对这两种理论。一个惟一以其本原形态延续了五千余年的文明,如何就能没有自己独特的优势,如何就已经不能作为我们继续前进的根基了?这是很荒唐的一种理念。但是,要普及一种自己认为正确的理念,绝不是逢人慷慨激昂一番便能完成的。
1992年,我在北京有一段文化活动,发现工商学界许多知名人士依然大多是这种理念,以致我常常有一种困惑郁闷。就是在那时候,我不期然产生了制造“深水炸弹”的想法,觉得要算总账算老账,一事一论,管中窥豹,说不清。第二年春天回到西安后,我整理了自己此前的写作与工作,便开始着手筹备帝国写作了。此前,我曾经写过一本书,《金色的农业帝国——中国古代经济法制史》。虽然,因为种种原因,这本书没有正式出版。但是,它对于我相对系统地认识中国历史,认识秦帝国历史,起到了奠基性的作用。没有那样一次八十余万字的学术梳理,我肯定不会满怀信心地走进另外一个领域,以另外一种方式去展现这段历史风云。
记者:为什么选择采取剧本、历史小说的形式,而不是学术论著?您期望以小说的形式达到什么样的传播效果?
孙皓晖:我要先说一句,《大秦帝国》的写作,是一种基于信念的自觉写作,包括形式选择,都是自觉的。这很不时尚,有主题先行之嫌,但是是事实。选择文学艺术形式,是基于两个评判:一是深感正统史学论著的形式太过枯涩,影响力苍白;二是中国民众历史意识的形成,多受高质量文学艺术作品影响,我对这一状况深有感触。基于这两点,我认为,文学艺术对社会普遍观念乃至民族精神的影响,大于理论说明。好的文学作品,能够引起社会的普遍思索,这是她最大的优势。只有普遍思索某一问题的社会土壤形成了,人们才乐于接受更为深入的讨论。我宁可先做土壤工夫,而不想在贫瘠的土壤强行播种。
最先的写作形式,是136集的电视剧文学剧本。因为,当时认为电视剧是最容易为大众接受的形式。剧本于1997年完成,获得了影视界知情者的高度评价。但是,由于电视剧本身所要求的通俗形式,许多意蕴深厚的东西是无法表现的。这是我无法接受的痛苦事实。恰好,此前河南文艺出版社一直关注此事,寻觅到我,建议将《大秦帝国》写成长篇历史小说,于是我们不谋而合,有了后来的写作。
记者:创作16年,准备30年,这是您预期到的时间长度吗?这期间您的创作状态是怎样的?需要做哪些方面的准备?
孙皓晖:用这么长时间,没有料到。坦率地说,五六年的时间,是我最初的设想。因为,当时给自己规划的后续任务很多。可是,越写越深,越觉得这件事已经远远超过了开始阶段所想的那种耗时。当然,也越来越深切地体察了这件事的意义。这么说吧,我之所以能坚持做完这件事,是因为我清楚地知道它的品格所在。我对自己发现问题、研究问题、解决问题的能力一直很自信,对自己的文学表现力也是自信的,至少认为是过关的。所以,我有一个坚定的想法,只要我坚持做这件事,就一定能做完,能做好。
这样,就跋涉过来了。
写作的16年中,我基本上是小作坊蜗居的生涯。后来,我和夫人从西安到海南,也是为了这个小作坊蜗居没有干扰。当年为什么到海南?很多人经常问起。我的回答只有一句话,海南没有人理我(笑)。西安的文化圈子太大,汪洋恣肆,波澜涌动,你即或不主动卷入,也有时时被卷走的可能。如此大而艰难的一个工程,如果没有长期沉浸出的安静肃穆的一个写作场,很难使精气神始终贯通,你将被无数零碎的必然应对,分割得有心无力。在这一点上,海南要相对好许多。只要你没有写作之外的企图心,不主动伸展欲望,自己安于囚居状态,就没有人来干扰你,就没有一种力量能将你卷走。所谓孤独,所谓寂寞,对于我们这个小作坊,都是不存在的。因为我们每天都在安静地忙活,生活的必须环节和工作的必须进展,完全融合在一起。对于我,书海、人物、事件,日夜不休地纷至沓来,常常觉得脑子还是不够用,没有时间去孤独,去寂寞。
对于长时间的研究与写作,任何技术性的准备都是次要的。或者说,无论多么细致的准备,永远都会显得临阵不足。书到用时方恨少,我是体会得太深了。最重要的,还是精神准备。就是说,你是否真正进入了长期鏖战的精神状态,准备好了为一件有意义的文化工程耗去一生最丰茂的时段,甚或,直到生命的终结?只要精神准备足够雄厚,任何准备不足都是可以弥补的。这,才是真正最重要的,起决定作用的。
记者:为什么宁愿舍弃大学的研究工作去做这件事?
孙皓晖:理论研究,曾经是我长期的职业,也是我曾经的兴趣所在。
我曾经在两所大学工作,西北政法大学,西北大学。这两所大学都很好,对我都很有意义。后来所在的西北大学,是一所历史很长的综合大学,文科传统非常丰厚,学术气氛也很活跃。我所在的法学院,虽然是后来恢复的,但也是朝气蓬勃的。凡此等等人文风气,都对我大有裨益。这样一所大学,校方对学者们研究领域的变更,包容襟怀是博大的。写作《大秦帝国》之初,学校非常支持我。当时的校领导主动报请省上批准,给了我两年的创作假,专事帝国写作。后来离开学校的原因,是因为假期满后还没有完成作品,历史小说还没有开始。即或以我从不懈怠的工作速度与效率,当时也无法估计还要多少时间。基于我当时已经无法任课,无法承担专业研究,留在学校会有诸多不便,于是就漂离开了学校。
我对西北大学,有的只是感谢。毕竟,那里是我曾经的根基。
记者:这部书的真实历史与虚构部分各自占多少比例?在您的自我评价中,对于这部书最满意的地方在哪里?感到最不足的又是什么?
孙皓晖:可以这样说,基本面是真实的,次要面是虚构的;框架是真实的,部分细节是虚构的。如果要说比例,大约七八成是真实的,两三成是虚构的。《大秦帝国》中的虚构与调整,主要是人物的年龄,个别事件的时序,不存在没有本源的虚构。适当的虚构与调整,是文学艺术的权利,否则不足以集中表现历史精神,不足以塑造典型人物,不足以在典型环境中展现人物命运与国家命运。但是,从基本面说,《大秦帝国》是最接近历史真实的作品。无论是电视剧还是历史小说,都一样,既是艺术形式的故事,也是基本真实的历史。一些局部事实与细节的错位,或对人物与事件的某些虚构与调整,不能否定这部作品的基本历史真实。有人要求严格地与历史细节全部符合,那是天方夜谭,只能扼杀真实的历史精神。
如果要自我评判,我觉得《大秦帝国》好的地方是对历史精神的开掘,是对统一文明正源的展现。从艺术角度说,最成功之处,是成功地解决了最困难的结构问题。我理解,长篇历史小说的结构,就是叙事的框架。这一框架,必须是历史的进展逻辑,又必须是小说文本的结构逻辑。对于《大秦帝国》这种以国家命运为轴心的历史小说,结构具有决定性的意义。可以说,结构的确立,是《大秦帝国》成败的关键。
但是,无论我自己如何评判,都不能代替读者群的检验。一部作品一旦完成,她便是独立于作者之外的客体。尽管我有自己的创作动机与思想,但都不能,也无法容纳社会解读能力的万分之一。我愿意深化自己,愿意解读社会,不会有不能承受之重。
记者:有记者评价您“不管从哪个角度提问,都像传教士一样,很执着地叙说自己的理念”。您认同这个传教士的形象吗?您期望传达的“教义”是什么?
孙皓晖:虽然我不是教徒,但是我欣赏传教士。传教士是什么?就是一群坚忍不拔的信仰传播者。社会需要信仰,社会需要传教士。人类群体的信仰不同,各自传播的教义也不同。但是,人类传教士的精神是相同的。这种精神,就是对信仰的坚定执着,对信念的至死不渝。用这种精神衡量,我还差得很远。
我们这个社会,极其类似于春秋时代,万物共酿,六合激荡,天下多元,主流不振,一片礼崩乐坏之象,信念危机处处皆是。当下的人文阶层,当下的主流社会,已经普遍丧失了精神力度。当下人文学者与文学艺术家们的所谓风骨,所谓节操,充其量表现为某种洁身自好独善其身的狭小壁垒。真正的以大争精神、原创精神进入治学领域的名士风骨,已经成为很难寻觅的人格化石了。我们在消解崇高,我们在玩弄废墟,我们在欣赏溃疡,我们在漂离美感。我们风华了,我们也沉沦了。
但是,我们不失望,我们充满了希望。为什么?因为,这正是大创造时代的前夜,是我们民族文明历史上第二次脱胎换骨真正的时代。第一次脱胎换骨,是我们向铁器时代迈进;这一次脱胎换骨,是我们向工业与科学时代迈进。我们无用的赘肉正在烂掉,我们悠久的脓疮正在破裂,我们新生的肉芽正在顶出。激烈的世界竞争,雄厚的内在成长,正在全方位地挤压着我们。角角落落里各种各样的瓦釜,正在风华沉沦的外衣下,酝酿着自己的雷鸣。我们的战国时代,就要来临了。
正因为如此,我们的人文学界,我们的文学艺术界,需要一种传教士精神,需要一批敢于突破传统,并敢于面对真实的风骨名士,去驱散历史的迷雾,去还原我们的精神,去构筑前进的根基。文学评论家谢有顺先生说,现在的文学缺乏一种有世界观的写作。我非常赞同这一评判。我理解,这种“世界观”的实质,就是一种人生的真精神,它既表现为怎么写,也表现为写什么,更表现为以什么样的精神状态写。治学也一样,是仍然囚禁在明清以来的考据主义的传统中,仅仅以整理编辑国故文献为大师之功,还是重在思想发现,重在原创精神,同样有一个治学品格与治学精神问题。也就是说,我们对文明历史传统的审视,本应该早早进入思想整理阶段,可是,我们却仍然停留在具体研究阶段。
在这个意义上,我希望做个传教士,去传播我们的文明发现。
我们的文明传统必须从根基上清理
记者:您从何时有了大秦帝国是文明正源的理念?这种理念是从何而得出的?
孙皓晖:从我写完那部经济法治史,这种理念就确立了。论时间,应该在上世纪80年代末期,1990年前后。我写《大秦帝国》,最先写的是总体阐述,也就是后来的历史小说的序言。那里的第一句话就是,大秦帝国是中国文明的正源。世界各民族的文明,都有自己的正源,都有文明锻铸成型的那一个历史时代。但是,只有中国文明的源头是极其特殊的。这一特殊之处,在于中国文明不是一次锻铸成型的,而是历经六大时代(夏、商、周、春秋、战国、秦)的六次历史跨越,才在秦帝国时代锻铸成型为一种凝聚力最强的统一文明体系。
比较而言,世界所有的古典文明,都是在一个历史时期成型的。至少,绝对没有六次成型的超大文明体系。
具体说,中国的远古三代(夏商周)文明,都是当时不同的特大族群创造的文明。她们有相同的根基,但更有不同的特质。在历史的兴亡更替中,这三种不同特质的文明,都曾经校正了前代文明的弊端,而创造了包含前代优秀基因的独有文明。所以,夏商周三代文明,在本质上是一种扬弃式的历史跨越,既有根基的继承,又有形态的发展。直到春秋时代,中华文明的所有历史基因,才在蓬勃激荡中开始了大碰撞大融合。战国二百余年,又在这种大融合的基础上,形成了各自寻求最佳文明形态的大竞争道路。最终天下向一,在秦帝国时代完成了最伟大的文明创造——建立了以统一政权为轴心的统一文明体系。
此后,中国古典文明最终成型,历经两千余年没有变化。
很清楚,秦帝国时代,只有秦帝国时代,才是中国统一文明的正源。
记者:从您法律学者和历史学者的角度来看,商鞅变法到底对后世具有怎样的意义?
孙皓晖:你这“到底”两个字,用得颇具意味,说明包括你在内的许多人,对商鞅变法的历史意义始终是不清楚的,怀疑的。在今天,这不奇怪。
商鞅变法,是战国时代最为深彻、全面的社会文明大变革。这次变革的深刻性,在于它正确地解决了当时社会大转型时期的一系列基本问题:第一个是土地关系问题,第二个是阶级关系问题,第三个是国家奖励机制问题,第四个是如何激发生产力问题,第五个是人口、就业与社会习俗问题,第六个是军队建设问题,第七个是国家体制问题,第八个是法治人治的关系问题,第九个是意识形态问题,第十个是政府信誉问题。凡是这些基本问题,当时的各国变法都在寻求解决道路。但是,只有商鞅变法,抓住了社会基本矛盾,并找到了最为合理的解决路径,庖丁解牛式地完成了一场非暴力的社会文明大变革,使秦国一举完成了历史性的文明跨越。
对于后世,商鞅变法具有恒久的实际意义与借鉴意义。
实际意义,是说商鞅变法奠定了秦文明的根基与框架。郡县制、中央集权制、社会法治及一系列经济民生文化制度,都是商鞅变法确立的。秦帝国统一中国文明,实际上就是以商鞅变法后的秦文明为根基的大规模文明创造。中国统一文明的正源,实际上就是以商鞅与秦始皇帝这两大支柱为根基的。商鞅变法对中国统一文明,具有母体的意义。
从历史借鉴的意义说,商鞅变法有两点永恒的价值。
一则,是以非暴力的变法,完成了革命性的文明跨越,付出的社会代价最小,取得的历史进步最大。其间变法战略、变法策略的提出与运用,给后世留下了极为丰厚的社会变革经验。二则,是恒定的法治精神,强大的政府信誉,最大限度地凝聚激发了社会创造力。如果我们认真细致又全面地研究了商鞅变法,我们就会发现,后世古典中国的所有变法与社会变革,都没有达到商鞅变法所具有的认识水准及无与伦比的社会运作能力。所以,商鞅变法对中国社会的文明变革,具有永恒的借鉴价值。
记者:在当时的环境下,为什么可以如此清晰地认识到法治的重要性?
孙皓晖:当代的我们,往往有一个深刻的误解,以为中国古典法治是从商鞅变法开始的。其实,中国远古文明的发展是非常均衡的,法治、礼治、人治、德治、无为而治等治国理念,都曾经有丰厚的历史传统。从法治上来说,五帝时期就有了“象刑”,大体类似现代法学理论认定的早期习惯法;夏有禹刑,商有汤刑,周有吕刑。其中,夏商两代的法治程度比较高,周代的法制(不是法治)已经沦为礼治的附庸了。
就是说,在春秋战国之前,中国的法治虽然没有成为主流政治文明,但是作为社会强制性规范,始终保持着相对成熟的形态。譬如,商鞅变法时的法条“弃灰于道者刑”,被后世屡屡指斥为苛法暴政之一。其实,这是商代开国之王成汤时的“汤刑”法条,不是商鞅的首创。就是说,商鞅变法时期成熟的法治理念,首先有它的历史根基,有它的继承性,不是凭空生发的。假如没有既往的历史经验,战国法家不可能一夜之间达到如此之高的理论水准。
最重要的是,春秋时代的社会激荡,催生了社会要求变革法制的强烈需求。
首先的浪头,就是要求公开法律。所谓作竹刑、铸刑鼎等,都是法律走向公开的开始。其次,就是要求旧法改变为适应社会变化的新法。实现这两个基本点,就是变法思潮。春秋末期,社会新阶层推动的大大小小的变法,已经风靡了社会。迄至商鞅变法,已经是战国第一波变法浪潮之后,法治理念已经具有了走向成熟的社会土壤。商鞅总结了此前时期的变法实践与理论,创造了极其清醒自觉的战时法治理论体系,是很自然的,水到渠成的,并不具有丝毫的突兀。之所以我们有突兀感,觉得那时怎么能有如此清晰的法治理念,那是因为人为的历史烟尘遮蔽我们太久,我们对自己的文明根基已经非常生疏了。
记者:为什么在一个激情迸发的时代,这种重大的变革没有导致疯狂性甚至破坏性?
孙皓晖:这个,问得好!从历史实际看,有两个原因。
一是社会土壤,也就是人民素质。“人民”这个词汇,是那个时代的原创。历经四百余年的思想激荡,战国时代的人民,已经具有很高的文明理性与社会理解力,人口素质极高,灵魂朴实而高贵。一个最基本的现象是,春秋中期到战国末期,五百年左右,中国大地在社会大激荡中,没有发生过一次大规模的民变暴动与起义事件,这实在是人类文明史的奇迹!也就是说,社会是通过变法来获得进步更好,还是通过“汤武革命”的方式来获得进步更好,人民在整体上是清醒的。思想的自由,百家争鸣的论战,思想家的清醒,大量高质量的原创理论,都给人民提供了认识能力与理解能力。
我们可以想想,后世美国的宪法创立时期,人民为什么是平静的?就是因为国家给整个社会提供了大论战的平台,人民愿意平静地倾听,并接受他们的代表人物作出的理性选择。由此,联邦党人的制宪思想,才能最终得以确立。我们的战国时代,正是如此。
第二个原因,就是国家政治经验的成熟,运作方式的得当。战国时代,七大战国都曾经先后有过变法,没有一个国家因为变法激起过疯狂性,或破坏性动荡。其直接原因,就是变法主持者都是当时的大政治家,都有非常出色的规避风险的政治操作能力,能够合理引导社会的宣泄力量找到妥善的出口。就说商鞅变法,在战争连绵的战国时代,秦国竟然能腾挪出二十余年的无战时期来全力变法,这是实实在在的奇迹!假如没有秦孝公这样的天才政治领袖,没有商鞅这样伟大的政治家,并且两人鼎力合作,这样的奇迹根本不可能出现。
记者:您如何评价法家思想在秦帝国的地位?法家的法治和如今提倡的法治有什么样的区别?
孙皓晖:法家思想在秦帝国,无疑是占据主导地位的。
就治国理念而言,法治也是秦帝国的惟一治国理念。后世的我们,往往忘记了最为重要的一个历史事实:秦帝国以法家为治国惟一理念,与敬重百家是并存的。我们的误区,一是将“百家”仅仅看作法、墨、兵、道、儒等几个政治理论学派,忽视了整个社会文化流派的丰富性,将秦帝国在治国理念上的选择,看成了在全部文化政策上的选择。二是将秦帝国尊奉法家,看成了汉武帝式的翻版——罢黜百家,独尊法家。(www.xing528.com)
历史的真相,恰恰相反。就政策实践说,秦帝国既尊奉法家,也倚重兵家,更敬重墨家(秦为后期墨家的学问基地),同样敬重道家(老子入秦得尊奉,而有《道德经》传世)。这都是明明白白的历史,却总是被人遗忘。秦帝国尊奉法家,仅仅限于治国理念,是统治方式的选择,而不是普遍的社会文化政策,更不是用法家替代百家。古今中外的国家,谁见过一个国家有两种统治方式?没有。治国方式,只能是一种。在秦帝国,就是法家法治。这不是文化政策。文化政策,秦帝国是继续多元的。
秦帝国创立统一文明后,秦始皇帝曾经拜儒家第八代传人孔鲋为文通君,第一品级的爵位,执掌天下学术事务。这件事,后来的儒家从来不提,很有意思。政治上的治国理念,在任何时代、任何国家都是一元的,不允许混乱的。秦帝国尊奉法家为治国理念,同时敬重百家,尤其是激励水、工、医、农等实用学派大发展,不对吗?不好吗?
古典法家的法治,与当代法治当然不同。法家的法治是古典法治,是君权制时代的法治,政治文明的根基首先不能与今天相比。其次,战国法家的法治,是战时法治,带有战时管辖的性质,其重刑主义的特点很鲜明,与后世的常态法治不能相比。但是,这些都是历史的相对性所决定的,不能因此而抹杀其当时的历史进步性。
在对待古典法家的态度上,历史虚无主义是最大的误区了。我们的法学教育,虽然也有中国法制史、中国法律思想史这两门课程,但作用微乎其微。中国法律界的实际思想,绝对的主流认识是:中国古代没有法治,中国古代法治就不是法治。这种理念,实际上将法治看作西方政治文明在中国的移植,距离历史的真实与中国文明的传统,距离很大。见诸法治实践,后患也很大。
记者:后来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在您看来产生的最大影响是什么?
孙皓晖:汉武帝在意识形态领域的“罢黜独尊”政策,是中国文明史上最大的悲剧,最大的荒唐。这一政策对后世的最大影响,就是遮绝了中国文明原生态的健康发展之路,走向了单一动力的自我枯竭,阉割了中国文明的蓬勃生发,只留下了保守之道。
坦率地说,汉武帝对战国与秦帝国时代人民精神的强大与成熟,是深怀忌惮的;深感要使这样的人民驯服,必须采用长期的阴柔教化。《汉书·董仲舒传》记载了汉武帝对贤良文学们的第一次诏书,也记载了对董仲舒的几次诏书,都鲜明地表述了这种忧虑。于是,自告奋勇来教化人民的儒家,与汉武帝的选择一拍即合,才有了漫长而遥遥无期的文明衰变之路。就这个话题,我写过一篇较长的文章《文化霸权与文明衰落》,可以参考。
记者:您曾说过:“我不赞成儒家的政治立场与政治哲学,恰恰在这一点上,儒家对后世误导最深。”能否请您详细谈谈,您不赞成的政治立场与政治哲学是什么?对后世产生什么样的误导?
孙皓晖:儒家的政治立场,是复古倒退。儒家的政治哲学,是极端保守主义。
所谓政治立场的倒退性,是指儒家站在古老文明的立场,看春秋战国的变革潮流,坚决主张社会应该回归周文明,回归井田制时代。从孔子到孟子,儒家历经近十代之久,无论在理论上还是在实践上,儒家都一反当时激荡沸腾的变革思潮,鲜明地倡导自己的复古主张。这种复古倒退,于国于民皆有大害。所以,无论儒家学派对入仕执政多么孜孜以求,当时都没有一个国家敢于接纳,敢于重用其领政。
所谓极端保守主义,是说儒家思想体系中那种游离出复古立场,扩展提出的政治理想、社会价值理念及人伦哲学等思想体系,其本质是保守的。譬如大同思想,譬如仁政理念,譬如学而优则仕的价值观,譬如中庸理念,譬如和为贵理念,譬如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人伦哲学,譬如血统亲友相互庇护的理念等。具体分析,其中都有某些相对的合理性。但是,从本质上说,儒家思想体系的基本面,是以牺牲社会创造精神、牺牲社会正义原则为代价的。从总体上说,儒家的哲学形态,是崇尚静态守恒的,是不主张社会变革的,是极端保守主义的。
在一种健康全面的、多元均衡的文明生态中,保守主义,甚或极端保守主义,都是有其历史价值的。历史上的保守主义政治家,也曾经不乏深刻思想,包括孔子孟子等儒家大师,都有过深刻的哲学思想。但是,局部的深刻思想,并不一定等同于实际的进步政策。保守主义的历史价值,不是推动社会发展,而是做社会发展的制动器,踩刹车,防止社会向极端方向冒险沦入深渊。但是,若是在一种畸形的以保守主义为单一主宰的文明生态中,则保守主义一定是腐朽的、落后的。一列大型国家列车,发动机越多元越强大,制动器的作用才越显重要。要是将发动机罢黜了,将制动器独尊了,那么,即或这个制动器是神仙变的,是金子做的,也铁定地粪土一般。
这,就是文明生态的相互依存与均衡发展。
西汉中期,儒家被独尊之后,学术面貌开始发生了悄悄的变化。儒家与一脉相通的统治者们达成了最大的默契——日渐淡化儒家在原生时代的倒退立场,淡化复辟主张,日渐强化儒家在社会伦理方面的学理性,充分担负起对人民保守主义的教化功能。久谎成真,以至于今天的我们,已经很少有人注意到儒家腐朽的政治根基,更很少注意到儒家被整个春秋战国两大时代抛弃的真相了。虽然,儒家刻意地改变自己,已达两千余年之久,历经宋明理学之后,儒家更几乎成为纯正的社会伦理学派。但是,儒家以极端保守主义为本质的思想体系,已经普遍地弥漫开来,渗透了中国社会的各个角落,给后世造成了极其深刻的精神误导。
最重要的误导是,儒家保守主义的教化,丝丝缕缕地消减着中国民族的文明创造力与社会变革精神。求变图存,勇于变革,本来是中国原生文明的丰厚传统。可是自儒家独尊,中国社会两千余年中的变法运动,几乎没有一次真正地完成过,更不说深彻全面的成功了;而且,越到后来,变法的频率越低,成效越微弱。即或是纯粹的局部财政改革,也是举步维艰,兔头蛇尾,细弱得令人脸红。后世的复辟寡头,几乎都是大儒。后世变法的反对派领袖,也几乎都是大儒。前者如王莽,后者如司马光。
有一种说法,指我反儒。我不愿意戴这顶帽子,因为不合适。我对儒家的总体态度,只反对独尊。应该从文明原生态意义上,恢复儒家的保守主义思想地位,剥除其虚假的神圣光环,以使其能够学会像一个正常学派那样生存。该干什么就干什么,踩好刹车已经非常了不起了。制动器做不了发动机,自己没力气脸憋得通红,还误了大家的行程,是很蹩脚的。
记者:您“相对细致地整理了两千余年历史上所有的批秦言论”,那么您认为这些批判性的言论中最重要的是什么?秦帝国的历史缺陷主要表现在什么方面?您对这方面的理解是什么?
孙皓晖:是的。为清楚了解历史上的非秦烟雾,我翻遍了二十五史,作出了相对细致的整理与摘录。因为,我想真正搞明白,历朝历代对秦的仇视究竟有多少理由,究竟有多少证据?结果,非秦言论的水准很令我失望。说到底,他们提出的总概念只有一个——暴秦。其余十分之八九,都是论断性的分类指斥秦如何暴政。
其中,最重要的原发性理论,是秦末六国贵族的反秦言论,是西汉董仲舒的批秦理论。前者的中心是讨伐性的攻讦,云山雾罩,大而无当,谎话连篇,完全经不起分析。后者的中心,则是指斥秦帝国的经济盘剥/刑法暴虐。我在《大秦帝国》最后的《祭秦论》中,已经详尽地考据和分析了“非秦”理论的虚假性,这里不重复了。西汉之后的个人非秦言论,官方的非秦评价,几乎都是以前两者为直接资料,不分析不举证,只一味地咒骂鞭挞,没有任何创造性,没有任何史料价值。值得深思的是,我们当代历史学家的许多文章中,仍然孜孜不倦地引证着秦末反秦言论与董仲舒理论,作为秦暴政的依据。
就我所见,很少有学者做认真的考证分析,更很少有人指出这些论断的虚假性。
终于,我认定了一个历史事实:两千余年的中国学界对秦的评判,基本丧失了客观性,已经不愿意将秦帝国当作一个严肃的历史问题来进行认真讨论了。所以,他们的言论是经不起认真审视的。这一历史迷雾,即或不在今天澄清,也将在未来澄清。一种背离历史事实的谎言,不管有多少人拥戴,终归不会永恒。
秦帝国当然有其历史缺陷。这个问题是两方面的:一则是立足于当时现实的缺陷,一则是文明史意义上的缺陷。就前者说,秦帝国的缺陷主要有三方面:其一,秦始皇帝后期的“势治”超过了法治,严密完整的帝国法治出现了失衡与断层,权力枢纽区出现了人治的空间;其二,秦帝国没有充分的修法准备,没有及时从战时法治的重刑主义扭转过来,没有适时发展为常态法治体系;其三,秦帝国冒进过甚,基本建设规模过大、人口迁移的频率与规模过高过大、国防工程速度太高、意识形态求治太急、老秦族群消耗过甚。用今天的话说,秦帝国在始皇帝后期,犯了严重的“左倾”错误。
若从文明史的立场评判,秦帝国没有什么重大缺陷,只有小缺陷。首先,秦帝国推行的政策符合历史潮流;其次,秦帝国的文明统一事业奠定了中国统一文明的根基;第三,秦帝国的法治是中国五千年历史上惟一完整时段的法治社会;第四,秦帝国的政策失之于急,但并未失之于暴,秦帝国的政策远比后世屡屡出现的暴政时代,清明平和得多。当然,要从社会性质上评判,秦帝国作为古典社会,相比较于当代文明,肯定是落后一个时代的。但是,这能算做历史缺陷吗?
记者:秦的精神在后来朝代更多得到了传承还是篡改?大致经历了怎样的演变?
孙皓晖:应该这样说,秦的实际制度基本上被代代传承,秦的社会精神与文明创造力,则基本被丢弃。汉武帝之前,汉承秦制基本是全载性的,包括继承秦的意识形态政策。汉武帝之后,作为社会制度的秦制已经定型,但作为意识形态的秦文明价值观体系,却开始被自觉地剔出。西汉末期王莽大复辟,带来了沉重的社会灾难,进而惨遭失败之后,企图以复古取代秦制的政治倒退,再也没有出现,实际秦制开始了恒定地传承。但是,也正是在实际秦制得到历史认可的大势下,精神的秦文明却被彻底地抛弃了。
很不可理解,很荒诞,但是是事实。
记者:您是否认为,在当今社会可能更需要秦帝国时期的精神?比如哪些方面?为什么有这种需要?
孙皓晖:当然是这样。太多了。帝国时代的社会精神是什么?是强势生存,是大争大进,是变革创造,是刚健质朴,是求真求实;人的生命状态极其饱满,知识阶层的尊严感与使命感极强;国家政治清廉奋发,官员不作为是最大的罪行。凡此等等,都是我们今天所缺失的。当代的我们,被儒家的极端保守主义体系教化了两千多年,雄性的进取神经已经麻痹了,人的生命状态已经萎缩了,对什么都无所谓了,对于那个遥远的大阳时代,也几乎已经忘记了。我们需要一种强大的精神复兴,来做民族与国家复兴的先导。
记者:有评论认为您在对大秦帝国的追溯和描述里,蕴藏着对现实社会的不满和期待。是这样吗?您在呼唤什么精神?
孙皓晖:要说不满,有。官方对重建中华文明心中无底,对恢复继承中华民族的优秀历史传统莫衷一是,在世界文明论坛上缺乏起码的文明话语权。对这种状态,我是不满的。要说期待,也是这一点。
我们的文明传统,应该彻底地清理了。这种清理,不是仍然囚居于老旧的考据传统之中,去漫无边际地整理国故,去一丝一铆地考据细节,去花大力气考订一些断代、纪年之类。虽然,这些都是需要的。但是,这不是我们所需要的清理文明传统的核心使命,更不是惟一的真学问。清理文明传统的核心之点,是对我们文明历史大规模有深度地研究评判,理清我们文明发展的源流演变,寻求那些我们应该继承弘扬的历史精神,抛弃那些迂腐的说教体系,给国人一个能够真正体现民族精神的文明内核。
什么叫扬弃?就是创造性地继承。
什么叫“任何历史都是当代人的历史”?就是历史研究必然具有的主体性与时代意识。我们这个时代需要什么,我们自己先应该清楚。在当代,我们首先需要的是强大的思想力量对文明历史的重新发现,而不是纤毫毕现的细节考证。请注意,这不是要任意玩弄历史,而是以高端文明时代的认识水准,给我们的历史重新定位。没有这种定位性质的思想发现,就无法荡涤儒家史观的历史沙尘暴。
中华民族必须拥有强大的文明话语权
记者:《大秦帝国》长篇小说与电视剧的反响是否出乎您的意料?这种反响,说明它反映了当代人的哪种心理需求?比如对大国崛起时期的向往,对国家生命力以及整个社会创造精神与进取精神的呼唤?
孙皓晖:确实,反响之普遍,出乎我的意料。
但是,反响之根基,我是心中有数的。在我们国家走向真正复兴的历史道路上,当代人心理需求的基本点,就是对民族文明与民族精神真谛的渴求。尤其是80后、90后的年轻一代,这种心理需求更强烈。他们没有经历过那个物质匮乏、简朴落后而又亢奋无比的动荡年代,一出生就是花花绿绿的商品经济世界,深感西方文明的普遍浸染扭曲了中国社会,强烈要求恢复民族文明的真精神。于是,有人将他们叫作“愤青”。其实,他们才是中国复兴的真正希望!他们受儒家文化的浸染最少(至少不成系统),他们渴望恢复民族真精神的欲望最强烈,他们的视野空前广阔,他们的精神空前独立,他们的创造企图心空前浓烈。从基本面说,他们大体具备了大国公民的雄强心态与文明追求,比我们这一代在整体精神上至少高出了一个层面。
正是年轻一代人,对《大秦帝国》有着最为普遍而热烈的共鸣。
这一点,我深感欣慰。
记者:您说过“我们这个时代所面临的基本社会问题,与那个曾经的伟大时代有惊人的相似之处”。请详细谈谈这些相似之处表现在什么方面。
孙皓晖:的确是这样。春秋战国两大时代的基本社会课题,与我们这个时代面临的基本课题,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这些基本相同的社会课题主要点是:如何打破旧的生产方式而建立新的生产方式?如何走出人治礼治传统而走向法治文明?如何变革落后贫困的旧的生活方式,而建立一种新的生活方式?如何在信仰崩溃的社会风气沦落中,建立一种强大而深厚的族群精神?如何摆脱落后挨打、列强歧视的局面,使国家强大崛起?如何在纷繁复杂的列强大争中,寻求到最为高明的外交战略?从总体上说,就是如何从旧的文明形态实现历史性跨越,迈进到新的更高的文明形态?
就基本社会问题的具体内涵而言,当然不一样。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需要解决的具体问题,但这些问题的历史性质,往往会出现惊人的相似。那个时代是要从青铜文明走向铁器文明,是生产方式的大变革,是生存方式的大变革。我们,则是要从农耕文明走向科学与工业文明,同样是生产方式的大变革,同样是生存方式的大变革。就是说,我们的时代与那个时代一样,都是社会大转型时期。
人类社会的恒定方面,决定了不同时代解决相同性质的社会难题,必然有着相同的基本经验与法则。一个民族的先祖,有没有这一类的经验与法则,对于一个民族文明的后续发展,有着极其重要的意义。我们这个民族,有过极其丰厚的变革与创造的历史阅历,只要我们发现并继承了这种历史阅历所包含的深刻经验,我们的复兴一定是震撼世界的。
记者:您个人对电视剧的评价如何?是否忠实地反映了原著的精神?
孙皓晖:就《大秦帝国》第一部电视剧说,是我自己编剧的,剧本无疑是原著精神的再现。就拍成的作品说,基本面也是忠于原著精神的。尤其是变法戏,是很成功的。
记者:听说电视剧在台湾反响很好,不知在美国和韩国如何?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响?
孙皓晖:是这样的。据台湾一个编剧在我的博客留言,说台湾影视圈都在议论《大秦帝国》,觉得大陆能拍出这样震撼人的作品,实在应该多交流多学习。这位先生还说,有机会一定邀请我去台湾交流。我当然乐于接受。对于一部展现统一文明的作品,台湾同胞能有如此共鸣,我是深感欣慰的。美国华人世界反响很强烈,有几个留学生给我发邮件、写文章,谈观后感受,都很感奋。英语世界反响如何,现在还没有直接反馈。韩国正在播放,日本也即将播放(本书出版时,日本已经放映过三轮了——作者注)。据说,都有一定的社会期望值。
记者:您曾坦诚“《大秦帝国》的价值目标,就是要为国家和民族寻找文明话语权”。放在世界范围内,这句话该如何理解?是否可能通过这部作品而实现我们的文明话语权?
孙皓晖:国家的文明话语权,就是一个国家的主流学界,一个国家政权,能够对世界清楚地说出自己国家文明的基本方面,源流演变、发展阶段、时代定位、民族生存经验等。这种基本方面,不是以往我们依据西方理念所确定的奴隶社会、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等,而是我们文明的源头性质、核心价值观、民族精神、政治文明传统等最底色的东西。
譬如,中国政治文明的深远传统,就是“尚一”。中国人历来认为,多头政治必然导致混乱,龙多了主旱,认为治权分散导致国家孱弱。在疆域辽阔族群众多的中国历史上,藩镇割据历来是统一文明的最大威胁。为此,“尚一”是中国政治文明的根基价值观。在这种久远的传统之下,照搬西方民主制肯定翻船。而政治不走向民主,也肯定不符合文明发展趋势。所以,我们必须探寻建立不同于西方民主制的独特的新时代的政治文明。完成政治文明的变革,是中国文明再度实现历史性跨越的核心。它需要种种历史条件的成熟,尤其是国民素质的普遍大提升。任何形式的急于求成,都是有害的。
世界每个国家,尤其是创造了成熟文明体系的大国,都对自己的文明史及重大历史人物有相对清楚的研究定位。自己的文明是什么,为什么,都有普遍为社会所接受的文明史研究的经典论著。这就是文明话语权。
只有我们的历史研究,只沉溺在传统的考据中,深度的文明研究极其缺乏,对文明史与重大历史人物的定位定性,更是混乱不堪。这不是主张一律化,而是在最基本问题上的价值观。譬如,粮食问题很重要,我们可以有一万种说法吗?如果有人硬要说它不重要或未必重要,这不是百家争鸣,而是我们的智商有问题。
《大秦帝国》的基本价值,是对中国统一文明正源的生成作出了历史展现;对中国文明史最为重要而又最被扭曲的一个时代,恢复了历史的真相。虽然她不是理论研究的成果,但她却提出了文明史上的基本问题,并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应该说,对于国家文明话语权,《大秦帝国》是有帮助的。
说得太多了,叫停吧。
【注释】
[1]2009年2月28日写于海南积微坊。2011年夏修订于西北大学秦文明研究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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