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镐”“方”“泾阳”及“大原”
《诗经·小雅·六月》虽不是反映先周时期的情况,也非先周时的作品,但它提到的几个地名却与周族的历史有关,如“侵镐及方、至于泾阳”之“镐”、“方”、“泾阳”,“薄伐猃狁,至于大原”之“大原”。对此,学术界有不同看法,有些至今难以确定。因此,考清其具体地点对研究先周及周代历史有着很重要的意义。
《六月》,学术界基本一致的看法,认为它反映的是周宣王时对猃狁侵边的一次反击战:“周室既衰,四夷并侵,猃狁最强,于今匈奴是也。至宣王而伐之,诗人美而颂之曰:‘薄伐猃狁,至于大原。’”[7]猃狁是匈奴的祖先。根据中华地图学社1975年出版的《中国历史地图集》所示,其所居之地在陕西靖边,甘肃环县、华池一带。诗中反映,猃狁南侵所到之地“整居焦穫”、“侵镐及方,至于大原”,则划定了其入侵的大体范围。
程俊英、蒋见元著《诗经注析》:“焦穫,《鲁诗》作‘焦護’,古泽名,《尔雅》郭注:‘今扶风池阳县瓠中是也。’故地在今陕西省泾阳县西北。”“镐(hào浩),《孔疏》引王肃以为即周之镐京,在今陕西省西安西南。又引王基以为非镐京,而是北方别一地。据末章‘来归自镐’及《汉书·陈汤传》刘向谓‘千里之镐犹以为远’,似以后说为长。”“方,《毛传》:‘方,朔方近猃狁之国也。’陈奂《传疏》:‘在今甘肃平凉附近。’郑笺《六月》:‘镐也、方也,皆北方地名。’”“泾阳,陈奂《传疏》:‘甘肃省平凉西南有汉泾阳故城,或即此地’。”[8]学者们把“镐”、“方”和“泾阳”都确定在平凉周围。“大原”,顾炎武《日知录》谓在今甘肃平凉,胡渭《禹贡锥指》谓在今宁夏固原附近。陈奂谓在平凉北、固原东。《中国历史地图集》把“大原”定在庆阳地区西北的环县和宁夏的固原一带。以上情况,是目前学术界的基本看法。
我生于庆阳地区董志原南部的宁县太昌古镇,工作于宁县文化馆、博物馆。在20世纪90年代,因工作需要,曾多次东出陕西的榆林、延安、铜川地区;北到宁夏的银川、吴中、内蒙的乌海,西去甘肃的平凉,宁夏的固原、彭阳,南从东西两路至咸阳、西安。尤其对宁夏固原地区的东部彭阳县及南部的泾源县去的次数多、途经路线多。又受六盘山林业局之约,对六盘山林业局所属六盘山麓的泾河源头进行了查勘,为其制定该地旅游业发展规划。因此,对《六月》一诗所反映的地名、地形、地貌较为熟悉。在此,欲结合自己所见所知,谈谈对这些地名的看法。
(一)大原。大原,顾名思义,一曰大,二曰原。舍此二义,给大原所定之位置均不能成立。就原而言,商周时期与今天的地形地貌差异不大。黄土高原在宁夏的固原、甘肃的平凉、庆阳、陕西的咸阳、延安、榆林诸地区,残留了部分原区。这些残原基本上保留了黄土高原的古貌。它们集中分布于今庆阳地区,计有董志原、早胜原、宫河原、西华池原、屯字原、陕西的长武原等十几条大原。平凉地区有为数不多且面积不大的几条小原。屈指可数的这些大原的周边,全是山峁沟壑区。学者们所说的固原东、平凉北全为山区,根本无原的存在,怎么能把大原定在这无原的地方呢?周人再糊涂也不会指山沟为原。因此,把大原定在平凉或平凉北、固原东,与事实不符。如果说有,在固原、环县以北沙漠地带的吴中、银川一带,那确是很大很大的沙漠高原。但这一地区已超出猃狁居住区,也不符合诗意具体所指的大原。根据地貌,大原若泛指,则是以董志原为首的这一广大原群区;若具体指,则是董志原,即先周时期周族主要生活之地区。《诗经》几处提到大原,说明周人对大原是很熟悉的,它并非泛指,而是确指。因此,大原就是董志原无疑。诗中说“薄伐猃狁”,是说把猃狁一直赶到了大原的尽头,即董志原北边今庆城县的“驿马”一带。“驿马”乡北边就是自西往东的“教子川”,董志原至此完结。越教子川往北、庆城县桐川乡往西就是山峁沟壑区,为当时猃狁腹地。周师行此,再无必要北进,即使北进西出也无多大利益,所以他们把猃狁赶到董志原北尽头就班师回朝了。
确定董志原为西周时的大原,也有间接证据。董志原最早不叫董志原。董志原南部有一乡镇叫“太昌”,“太昌”原名叫“大昌”,二字之转换系大太二字同义所致。如古公亶父称大王,又称太王一样。“大昌”一名系由“大昌原”而来。《宁县志》载:“公元1283年(至元二十年),南山把口子巡哨军人,屯田于宁州大昌原。”“公元1230年(正大七年)正月,蒙古兵围庆阳,并且进入大昌原(原编者注:今太昌镇一带),哀宗(金)调驻军邠州的权枢密院副使伊喇布哈回救庆阳,与蒙古兵大战于大昌原。”“公元787年,(贞元三年)十月,吐蕃入袭宁州,前锋至大回原(当系董志原南部——原编者注)。”这样,在唐、金、元时期,董志原的南部称“大回原”、“大昌原”。
太昌乡1949年前为太昌镇,在关陕是相当有名的。明代在大昌原中心修筑了一座高大的城池,呈四方形,中间为一座戏楼,南北设二城楼,城外南北亦各有一楼。这样就在一条中轴线上摆了五座城楼。其设计匠心、建筑规模及形式为陇东第一城。其城墙高大坚固,与西安明城无多大差别。清同治年间,回民义军攻陷了宁县所有城池,唯独未破此城。由此可以想见该城坚固程度。也可以想见明王朝为何在此筑如此规模大城的原因。
太昌明城西二里处有古城遗址一处,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其残垣尚存,半人高的残垣内,残砖断瓦极多,群众称“瓦子圪硓”、“瓦子坳”。我舅父家在其西,小时,年年拜年走亲戚路过此城南,看得非常清楚。近年姨父去世,埋葬于此。因职业习惯,我送葬时在其周围捡到不少元代瓷片。大表兄告诉我,下面就是瓦子圪硓,他小时在此处玩耍长大,后在其上耕地,地里面类似瓷片多得很。环顾四周平展的大原,一望无际,唐古道就贴城西而过。从残基看该城墙并不高,只是比今天的院墙稍高稍厚。
我明白了,它原是金元时代的大昌古城。由于其城墙低窄,经不住大兵攻击,因此在金元时期的战争中毁灭了。老人传言,夜深人静,“瓦子圪硓”里鬼哭神嚎。也由于当年人口稀少,我路过那里时头皮就发麻。在明代,为了坚守这处大原要冲,就在其东新筑了高大的新城。我家住在新城中,后院紧靠东城墙。城毁于解放初,现东部残城尚存。依金、元、明三代大昌城推知,它是董志原南部的重要军事战略要地。既然唐代又称“大回原”,从西周至唐一千余年间,“大原”与“大回原”之间只多了一个回字,取掉回字,就为“大原”,这是历史变迁所致。如若无早先的“大原”之称,何来董志原的“大回原”、“大昌原”之称呢?
从文物考古的角度看,以太昌元、明古城为核心,其西有周代冯堡遗址,其南有苟家遗址,其北十余里则是省级保护的仰韶、齐家、周文化遗址——杨庄小坡遗址。而类似小坡遗址这样大规模遗址,在董志原南部也仅此一处,足见这里战略位置之重要。它南控泾川、长武、彬县,北扼西北戎狄,为周代的北大门。具有重要的战略意义,它称大原,完全在情理之中。(www.xing528.com)
大原为周先祖生活之地达五百余年。庆阳地区境内出土有西周青铜器,宁县湘乐镇谢家畔就出土有西周青铜器“师伯盨”和“中生父鬲”。由此得知在西周建立后,这里仍为西周统治地区。另一个理由是在庆城县和宁县境内埋有周先祖遗骨,周族在庆城县设置有祭祖的“周禘行宫”。因此,周朝是不会轻易放弃先王们曾经生存过的这片肥沃土地的。
大原被戎狄占领,可能始于周穆王以后。史载穆王伐大原以北的犬戎,破坏了周戎关系,此后犬戎不再朝周,并从此开始南下占据大原。诗中所言“薄伐猃狁,至于大原”,表明在西周末年,周室衰微,猃狁已占据了大原。周师伐猃狁至大原而归,是一个基本说法,因为下了教子川走十余里就是庆城县城,大概周师至远到庆城县城,夺回先王寝栖之地就止兵了。
(二)方。根据前文考查,先周时期其范围西到今天的宁县与泾川县交界处的泾河就止了,即使越过了泾河,至远就占据泾川县城以东的泾河川地带。因为在泾河之西,今灵台县和镇原县地界,当时存在密须和阮两个戎狄方国。也不排除阮国在泾川县作都邑的可能。平凉与泾川都是二水交汇之处,非常适宜于人畜生活。古代人们选择集中居住地,一般都处于二水交汇之处。“方”可能就在今天的平凉市、泾河北岸的草丰原边。
(三)泾阳。泾阳非今日的陕西泾阳县。陈奂说“平凉西南有汉泾阳故城,或即此地”。从诗意中也可以感知它在这一带。若确如陈奂所说是平凉西南的汉泾阳古城,它就是今固原地区的泾源县城。我从平凉溯泾河直至其源头山麓下,了解这里地形地貌。泾河从平凉向西南入崆峒峡,至泾源则为一块小盆地,再东南到北面(地名)经老龙潭入峡谷至发源地。根据地形及泾水之阳的说法,平凉西南唯有今日泾源县城附近可做较大居民村邑,且其西有一座“四方城”遗址。该县旅游局咸局长告诉我,“四方城”历史悠久,该县计划恢复该城,发展旅游业。故“四方城”遗址极有可能为汉泾阳古城。确定这里为汉泾阳故城址还有另一个原因,泾源县位于六盘山脚下,是群山环抱中的一块盆地,历史上曾是重要的军事战略要地,传说成吉思汗在该地扎营,他深居北面以南的峡谷中,最终就病死该地。这里实为崆峒后山,山坡平缓,不像前山那样陡峭。若从后山出崆峒,可以直指平凉,是一处进退有据的地方。若陈奂之说成立,则它就是诗中的“泾阳”。猃狁占领这里,可以绕过崆峒山,沿东南峡谷出华亭县到陕西的陇县,再到关中平原。舍此,其西南为六盘山,再无合适的地形地貌作城邑。
(四)镐。确定了泾阳与方的位置,从地理位置上也就基本确定了西北另一处地方“镐”的位置,它就是今日六盘山东部六郎沟口东十余里的宁夏固原县的蒿店。泾河的另一支流上溯到六郎沟口(又称三关口),仅容一车道进入西面峡谷,西兰公路亦由此穿越。其险要形势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相传北宋名将杨六郎在此镇守驻防西夏,因此得名。由于其狭窄,故近年在南边凿一公路隧道,避开了险要之地。其东面的“蒿店”处于河水南岸台地上,可控制东西要道。蒿店一名历史悠久,许多人不知其来历。蒿、镐同音可以相代,可能是后世为区分西周京地“镐”,故而改用蒿字以示区别。
另外,把泾源、蒿店、方及阮这几个地方联系起来看,各地之间距离大体相等,同在泾河流域的川中,符合做小部族方国的条件。其耕地有限,山大且多,适宜少数游牧部族生产生活。蒿、镐同字相代,甲骨文有证。陕西周原遗址出土甲骨卜辞有“祠自蒿于周”,当代学者曲英杰先生《周都王庙考》考“蒿”即“镐”。[9]
如果我们对上述地名的确认正确,则可以推知以下几个基本情况。
1.大原在董志原,先周时为周族生活之地;在周朝建立后,仍属西周属地,而非戎狄之地;春秋时为义渠戎所占领,极有可能还是臣服周朝的附庸国。在董志原以北的庆城县之北部,则真正属于戎狄之族的猃狁了。
2.在董志原(大原)西南,今长庆桥越泾河以西为密须、阮、方、镐等戎狄小方国,他们是臣服于周朝的附庸国;其所居之地的泾河川自东至西一线,是周戎真正的分界线。此线以北,在西周时期之所以再无国名、地名,系由于其是戎狄腹地,周朝的统治势力未及此,故不知有国名地名。而在该地,应是有戎狄方国地名、国名的,只是文献不记载罢了。
3.弄清这几个地名,我们就基本理清了思路。当时周宣王指派尹吉甫北逐猃狁的这场战争中,首先是猃狁从今天的环县、靖边,乘周室衰微南下占据董志原(大原),再沿泾河越长武,彬县、旬邑到焦穫泽所在的今泾阳县北,直逼西周都城镐京;其西进到泾河上游的方(平凉)、镐(蒿店)、泾阳(泾源县城)。因为镐、方、阮、密须为周朝边疆附庸国,在御边中起着极其重要作用。猃狁破此防线,直逼镐京,危及周朝存亡,军情紧急,周宣王不得不六月出兵,把猃狁赶回泾阳、镐、方、阮、大原以北,基本收回了周朝地盘,然后班师回朝了。我们也约略知道了尹吉甫的进军路线,从镐京出发,取焦穫至大原;再沿泾河西进至六盘山东麓的六郎沟口及泾源县,基本收复了失地。最后从蒿店(镐)班师回朝(“来归自镐”)。这次对猃狁的驱逐战,在西周末年确实是一次大胜利,值得大书特书,故而有了诗人的《六月》及《出车》等诗。由此,也应把《六月》作史诗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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