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幕道与儒道的关系
首先,幕友群体的价值观是什么?他们与“学而优则仕”的官员们的价值观相同还是不同?自幼习读的儒家经典(包括理学)对他们有什么影响?
其次,举业不成,转学“刑名”“申韩之术”,以游幕为谋生之选择,实际从事的又是“刀笔吏”的工作,职业的选择对他们的道德有什么影响?
第三,综合以上两个问题,前者可以概括为“道”,后者可以概括为“术”,在幕友群体的价值观及职业道德中,是道统摄术,即“君子谋道不谋食”?还是术反过来影响道,在幕言幕,“匠作主人模”?[1]
第四,在清代流传最广、影响最大的幕学书《入幕须知五种》中,汪辉祖的著作占了五分之二的内容,与其他各种侧重谈幕务的幕学书相比,汪辉祖的《佐治药言》、《续佐治药言》(《入幕须知五种》中还包括汪辉祖的官学书《学治臆说》、《学治续说》、《学治说赘》)主要总结入幕经验、心得,论述幕友的从幕之道。事实证明,他的幕学书流传最广,不但在他有生之年即多次刊印,他去世后,上述几种书还被收入多种官箴书中出版;影响最大,在他有生之年,多位名宦硕儒为其作序作传,推崇不已,他去世后,仍有许多名人对其给予高度评价。同是幕学著作,境遇如此不同,这又是为什么?
幕友群体是一个看似矛盾的群体。一方面,作为“外来人”的官员出治地方需要幕友佐理幕务。清代官制的特点是叠床架屋,地方官仿效皇帝专制的模式,在身边安排自己的长随(仿内宫太监之制)、幕友(仿南书房、军机处之制),以监督六房书吏(仿六部之制)。但与中央官制不同的是长随与幕友是非正规的政府雇员,他们共同监督的书吏和衙役是正规的政府雇员[2]。这也就是汪辉祖所说的幕友的职责,“第一要事”是“佐官而检吏”[3]。但幕友在幕中所从事的主要工作,“幕客……名为佣书,日夕区画,皆吏胥之事”[4]。与书吏一样,每日工作就是“草拟公牍、填制例行报表,拟制备忘录、填发传票、填制赋税册籍和整理档案”。[5]正是因为这种叠床架屋的政府架构模式,瞿同祖才认为,清代中国的地方政府效益差,他将其归因为组织不善和缺乏协调,一个明显的例证就是幕友,吏役和长随之间职责的重叠[6]。但是话又说回来,虽然存在着这些问题,清代地方幕府却与清王朝相始终,在清代大部分时期中发挥了维护地方行政运作的积极作用。
正因为此,地方官到任前就首先要聘幕友、选长随,组织好班子,才能上任。而聘请幕友,尤为重要,陈天锡说:“普通官署之幕宾,刑钱以外,原有帐房、书启、教读、阅卷、征比、朱墨笔等类别,惟刑、钱幕席最为尊崇。良以刑、钱掌握衙署行政实权,主官之荣辱隆替所关,民间之生命财产所系,其负荷之责任,特为严重,其知识技能,有一贯之师承,受相当之陶冶,非寻常所能为,以现代名词言之,即专家之谓。”[7] 对官员佐政有如此帮助的“专家”,官员延聘必须用关书,致修金,礼节隆重。官员对幕友,礼之以宾,尊之以师,幕宾统称师爷,刑、钱幕友地位重要,“则视主官之地位而异其称,如主官称老爷,亦老爷之;称太爷,亦太爷之;称大老爷,亦大老爷之;称大人,亦大人之;均加一师字於其上,为师老爷、师太爷、师大老爷、师大人。”[8]
中国传统文化中讲领导者对人民,要“作之君、作之亲、作之师”。传统政治的特点是政教合一,天、地、君、亲、师是民众敬拜的对象。皇帝是天下百姓的父母,作为亲民之吏的州县官,更被称为父母官。为民父母,他要爱民如子,教民以礼。对于屡教不改的百姓,才能惩罚,中国传统文化反对“不教而诛”。
幕友虽不是官,但他得称“师爷”,则是身兼“师”与“爷”(父母)两者的职责。汪辉祖说:幕友“官声之美恶系焉,民生之利害资焉。”[9]民生之利害要靠幕友维护,人民之生命财产也要靠幕友保全,他必须爱民,“分当与民一体”[10]休戚与共。处理幕务时,要心中想着百姓,“幕中襄理案牍,无论事之大小,必静坐片刻,为犯事者设身置想,并为其父母骨肉通盘筹画。”[11]
作为师,他不但是百姓之师,负有帮助主官教化抚助百姓的责任,如劝农、息讼、兴学、崇善、惩恶等;他还是官员之师,冯友兰说:刑名、钱谷师爷“最瞧不起教读师爷,说教读师爷是少爷的先生,我是老爷的先生。”[12] 作为官员的师,他“实与主人有议论参互之任”[13] 可以与官员“商榷政事”[14] 同时,他也是官员之“诤友”[15] “为主人忠谋”“信而后谏”[16] 遇公事,援引律义,与主官反复辩论。正因为此,幕友要“以宾师自处”[17],既不可自视过高,与官敌体、气质用事;又不可自视过卑,对官员的荣辱隆替、百姓的生命财产漠然视之,休戚无关。所以幕友群体都很有自尊感,他们始终保持着书生本色,对幕主则是“士为知己者死”“以国士遇之,则以国士报之”。如果主官对其“礼貌衰,论议忤,辄辞去。”[18] 主官对幕友的意见“谏不听,言不行,膏泽不下于民”[19] ,他们会毅然辞幕,绝不尸位素餐,贪恋馆地,因为他们认为幕友对主官“危而不持、颠而不扶,则将焉用彼相哉”[20]。可见,他们是用儒家观点来看待和要求自己以及幕主的。
说到这里,第一个问题的答案就清晰可见了,幕友与官员一样,都是读圣贤之书,学儒家之道走上科举之路的,不过是官员们较为幸运,“学而优则仕”,而幕友们却是“科场不顺”,弃举子业,才转行从事幕业的。由于所受基础教育相同,他们与官员有着同样的价值观,都是儒家思想的忠实信徒,有忠君、爱民、行仁政、重礼慎刑的观念。(www.xing528.com)
矛盾的另一面是既然有重礼慎刑的观念,而幕友(尤其是刑名幕友)所学又为“刑名之学”“申韩之术”。从事幕业,终日所做只是“刀笔吏”的工作。自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后,儒家伦理道德成为社会的高阶规范,“申韩之术”早已沦为低阶规范,前者是道,后者只是术。司马迁在《史记》中说:“刀笔吏不可以为公卿”[21],意思是刀笔吏只会深文周纳,陷人于罪,不识大体。虽然“以宾师自处”,有自尊的一面,但社会以及他们自身却摆脱不了对“刀笔吏”的偏见,都认为幕业(主要指刑名幕业)是“造孽”之业。汪辉祖做了六年书启幕友,“而见入幕诸君,岁修之丰者,最刑名,于是跃然将出而自效”,其生母徐太孺人,嫡母王太孺人同声诫止,“惧其不祥”。在汪辉祖发誓“不敢负心造孽”,绝不拿负心钱之后,二母才勉强同意。[22] 他作刑名幕友的二十六年中,时时以此告诫自己,“衙门中事,可结便结,情节之无大关系者,不必深求。往往恃其明察,一丝不肯放过,则枝节横生,累人无已,是谓己甚,圣贤之所戒也”,他的幕学老师骆炳文的这番话,汪辉祖用心记下,不敢忘记[23],幕师骆炳文告诫他不要以察察为明,深文周纳,切忌刀笔,要识大体。他不但记下了这些话,并且身体力行,每当处理案牍时,总是反复为犯事者着想。[24] 从事刑名二十六年,“入于死者,六人而已。”[25]正是由于儒家慎刑的观念,使得整个社会对幕业存在偏见,“谚云:‘作幕吃儿孙饭’。”[26] 幕友作为社会成员,也深受这一看法的影响,担心自己造孽,所以“幕道不可轻学”[27]。龚未斋的侄儿刚开始做刑名幕友时,龚未斋告诫他:“吾乡业于斯者,不可胜数;不及秦二世而亡者,亦不可胜数,岂尽由于心术不正哉!即此侈然自放,而造孽无穷。”[28]
所以,为了避免造孽,幕友们常常会“自儆”,并“时时省察”,[29]他们在刻意摆脱“刑名之学”“申韩之术”对他们儒家价值观的影响。汪辉祖就强调,幕友在读律之时,还应该读经史,他的幕斋中“经史鳞比”,而幕学之书却“百无一二”,[30]他不但强调读经史,并且倡导幕友在解决疑难案件时,用经断案[31]。这种倡导,无疑是为了克服“刑名之学”所具有的求名责实、墨求成规、察察为明、深文周纳等弊端,而回归崇高宏大的儒家理想和目标,即仁道、忠道、恕道。说到这里,本节的第二和第三个问题就有了答案,幕友们所学虽为“申韩”“刑名”,但这些对于他们只是“术”,而不是“道”,他们所坚守的“道”,依然是儒家之道。为克服“术”的影响,避免幕友在处理刑名案件时只会依律例办理,太过明察,一丝不肯放过而可能造成牵连过多,累人无已。汪辉祖的幕学老师告诫他,不要过为己甚,不要造孽,“衙门中事,可结便结”。汪辉祖也告诫幕友们,读律时除了要明习律例,还要解悟其中的各条“精蕴”,理解律中所包含的“仁至义尽”,才能达到“融会贯通”,用律时才能神明律意,“神明律意者在能避律,而不仅在能引律。如能引律而已,则悬律一条以比附人罪,一刑胥足矣,何藉幕为!”[32] 能做到神明律意,并能在律文用尽的时候,用经断狱,幕友就超越了“刀笔吏”,而站在儒家仁政、仁道、慎刑的高度了。
矛盾的第三个方面,是幕友虽然读圣贤之书,行儒家之道,但毕竟科场不顺,为谋生才选择了幕业;他们在幕中处于宾师之位,佐官治民,馆谷修金却是由主官从官俸中支付的,实际上是官员雇佣的行政助手,“彼藉我佣,我贪彼值,此中有利交而无道合”[33]。龚未斋是在发牢骚,可他也讲到了实质。君子谋道不谋食,忧道不忧贫,幕友们一方面坚持“素位”[34],君子行其所素,素贫贱行乎贫贱,不因贫贱改移其志,与主官商榷政事,谏不听、言不行,即辞馆而去。他们业幕谋生而不谋富,造福而不造孽。“且幕而贫,尚不失幕之本来面目;若幕而富,则其人必不可问,而其祸亦必旋踵!”[35]“幕而贫,清且贵也;幕而富,浊且贱也。良田美宅,肥马轻裘,仅祇快于一时,必致贻祸于没世,曷若以贫始者以贫终,仍不失本来面目为愈!”[36] 汪辉祖要求幕友要“自爱”,“幕之自爱与否,去馆日毕露”“幕之自爱,要在廉慎公勤”[37],自爱,就要廉洁、谨慎、公平、勤政,这都是以儒家道德规范来要求幕友的。问题的另一个方面是并非所有幕友都安于清贫,所以“匠作主人模”[38]者有之,主人说什么就做什么,不去谏争、献言;甚至“从而利导之”,替主官谋利,这样的幕友也有。龚未斋所说的“幕而富”之人,就在其中。这就逐渐出现了劣幕化的倾向。汪辉祖在谈到他的业幕经历时,曾经说过:“往余年二十二三,初习幕学,其时司刑名、钱谷者,俨然以宾师自处,自晓至暮,常据几案,治文书,无博弈之娱,无应酬之费。遇公事,援引律义,反覆辩论。间遇上官驳饬,亦能自申其说。为之主者,敬事惟命。礼貌衰,论议忤,辄辞去。偶有一二不自重之人,群焉指目而讪笑之,未有唯阿从事者。至余年三十七八时犹然,已而稍稍委蛇。又数年,以守正为迂阔矣,江河日下,砥柱为难。甚至苞苴关说,狼狈党援,端方之操,什无二三。”[39]
汪辉祖经历了幕道由“良幕化”向“劣幕化”的转变过程。这种转变是与整个清代吏治由清廉向贪腐转变的过程相一致的。汪辉祖说他三十七八岁之后不几年,幕道就江河日下了。他三十七八岁时是乾隆三十一二年(1766~1767年),这是乾隆皇帝统治中期,是清王朝由盛开始转衰的转折点。由于乾隆皇帝大手大脚,好讲排场,六下江南、十大武功等,导致国库日渐萎缩,于是重用和珅,巧立名目搜刮民财。上行下效,官员们也纷纷效仿,各种陋规层出不穷,贪腐之风日盛,吏治则日益败坏。当整个官吏队伍转向贪腐之时,幕风也必然受到影响,而江河日下了。
考察清代幕学著作的刊行出版情况,我们也可以发现这种变化,汪辉祖的《佐治药言》和《续佐治药言》于乾隆五十一年(1786年)被著名藏书家和出版家鲍廷博收入《知不足斋丛书》第十二集,刊刻出版。此后,乾隆五十三年(1788年),湖南永州知府王寰重刻,乾隆五十八年(1793年),汪辉祖的会试座师王杰“将《佐治药言》及《续编》重刻装订,伺同人出仕者来见时,人授一编。”[40] 印了1000本,分送同僚及新入仕者,自此,汪辉祖在全国有了影响。
在汪辉祖之前,刊刻出版的幕学著作中,名气较大的有雍正十二年(1734年)刊刻出版的董公振的《钱谷刑名便览》;乾隆八年(1743年)刊刻出版的沈辛田的《名法指掌》。万枫江,乾隆年间名幕,著作很多,他的书出版最早的是乾隆十五年(1750年)的《律例图说》,乾隆三十五年(1770年)出版了《幕学举要》,之后的几年,又出版了《荒政琐言》、《成规拾遗》、《刑钱指南》以及《行简录》、《大清律辑注》等书。[41]
上述书中,除律学研究书籍外,专讲幕学的各书中,除了《幕学举要》一书在“总论”部分有一些内容论述了“幕道”之外,其他各书,只是论述幕务,类似今天市面流行的《秘书实务》、《秘书工作指南》等。而汪辉祖的《佐治药言》、《续佐治药言》却主要论述“幕道”,正是在官风及幕风江河日下的时候,汪的“药言”取“良药苦口而利于病”[42] 之意,希望裨补于“江河日下”的“幕道”。他并用一副对联申说其用心:“苦心未必天终负,辣手须防人不堪”。随着他的幕学著作的广泛流传,他的幕学及吏治思想也引起了更多官幕的高度评价和推崇,他的著作相续被收入许乃普的《宦海指南》、徐栋的《牧令书》、贺长龄的《皇朝经世文编》等政书和张廷骧的《入幕须知五种》中。先后刊刻或散发他的著作的有乾隆六十年(1795年)浙江布政使田凤仪、嘉庆十二年(1807年)河南巡抚阮元、同光年间的左宗棠等。
同样是名幕,同光年间的张廷骧评价《佐治药言》:“有本有末,有体有用,有经有权,语虽区分,意则贯串,乃先生之闲学,幕道之金针。学者诚能读其书,志其志,一动念务在慈祥,一启齿务存忠厚,一下笔务皆慎重,久之纯熟,习若性成。”[43] 梁恭辰在《名幕》一文中说:“萧山有名幕者汪龙庄,撰《佐治药言》、《学治臆说》诸书,一时士大夫奉为圭臬,几于家置一编。”[44]
名臣左宗棠在经营西北时,为整顿吏治,便把汪辉祖《佐治药言》和陈宏谋《在官法戒录》分给属吏,后来又采陈氏施政文书、汪氏《学治臆说》和于成龙等人的论治文章,编成《学治要言》一书,于光绪十五年(1889年)刊刻出版,印发陕甘地方官员,“冀同志诸君子玩索是编而有得焉。”[45]
曾国藩在同治四年(1865年)十一月到十二月间,阅读汪辉祖的书,“阅汪龙庄先生所为佐治药言,学治臆说,梦痕录等书,直至二更。其庸训则教子孙之言也,语语切实,可为师法。吾近日诸事废弛,每日除下棋看书之外,一味懒散,于公事多所延阁,读汪公书,不觉悚然。”[46] “阅本日文件极少,阅汪龙庄书,徘徊庭院,不能治事,傍夕幕友久谈。”[47] “阅汪龙庄书。中饭后至幕府久谈。”[48]
可以说,在嘉庆以后,汪辉祖的《佐治药言》等书影响越来越大,地方大吏喜欢将汪辉祖的书赠给新入仕途的州县官,学幕之人,也必读这几本书。直到清末,陈天锡在湖南学幕时,仍然是如此,“汪龙庄之《佐治药言》,为游幕者处理业务之师资。”[49]汪辉祖的这几部著作成了官员和幕友的枕中鸿宝。究其原因,在幕风江河日下之时,汪辉祖的“药言”专从幕道入手,给出了最为精深完备的解决之道,在整个幕业职业道德失范之时,给出了有体系的融会贯通的答案。他以34年业幕的经验,参酌读经读史的心得,把幕道与儒道有机地结合在一起,正如张廷骧所说的,“有本有末,有体有用,有经有权”,所谓的“本”“体”“经”是大原则,即儒道,是幕道的高阶规范,是这一职业与清代相始终的最根本原因;所谓“末”“用”“权”则是在儒道指导下的幕业规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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