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唐藩镇幕府为幕僚制度发展的全新阶段
隋统一中国后,强化了中央集权制度,收回地方自行辟署僚属的权力,规定凡进入流内九品的官概由中央任命,并改州为郡,降低地方官等级。
唐建立后,为加强地方统治,又将郡改为州,仍以刺史为长官(重要地方加称州牧),主管一州政令。以长史、司马为之副,统领州府诸曹办理具体事务,诸曹设置由于受南北朝制度的影响,州虽无军府组织,但各曹主管都称参军事,如录事参军事、司功参军事、司户参军事、司田参军事等。这些都是品官,而且是文官职务。地方官没有辟署这些官职的权力。这即是说,“参军”这一类名目,在魏晋南北朝时是幕职,也是官职,是可以由主官自行辟署的。但到了唐代,就只是文官官职,必须由皇帝任命,不再是幕职官了。
唐代的幕僚制度,仍然是在军事幕府的基础上得到发展的。
唐初,朝廷在委任行军大总管、安抚大使、招讨使、讨击使、按察使等名目的军将出征时,通常也委任副使等高级职务,由这些高级将领去“开府”,组织一个“使”府,也称“幕府”。这种使府除府主和副使之外,主要文职人员包括行军司马、管记(管室,即后来的掌书记)、判官、行军参谋、随军要籍等。[96]这些文职僚佐都由府主自行“辟署”,但通常是在现职官员中选拔,或由府主自行召聘或者由故友充任。“使府”不常任,战事结束后,府即解散,将领和僚佐回到各自原来的岗位。
据石云涛的研究发掘出六十多个这类使府僚佐。他们中有科举出身者,如苏味道、娄师德、郭元振三人,后来也都因为从军而回到朝中并官至宰相等高级官员。这类使府僚佐有因过免职者,有低层京官,有州佐及县官,有丁忧服阙者,有科举入第未及除授者,有考满待选官员等。总之,卑官占大多数。唐初,卑官应辟从征是“惯例和风气”,“因为幕府为他们提供了进身的机遇”。[97]
到开元、天宝年间,唐室在西北和蜀边区派驻了好几支常驻大军,形成十大节度方镇。方镇使府的幕僚,也跟唐初行军使府一样,由府主自行辟署。只是此时的方镇,由于军队是常驻,要屯田耕战,方镇幕职已不是临时职务,而成为固定职位,要长驻边区。石云涛把这种幕府称为“方镇幕府”。其幕职有两个特色:一是幕主多辟当地州县官员;二是边镇地处偏远,对士人的吸引力不大,他们不愿从军。据石云涛考证,这时期的幕僚,约有七十余例。如:高适在天宝十三年(754年)安史之乱前曾任哥舒翰河西节度使幕府。《旧唐书》卷一百一十一《高适传》:“河西节度哥舒翰见而异之,表为左骁卫兵曹,主翰府掌书记”。[98]《全唐文》卷三二五王维《送高判官从军赴河西序》:“而上将有哥舒大夫者,……开府之日,辟书始下。”[99]
岑参则先在安西四镇节度使高仙芝幕府任掌书记(天宝八年,749年),天宝十三年(754年)又赴北庭节度封常清幕府任判官。其著名的《白雪送武判官归京》,即是在轮台幕府雪中送人归京之作。[100]
安史之乱期间,为平定叛乱,出现了临时性的行军元帅、行营都统以及招讨使等幕府。这一时期幕府的最大特点是,幕主和幕僚的那种“宾主”观念已经形成。僚佐常被称为“幕宾”、“宾佐”和“宾僚”,得到幕主的尊敬和礼遇,有别于一般官员。他们是以一种“宾”的身份,应幕主之“辟”,到幕府工作的,来去自由。[101] 这与清代幕友制有很多相似之处,尤其是晚清曾国藩、李鸿章等人的幕府。
安史之乱后,全国各地开始设立大小不等的方镇,盛时达到约五十个,其名目不一,有的称节度使,管当地军政,有的称观察使,有的称团练使,有的称经略使。
这些节度使都可辟署僚佐,幕府对人才的需求量大增,士人入幕的机率大大高于开元、天宝时期。戴伟华《唐代方镇文职僚佐考》一书,从史书及墓志材料中,发掘出三千多幕僚的名字和事迹,其中绝大多数是这一时期的。唐代幕僚制度走向了盛兴,并持续到五代。到宋代仍有余絮。
这一时期的方镇幕府,对士人的吸引力大大增加,由于幕主常在聘请幕僚的同时,为他们奏请各种中央官衔,担任幕职还不必守选。
这些方镇幕府文职僚佐,以节度使幕府为例,主要有副使、行军司马、判官、掌书记、推官、巡官、衙推、要籍、随军等。其他使职如观察使、团练使、防御使、经略使等,幕府文职僚佐,也大同小异。(据《册府元龟·幕府部》记载:“节度使之属,有副使一人,行军司马一人、判官二人、掌书记一人、参谋无员、随军四人;观察使有判官、支使;经略使有判官等员。其后节度使、观察使、防御、围练皆有推官、巡官之职,兼度支营田招讨使者,又有度支、营田等判官。自是正为幕府之职。”[102])
这些幕职中,副使和行军司马属于较高职位。判官为中层官员。参谋不常设。其在幕府中之地位,据史料观察,有时在掌书记之上,有时又在掌书记之下。支使这一职位出现于采访使时代,在后来的观察使府中比较多见,到唐末时仍有史料记录。但比之巡官、推官、掌书记等常见的职位来,要少见得多,且不如掌书记那么重要和清贵。衙推、要籍和随军都是非正式幕职,职位很低,通常是由无科举功名者或无出身者担任。[103]
节度使有辟署之权,不须通过中书门下的委任,或吏部的铨选,但在程序上仍须向皇帝“奏”请批准。《旧唐书·郑从谠传》载:唐僖宗乾符年间,沙陀都督李国昌入据振武、云朔等州。河东节度使康传圭为三军所杀,朝廷为忧,僖宗欲宰臣临制之,于是下诏令郑从谠担任河东节度等使。
诏曰:“开府仪同三司、门下侍郎、兼兵部尚书、充太清宫使、弘文馆大学士、延资库使、上柱国、荥阳郡开国公、食邑二千户郑从谠,自处钧衡,屡来麟凤,才高应变,动必研机。朕以北门兴王故地,以尔尝施惠化,尚有去思。方当用武之时,暂辍调元之职,伫歼凶丑,副我忧勤。可检校司空、同平章事、太原尹、北都留守、河东节度、兼行营诏讨等使”。制下,许自择参佐。乃奏长安令王调为副使,兵部员外郎、史馆修撰刘崇龟为节度判官,前司勋员外郎、史馆修撰赵崇为观察判官,前进士刘崇鲁充推官,前左拾遗李渥充掌书记,前长安尉崔泽充支使。开幕之盛,冠于一时。时中外瞻望者,目太原为“小朝廷”,言名人之多也。[104]
从上述记载来看,朝廷任命郑从谠为节度使,允许他“自择参佐”,这是一种自己请人用人的权力,但在程序上,请谁任何职,要“奏”请,“表”请[105],经皇帝批准。皇帝一般也不会就节度使用人加以干涉。且本传记中郑从谠“奏”请的长安县令王调等人为现任官员,前进士刘崇鲁应为中进士后尚在等侯吏部铨选的士子,前司勋员外郎、史馆修撰赵崇等,应为考满侯任的官员。
唐代史料中有大量节度使辟署幕僚的记载,辟署的程序有以下几个步骤:
第一,府主先物色人才。一般是在自己的亲朋故吏中“辟”,包括门生、下属官员等,或者是同僚朋友推荐人才,或者由士人或官员自荐,府主选择考察。
如《新唐书》卷二○三《李商隐传》:“令狐楚帅河阳,奇其文,使与诸子游。楚徙天平、宣武,皆表署巡官,岁具资装使随计。……王茂元镇河阳,爱其才,表掌书记。……商隐初为文瑰迈奇古,及在令狐楚府,楚本工章奏,因授其学。商隐俪偶长短,而繁缛过之。时温庭筠,段成式俱用是相夸,号‘三十六体’。”[106]
《刘禹锡集》卷三九《子刘子自传》:“相国扬州节度使杜公(注:杜佑)领徐泗,素相知,遂请为掌书记。”[107]
李商隐,文章好,令狐楚文章也好。因为爱其文才,所以令狐楚在长庆四年(824年)至大和二年(828年)任宣武节度使、大和三年(829年)任天平军节度使时均辟李商隐为节度使巡官。令狐楚并传授李商隐骈文、章奏之学。因使李商隐“俪偶长短,而繁缛过之”。王茂元任河阳节度使时,“爱其才,表掌书记”。
刘禹锡与杜佑“素相知”,故杜佑任扬州节度使时,遂请为书记。
第二,选定对象后,准备聘钱和马匹,派遣使者前去受辟者的家里延请,礼仪相当隆重。
兹就礼聘时宾主双方的礼仪说明如下:
韩愈的《送石处士序》描写了幕主礼聘的隆重仪式:
河阳军节度使大夫乌公为节度之三月,求士于从事之贤者,有荐石先生者。公曰:“先生何如?”曰:“先生居嵩邙瀍谷之间。冬一裘,夏一葛,食朝夕饭一盂,蔬一盘。人与之钱则辞,请与出游,未尝以事辞,劝之仕,不应。坐一室,左右图书。……”大夫曰:“先生有以自老,无求于人,其肯为某来耶?”从事曰:“大夫文武忠孝,求士为国,不私于家。方今冠聚于恒,师环其疆,农不耕收,财粟殚亡,吾所处地,归输之涂,治法征谋,宜有所出。先生仁且勇,若以义请而强委重焉,其何说之辞!”于是撰书词,具马币,卜日以授使者,求先生之庐而请焉。[108]
可见,幕主乌重胤求贤士,是从身边的“从事之贤者”中间了解打听,当听到温处士的情况后,担心其不肯受辟聘。为表明求士之诚心,专门写了聘书,准备了马和聘金,占卜选了吉日,派出使者专程到他家里去请他。可见礼仪是很隆重的。
《新唐书》卷一七一《乌重胤传》附《石洪传》记载了石洪受乌重胤礼聘的经过:
石洪者,……其先姓乌石兰,后独以石为氏。有至行,举明经,为黄州录事参军,罢归东都,十馀年隐居不出。公卿数荐,皆不答。重胤镇河阳,求贤者以自重,或荐洪,重胤曰:“彼无求于人,其肯为我来邪?”乃具书币邀辟,洪亦谓重胤知己,故欣然戒行。重胤喜其至,礼之。[109]
唐代有饯别赠诗的习惯,石洪受辟后,韩愈和他的朋友设宴欢送他赴幕府任职,大家都写诗以赠,韩愈写了这篇《送石处士序》,以序诸诗。为今天的我们留下了唐节度使幕府辟署和礼聘的珍贵资料。
但这不是唯一资料,中晚唐时像石洪受礼的还有与他同时代的温造,也曾受辟聘为河阳节度使幕府,韩愈的另一篇文章《送温处士赴河阳军序》写道:“东都固士大夫之冀北也。恃才能,深藏而不市者,洛之北涯曰石生,其南涯曰温生。大夫乌公以鈇钺镇河阳之三月,以石生为才,以礼为罗,罗而致之幕下。未数月也,以温生为才,于是以石生为媒,以礼为罗,又罗而致之幕下。[110]
在此之前,张建封就曾“致书币招延”温造,并“动静咨询,而不敢縻以职任。及建封授节彭门,……。建封恐一旦失造,乃以兄女妻之。”[111]不但书币招延,还妻之以兄女,可见待之甚厚,礼之甚恭。
这样的例子还有:李商隐,佐王茂元河阳幕时,“王茂元镇河阳,表掌书记,以子妻之”。[112]
幕主的聘书,还不像清代聘师爷的聘书有较为固定的格式,在《全唐文》中有一篇《请符载书》,极可能就是当年的聘书。这是贞元年间李巽任江西观察时,为聘请符载而写的一封信:
数月不面,延企为劳。夏首渐热,惟动履安胜。巽弊屑推遣,疑昨者不揆薄劣,辄上荐贤之书。恩命拜足下太常寺奉礼郎,充南昌军副使。官告已到,惟增感庆。巽不任忻惬。足下义高德茂,文藻特秀,栖迟衡茅之下,藉甚寰海之内。信儒者之徽猷,圣朝之公器,而元纁束帛,偶未至者,盖匡阜则迩,符君甚远。巽谬临此地,闲接清风,激扬多矣。向非章疏上达,则麟足无由绊,然奉常之拜,亦吾子他日九层之资也。但以俯倅吾军,为执事者之累。幸当猥降,允副夙诚。冀即倾展,差浣勤矣。谨差押衙任进朝奉侍官人马,驰状进迎。[113] 信写得礼貌恭敬,言辞恳切。并且特别申明“差押衙任进朝奉侍官人马,驰状进迎。”
在唐代辟署的程序,学界一般根据权德舆在《鄜坊节度使推官大理评事唐君墓志铭并序》中所言“辟书既至,命书继下”[114]的说法,即先下聘书,然后才有朝廷的任命书。
接受了聘书和聘金的受辟者,会写一份谢启,交使者带回。然后自己准备行装赴幕府任职。如李商隐的《上河东公谢聘钱启》:
某启:伏蒙示及赐钱三十五万以备行李,谨依荣示捧领讫。伏以古求良材,必有礼币……。[115]
这封谢启是李商隐受河东公柳仲郢辟为东川节度使掌书记,收到聘书及聘金后亲笔所写的一封谢启。
另据《李商隐文编年校注》中,还有三篇他代别人所写的谢启,分别为《为桂卢副使谢聘钱启》、《为东川崔从事谢聘钱启》和《为同州张评事谢聘钱启》。[116]
上引李商隐为自己所写谢启中,提到了这些聘金,“敢将润屋、且以腾装”,“润屋”之典出自老子《道德经》,“德润身、富润屋”,表示这笔钱除了准备行装外,还可以使居室装饰华丽,表明这是一笔不菲的聘金。
中晚唐时,在幕府任掌书记这一幕职,聘金为三十五万,这还只是安家费和旅费。任职后还有每月五万的官俸。据 《新唐书·食货志》载:(www.xing528.com)
“唐世百官俸钱,会昌后不复增减”,“秘书省、崇文、弘文馆校书郎、正字……万六千”;“秘书郎、著作佐郎……二万五千”;“观察、团练判官掌书记……五万”。[117]
可见,三十五万聘金,相当于校书郎两年的官俸和掌书记半年多的官俸。中晚唐时在节度使幕府的收入要远高于京官。
唐代官制和选举制度规定,进士或明经等科举出身者需守选三到七年,才能获得第一个官职。中进士后又要去考制举,考中制举后,可以马上授官。由于得官较难,中进士后的士人往往会选择到幕府任职,然后由幕主为自己奏授官职。以韩愈为例,他在贞元八年(792年)中进士后,守选四年,不得官。不得已赴汴州董晋幕任推官,大约两年后,在贞元十四年(798年)才由董晋上奏,得到朝廷正式任命:“观察推官将仕郎试秘书省校书郎”。[118]
在中晚唐史料中,这一类记载很多。如:冯定:“权德舆掌贡士,擢居上第,后于润州佐薛苹幕,得校书郎。”[119]
正式官员每一任官结束后,也需在家守选等待几年,才能补下一任官。但唐方镇使府的幕佐不必守选,且任过幕职后入朝任京官,也不受守选约束,可以直接任京官。如:李德裕任河东节度使张弘清的掌书记数年,元和十四年(834年)府罢,即随张弘清入朝任监察御史,没有在家守选。[120]
杜牧于大和三年(834年)任牛僧孺淮南节度使掌书记后,次年即“真拜御史”,开成三年(838年),他在崔郸宣州观察使幕。同年冬天他即迁左补阙、史馆修撰。两次均未守选。[121]
以上种种优越条件,幕主礼节隆重,待遇高于京官,且任官不必守选,均使中晚唐幕府成为士人的良选。他们通过在幕府的历练,积累了丰富的理政经验,回到朝廷,升迁的机会也多,有些人最终还升为卿相,当时人们把士人的这种仕途历程总结为“先辟于征镇,次升于朝廷。”[122] 这同时也说明了何以在中晚唐外重内轻、藩镇势力大增的一个原因。方镇幕府,因为地方及军务的繁重,必然使他们对幕僚的倚重大大增加。
幕府僚佐之受到幕主重视,有一个重要原因是骈体文在唐代官场使用频繁。唐代官场上庄重的诏令敕制,书奏启表和判案所用的判文等,主要以骈文为主。
柳宗元的《送宁独孤书记赴辟命序》中说掌书记之职能要像当年张良替刘邦那样为长官出谋划策,又要将众人商议的计谋、策略如实地撰制成奏章,上呈皇帝,供皇帝选择,并要确切地宣读,解释皇帝颁下的诏令等文书内容,还须在庆功宴上赋诗作文作贺。同时,还要为长官拟定各种文书公告。只有慎重考虑文书的措辞,才能写出有效果和影响的公文。而这些都是需要用骈文的。
李商隐文集中的表状,几乎都是骈文,连普通的书启也基本上是骈文。骈文写作难度大,用典、对仗均有讲究,不经刻苦学习、记诵、习练,是难以有所成就的。任职中枢秘书职务,也是要写骈文的,杜牧在大中年间任考功郎中、知制诰和中书舍人时所撰的制诰,全是骈文。杜牧曾任过好几个幕职:1.沈传师的江西团练使巡官[123];2.于敖的宣歙团练使判官[124];3.崔郸的宣歙团练使判官[125];4.牛僧孺淮南节度使掌书记。多年幕府的磨炼,他的骈体文写作功底达到了相当的造诣,否则不可能担任知制诰和中书舍人这样的职务,这是唐代士人梦寐以求的皇帝身边的高级秘书,是登上宰相的必经之官。虽然杜牧只做到中书舍人,但他从幕府任职中央,“宰相李德裕素奇其才”,多次采纳他的谋划建议。[126]
“令狐楚本工章奏”[127],《新唐书·令狐楚传》说:“令狐楚……生五岁,能为辞章。……既及第,桂管观察使王拱爱其材,将辟楚,惧不至,乃先奏而后聘。……李说、严绶、郑儋继领太原,高其行,引在幕府,由掌书记至判官。德宗喜文,每省太原奏,必能辨楚所为,数称之。儋暴死,不及占后事,军大欢,将为乱。夜十数骑挺刃邀取楚,使草遗奏,诸将圜视,楚色不变,秉笔辄就,以遍示士,皆感泣,一军乃安。由是名益重。”[128]
后来他也任“知制诰。其为文,于笺奏制令尤善,每一篇成,人皆传讽。……帝亦自闻其名,召为翰林学士,进中书舍人。……俄出为华州刺史。后它学士比比宣事一切旨,帝抵其草,思楚之材。[129]
可见,一个工于章奏,长于骈文的幕僚,节度使必会礼敬有加,争聘入幕。所草章疏可以上达帝听,并使皇帝留下深刻印象,实属难得。所以王拱在辟令狐楚入幕时,害怕他不来,就先为他奏请朝衔,再礼聘他。
于公异也是这样的,“于公异,……进士擢第。李晟表为招讨使掌书记。朱泚平,露布于德宗曰:‘臣既肃清宫禁,祗奉寝园,钟簴不移,庙貌如故’。帝览泣下,曰:‘谁为之辞?’或以公异对,帝咨叹一再。”[130]
李商隐的骈文本来就好,“令狐楚……奇其文,使与诸子游。楚徙天平、宣武,皆表署巡官,岁具资装使随计”,“商隐初为文瑰迈奇古,及在令狐楚府,楚本工章奏,因授其学。商隐俪偶长短,而繁缛过之。”“王茂元镇河阳,爱其才,表掌书记,以子妻之。”[131]
王茂元不但爱其才,甚至妻之以女,可见他对李商隐雅爱之重。但这也为李商隐后来的仕途困顿埋下了祸根。
幕主与幕僚,在唐中后期已经发展为一种密切的关系,幕僚始终追随一个幕主,或幕主移镇他处,幕僚也跟随任职的事例,在中晚唐已相当普遍,不胜枚举。比较典型的例子是刘三复与李德裕的关系。
李德裕,“元和初宰相。……德裕幼有壮志,苦心力学,尤精西汉书、左氏春秋。……十一年,张弘靖罢相,镇太原,辟为掌书记。……十四年府罢,从弘靖入朝,真拜监察御史。明年正月,穆宗即位,召入翰林学士。……既见德裕,尤重之。禁中书诏,大手笔多德裕草之。”[132] 李德裕是个文章高手,任过掌书记、翰林学士,很受穆宗重视,禁中大手笔(重要公文)多由李德裕起草。因为文章好,所以他所器重的人,也一定是文章好的人。“德裕以器业自负,特达不群。好著书为文,奖善嫉恶,虽位极台辅,而读书不辍。有刘三复者,长于章奏,尤奇待之。自德裕镇浙西,迄于淮甸,皆参佐宾筵。军政之余,与之吟咏终日。”[133] 刘三复因为长于骈体章奏,受知于李德裕,李德裕“尤奇待之”。
据《旧唐书·刘邺传》:“刘邺……父三复,聪敏绝人,幼善属文。长庆中,李德裕拜浙西观察使,三复以德裕禁密大臣,以所业文诣郡干谒。德裕阅其文,倒屣迎之,乃辟为从事,管记事。……德裕三为浙西,凡十年,三复皆从之。大和中,德裕辅政,用为员外郎。居无何,罢相,复镇浙西,三复从之。汝州刺史刘禹锡以宗人遇之,深重其才,尝为诗赠三复,序曰:‘从弟三复,三为浙右从事,凡十馀年。往年主公入相,荐用登朝,中复从公之京口,未几而罢。昨以尚书员外郎奉使至潞,旋承新命,改辕而东。……因赋诗饯别以志之。’又从德裕历滑台、西蜀、扬州,累迁御史中丞。会昌中,德裕用事,自谏议,给事拜刑部侍郎,弘文馆学士判馆事。……三复未几病卒。”[134]
刘三复与李德裕由宾主关系发展到私人关系,《刘邺传》还记载,刘邺“六七岁能赋诗,李德裕尤怜之,与诸子同砚席师学”。李德裕不但对刘三复有知遇之恩,在朝中用事时,保举提拔刘三复,对其子也视同己之子,让他与自己的儿子们一起读书学习。后来,李德裕被贬死珠崖,唐大中年间牛党令狐绹当权,“累有赦宥,不蒙恩例”。直到唐懿宗即位,咸通三年,刘邺乘令狐绹出任淮南节度使之机,上奏皇帝,请求为李德裕冤案昭雪,得到皇帝批准。终使李德裕平反。[135]
此事在《北梦琐言》中有记载,在《唐语林》中也有记载。《唐语林》:
李德裕镇浙西。有刘三复者,少贫苦,有才学。时中使齎(赍)诏书赐德裕,德裕谓曰:“子为我草表,能立构否?”三复曰:“文贵中,不贵速得。”德裕以为然。三复又请曰:“中外皆传公文,请得以文集观之。”德裕出数轴,三复乃体而为表,德裕尤喜之。遣诣京师,果登第。其子邺,后为丞相,上表雪德裕冤,归榇洛中。[136]
刘三复与李德裕的关系,有着强烈的人身依附,他几乎一生都追随李德裕,等于是李德裕的私人秘书。李也待他如知己。幕僚称幕主为“主公”[137]。又如符载入江西观察使李巽幕府后,在《送崔副使归洪州幕府序》中说:“我主君常侍李君,以南昌军倅辟于崔君,真得贤也。”[138],他称府主为“我主君”。
在唐代史料中,这种人身依附关系有很多例子。如《旧唐书·窦巩传》:“巩字友封,元和二年登进士第,袁滋镇滑州,辟为从事。滋改荆、襄二镇,皆从之掌管记之任。”[139]
《旧唐书·白敏中传》:“敏中……,居易从父弟也。……长庆初,登进士第,佐李听,历河东、郑滑、颁宁三府节度掌书记。”[140]
回过头来看李商隐,与刘三复则有很大的不同,从他的经历来看,他跟随过令狐楚、崔戎、王茂元、卢弘正、郑亚和柳仲郢六位幕主。令狐楚对他应该是“恩重如山”,不但传授他章奏骈体写作技巧,让他与自己的儿子们交游、学习,并因他家贫而资助他的家庭。《旧唐书·李商隐传》较《新唐书·李商隐传》为详。兹节录《旧唐书·李商隐传》如下:
商隐幼能为文。令狐楚镇河阳,以所业文干之,年才及弱冠。楚以其少俊,深礼之,令与诸子游。楚镇天平、汴州,从为巡官,岁给资装,令随上都。开成二年,方登进士第,释褐秘书省校书郎,调补弘农尉。会昌二年,又以书判拨萃。王茂元镇河阳,辟为掌书记,得侍御史。茂元爱其才,以子妻之。茂元虽读书为儒,然本将家子,李德裕素遇之,时德裕秉政,用为河阳帅。德裕与李宗闵、杨嗣复、令狐楚大相仇怨。商隐既为王茂元从事,宗闵党大簿之。时令狐楚已卒,子绹为员外郎,以商隐背恩,尤恶其无行。俄而茂元卒,来游京师,久之不调。会给事中郑亚廉察桂州,请为观察判官,检校水部员外郎。大中初,白敏中执政,令狐绹在内署,共排李德裕逐之。亚坐德裕党,亦贬循州刺史。商隐随亚在岭南累载。三年入朝,京兆尹卢弘正奏署掾曹,令典笺奏。明年,令狐绹作相,商隐屡启陈情,绹不之省。弘正镇徐州,又从为掌书记。府罢入朝,复以文章干绹,乃补太学博士。会河南尹柳仲郢镇东蜀,辟为节度判官,检校工部郎中。大中末,仲郢坐专杀左迁,商隐废罢,还郑州,未几病卒。
商隐能为古文,不喜偶以对。从事令狐楚幕,楚能章奏,遂以其道授商隐,自是始为今体章奏。博学强记,下笔不能自休,尤善为诔奠之辞。与太原温庭筠、南郡段成式齐名,时号“三十六”。文思清丽,庭筠过之。而俱无持操,恃才诡激,为当途所薄,名宦不进,坎壈终身。[141]
李商隐,(813~858年),生于元和八年,年才及弱冠,以文章干谒令狐楚。当时应是16岁【《唐才子传校笺》卷七云:“两传(指新旧唐书李商隐传)又云楚镇汴州(即宣武)时辟义山巡官,亦误。楚镇汴在长庆四年至大和二年,时义山十二至十六岁。其《樊南甲集》云:‘樊南生十六著《才论》、《圣论》,以古文出诸公间。’盖义山十六岁时曾至宣武(汴州)谒楚,张采田以为《旧传》所谓楚镇河阳义山以所业文干之,河阳必系河南之伪[142],甚是。”《校笺》辨证可从。[143] 大和三年令狐楚为天平军节度使,李商隐从令狐楚之辟,署巡官,所谓‘受知’当在此时。新旧《唐书》本传叙在令狐镇河阳时,冯浩《玉谿生年谱》和张采田《玉谿生年谱会笺》都加以辨证。[144]】时受知于令狐楚,并从令狐绹等游。应该说他与令狐绹的友谊不浅。否则后来令狐绹也不会对他成见很深。李商隐于令狐楚去世后的开成三年(838年)入王茂元幕[145],时年25岁。在此期间有9年时间,他与令狐家族关系密切。按理应与令狐家族相始终。王茂元妻之以女,成了他岳父,从此他就走向了令狐家族的对立面。陷于牛李党争之中而“名宦不进,坎壈终身”。秘书史研究专家眭达明在其《秘书生态》一书中为李商隐辩解:一、“要说私人关系,令狐楚是李商隐的大恩人,崔戎是表亲,王茂元是丈人,他们岂有不想推荐和提拔李商隐的道理,只是时机和条件都不成熟而已。”二、“牛李党争”害了他。”[146]
若说时间和条件不成熟,可能言之不确。李商隐开成二年(837年)中进士,在前几年中是以“白衣”身份在令狐楚幕府中任巡官,这在唐代是少有的。节度使巡官虽然是幕府中较基层的幕职,但初任者往往应有进士出身,在幕职任上由幕主为其奏请“试”朝衔。三年后守选期满授实职。杜牧任江西团练巡官时,不但已经“进士及第”,并且“制策登科”,还实任“弘文馆校书郎”[147]。魏征的五世孙魏谟:“擢进士第,同州刺史杨汝士辟为长春宫巡官。”[148]以上二人均是中了进士之后才被辟为巡官的。可见,令狐楚对李商隐礼遇有多隆重。李商隐开成二年(837年)刚中进士,开成三年(838年)应吏部博学宏词科考试,没有通过,未能释褐,必须守选。而令狐楚又于本年去世,为解决生计问题,他应王茂元之聘入泾原节度使幕担任掌书记幕职。掌书记为高于巡官的幕职,一般为唐代士子精英或有文词者的释褐之官,或作为他们的第二、三任官。在任泾原节度使王茂元幕府掌书记时,李商隐已经完成了守选三年,释褐任秘书省校书郎,后又调补弘农县尉。这一时期他如不与王茂元女儿结婚,他一生的道路可能是另一番风光, 不会引起令狐家族的仇视。令狐绹不会“以商隐背恩,尤恶其无行”。
作为当事人,令狐绹对李商隐应该不是误解,“尤恶其无行”也不是一时意气用事,而应是深深的怨恨。比之刘三复与李德裕的关系,我们从秘书学的角度会有些什么启示呢?清代李元度与曾国藩之间,也有类似的事,李元度跟从曾国藩可谓忠诚,曾国藩曾有“三不忘”之说,而最令他不能原谅的莫过于李元度的改换门庭[149]。令狐绹对这个青年时就与自己家有着亲密关系的、父亲爱敬有加关怀备至的“朋友”,也应该有类似的感受吧。
五代时是唐方镇割据局面的继续。朱温、王建、李存勖、李嗣源、石敬瑭、刘知远、孟知祥、刘崇都是由节度使而帝;钱镠、杨行密、王审知、刘隐、马殷、高季兴都是以节度使而王。各方镇亦争相延揽名士,以光幕府。
仅从《新五代史》中举几例:
“冯道……事刘守光为参军,守光败,去事宦者张承业。承业监河东军,以为巡官,以其文学荐之晋王,为河东节度掌书记。”[150]
“李袭吉,……乾符中,袭吉举进士,为河中节度使李都榷盐判官。后去之晋,晋王以为榆次令,遂为掌书记。”[151]
“张宪,……为人沈静寡欲,少好学,能鼓琴饮酒。庄宗素知其文辞,以为天雄军节度使掌书记。”[152]
“桑维翰,……卒以进士及第。晋高祖辟为河阳节度使掌书记,其后,常以自从。”[153]
“苏逢吉,……汉高祖镇河东,父悦为高祖从事,逢吉常代悦作奏记,悦乃言之高祖。高祖召见逢吉,……乃有为节度判官。”[154]
“王朴,……周世宗镇澶州,朴为掌书记。”[155]
这一时期的节度使幕府权力更大,独立性更强,为了扩充势力,他们更加积极地网罗名士,幕府的功能不断强化,正如赵翼在《廿二史劄记》中所论:“五代之初,名方镇犹重掌书记之官。盖群雄割据,各务争胜,虽书檄往来,亦耻居人下。觇国者并于此观其国之能得士与否。一时遂各延致名士,以光幕府。如李袭吉为李克用书记。……是时梁有敬翔,燕有马郁,华州有李巨川,荆南有郑准,凤翔有王超,钱塘有罗隐,魏博有李山甫,皆有文称。其后冯道由书记入相,桑维翰由书记为枢密使,固华要之极选也。”[156] 这些幕僚给节度使幕主们出谋划策,参与机密,帮助他们发动政变。而政变一旦成功,他们又成为新朝的功臣,这与魏晋南北朝时幕府中的幕僚们很相似。
与魏晋南北朝相似的另一点,是五代十国的统治者既是由节度使政变成功登上王位的,他们深知节度使坐大之后的结果,所以各朝均在试图防范手下各方镇的势力,如后唐以后规定节度使的主要幕僚节度副使、两使判官的人选要听从朝廷旨授,节度使本人不得自行奏辟。后周在节度使方镇僚佐的人数上又作出了限制。也曾采取过移易镇帅、分割方镇地盘,把某些方镇降为防御州、刺史州“直属京”等措施;颁布过毁城湟、拆防城之具等命令,以限制、削弱方镇势力。但由于王朝更迭频繁,政局多变,各王朝企图改变方镇幕僚制度的努力所收到的效果是有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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