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朝廷权力机构中,丞相统领百官,对政务具有专决权,但这很容易造成君权旁落,直接威胁到皇权的安全。元明鼎革,从胡惟庸升任第三任中书省丞相始,这种苗头便开始出现并不断趋于激化,这对于在血水中厮杀而得天下的朱元璋来说,是绝对不能容忍的。终于在洪武十三年(1380),他假以阴谋叛乱之罪名对胡惟庸抄家灭族,并下令废除中书省,从此不再设丞相之职。在这起事件当中,胡惟庸阴谋叛乱是假,朱元璋罢黜相权是真。但随之而来出现了新的问题,即皇帝因兼行丞相职权,政务变得空前繁忙。如朱元璋在洪武十七年(1384)九月十四日至二十一日八天的时间里,“内外诸司奏札凡一千六百六十,计三千二百九十一事”,平均每天要处理四百余件事情[20]。为了减轻皇帝这种超负荷的工作强度,“靖难之变”后,朱棣登上皇帝的宝座,起用了一批文臣入值文渊阁参与机务。他规定这些入阁的文臣只备顾问,不具有决断政务的权力,品秩远在六部尚书之下,且不设官属,不辖诸司事务。明代的内阁制度便由此而形成。
隆庆六年(1572),张居正升任首辅,掌控了朝政大权后,一改此前阁臣仅备顾问之作风,朝廷官员之去留升降,全凭张居正一人专决。如按照祖制规定,用内阁冢宰,必由廷推,而张四维、张瀚入阁,俱为张居正一人私荐。事实上,此二人在当时的名声并不好:“四维在翰林,被论者数矣。其始去也,不任教习庶吉士。”“瀚生平无善状。巡抚陕西,赃秽狼藉。”[21]有些时候,张居正为了照顾私人关系,手中权力的运用失去了约束:“祖宗朝,非开国元勋,生不公,死不王。成国公朱希忠,生非有奇功也,居正违祖训,赠以王爵。”[22]张居正私自专决起用官员的行为,在万士和写给他的一份回信中得到了明确印证:“伏惟门下之于某也,忘其樗散之才而跻之于清要之地,排众应得者之望,而重升之以格外之官,宰相用人宜如是矣,某之非其人也。”[23]万历元年(1573),礼部尚书陆树声去位,张居正召万士和代之,信中所言即指此事。在张居正秉政期间,内阁同僚根本不敢分权,据王世贞说:文渊阁大学士张四维入阁,“入内阁者曰同某人等办事。至是直曰随著元辅居正等办事,不欲夷之僚佐也。于是四维恂恂若属吏矣”[24]。
如果有人得罪了张居正,遭受政治打击亦是常有之事,“一事小不合,诟责随下,敕其长,加考察”[25]。编修李维桢偶谈及张居正豪富被外斥、给事中陈吾德一言而外迁、郎中陈有年一争而斥去、御史俞一贯以不听指授调之南京、赵参鲁以谏迁、余懋学以谏罢、傅应祯以谏谪戍、御史刘台因谏廷杖远戍[26]。达到权力极限的时候,张居正对自己摧折言官的行为丝毫不加掩饰,在给陆光祖的信中说:
丈前书谓仆处余懋学、傅应祯为太过,恐失士心。后书谓救刘台为盛德,至引文潞公之事相比。今海内簪绅之侣投柬于仆者,十九为此言也。……仆以一介竖儒,拥十余龄幼主,而立于天下臣民之上,威德未建,人有玩心。况自隆庆以来,议论滋多,国是靡定,纪纲倒植,名实混淆。自仆当事,始布大公,彰大信,修明祖宗法度,开众正之路,杜群枉之门,一切以尊主庇民、振起颓废为务,天下始知有君也。而疾之者,乃倡为异说,欲以抑损主威,摇乱朝政。故不得不重处一二人,以定国是,以一人心。[27]
这些官员遭受张居正打击而心生愤懑,借助诗文抒发此种不畅似乎是他们一贯采用的方式,陈吾德就是其中的一个,关于他与张居正的恩怨,《明史》是这样记载的:“礼部主事宋儒与兵部主事熊敦朴不相能,诬敦朴欲劾居正,属尚书谭纶劾罢之。既而诬渐白,吾德遂劾儒,亦谪之外。居正以吾德不白己,嗛之。未几,争成国公硃希忠赠定襄王爵,益忤居正。及慈宁宫后室灾,吾德力争,出为饶州知府。有盗建昌王印章者,遁之南京见获。居正客操江都御史王篆坐吾德部下失盗,谪马邑典史。御史又劾其莅饶时违制讲学,用库金市学田,遂除名为民。”[28]历经张居正的一次次打击,陈吾德作《丁丑元旦》诗:
仓龙初正驭,万国睹垂衣。独有孤臣梦,空悬旧琐闱。年光随晓箭,春色到柴扉。旅食真何意,迂疏事事违。[29]
表达了被君主疏远后的落寞和对眼前落魄生活状况的反思。
事实上,在万历初的这十年当中,真正行使皇权的是张居正,而非神宗皇帝。神宗皇帝仅仅是傀儡而已,圣旨、圣谕基本上出于张居正个人意愿。此正如御史刘台所言:“今得一严旨,居正辄曰‘我力调剂故止是’;得一温旨,居正又曰‘我力请而后得之’。由是,畏居正者甚于畏陛下,感居正者甚于感陛下。”[30]此种臣掌君权的局面,当缘于神宗对张居正的信任和依赖。万历六年(1578)三月十五日,张居正回江陵葬父,神宗下手谕给内阁辅臣吕调阳等:“一应事务都宜照旧,若各衙门有乘机要行变乱的,卿等宜即奏知处治。大事还待元辅来行。”[31]或许是由于皇帝的信任和依赖,张居正因长期专决朝政而显得有些狂妄。张居正回乡归葬其父时,湖广诸官云集江陵,只有巡按御史赵应元缺席,都察院左都御史陈忦为了讨好张居正,弹劾赵应元托病偷安,结果赵应元丢了官。就在这个时候,户部浙江司员外郎汪用汲觉得不公,极力为赵应元鸣冤,连带指责张居正,张居正辩解说:
夫国之安危,在于所任,今但当论辅臣之贤不贤耳。使以臣为不贤耶,则当亟赐罢黜,别求贤者而任之;如以臣为贤也,皇上以一身居于九重之上,视听翼为,不能独运,不委之于臣而谁委耶?先帝临终,亲执臣手,以皇上见托。今日之事,臣不以天下之重自任,而谁任耶?[32]
张居正俨然把这个天下当成是姓“张”的,忘记了它原本姓“朱”。
上述君臣名实错位的现状,对当时诗文创作产生显著的影响,主要变现为两个方面的畸变。
第一,诗文内容对张居正的褒扬超越了君臣规制。如张居正在江陵老家建宅邸,万历皇帝钦赐堂对:
志秉纯忠,正气垂之万世;功昭捧日,休光播于百年。[33]
万历皇帝对张居正的尊敬,王世贞《嘉靖以来首辅传》云:“上以师臣待居正,凡所下御札皆不名,称先生,或称元辅。有二白燕育于翰林院,白莲双蒂者三。居正以为瑞,进之。上不自有,归德于居正。”[34]在中国古代的君权社会,万世功业、与日同辉等言辞,向来是用于赞颂帝王的,而神宗皇帝援以褒扬张居正,显然超出了君臣之义。皇帝尚且如此,则那些或希冀飞黄腾达、或为了躲避灾祸的官员,更是对张居正极意卑谄。如丘岳尝以黄金制对联馈张居正云:
日月并明,万国仰大明天子。丘山为岳,四方颂太岳相公。[35]
丘岳把张居正与万历皇帝放在一起颂扬,显然淡忽了君上臣下之间的等级关系。在张居正50岁生日时,宋仪望作《贺元辅江陵张公五十序》:(www.xing528.com)
方今朝廷清明,百揆时序。民安其业,士程其学。重译称臣,蛮凶授首。自内及外,文武大臣,庶司百执事,莫不精白一心,以承休德。[36]
万历皇帝才是一国之主,而宋仪望竟把国家的清晏太平完全归功于张居正,真是君臣颠倒!以这种称颂帝王口气来颂扬张居正的,还有刘尧诲《贺张太岳》:
恭惟阁下斡旋元化,翊赞洪猷。神奇夙著于南荆,声华遄敷于北阙。……国有元臣,永固万年之祚。[37]
而由张居正私荐入阁的张四维,更是极尽阿谀拍马之能事,其《寄张相公及请启》(之一)云:
伏惟首夏清和,盛德在火。宗周昌炽,高岳生申。天惟纯佑于国家,公则兼降。夫名寿祥开,岩石喜动。搢绅恭惟相公应名世期,为生民表,弼亮三世,燮理万机,运帷幄之筹。玩虏于股掌,正庙廊之笏,措世于盘盂。主正少而国不疑,功则多而心不有。黄扉休暇,士罔睹其所为;赤宇清宁,民相忘于德化。[38]
此种措辞,一向是用来歌颂帝王功德的,在一个君臣等级森严的皇朝,以如此方式赞颂张居正,着实难脱佞妄之嫌。
如上所述,小皇帝与朝廷官员以歌颂帝王功德的措辞赞颂张居正,这让张居正感到格外惬意。他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方式,在向恩师徐阶汇报改革成就时,也是用这种方式给自己表功的:“万历以来,主圣时清,吏治廉勤,民生康阜,纪纲振肃,风俗朴淳,粒陈于庾,贯朽于府,烟火万里,露积相望。岭海之间,氛廓波恬;汉北骄虏,来享来王,咸愿保塞,永为外臣。一时海内,号称熙冾。人咸谓居正能。”[39]我们从中不难觉察张居正的骄矜之气,而在字里行间,神宗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摆设而已,国家的大好形势与神宗毫无关系,所有的功劳都是他张居正一个人的。王世贞对张居正此种骄矜之气的膨胀过程作了描述:“其始士大夫之谀以伊、周,渐谓之常谈,不能得居正色,则进为五臣,又有以稷、契、皋陶不为重,则直进之舜、禹,而居正恬然不以为骇怪。”[40]此时的张居正已然忘记了一个事实,这个年幼的皇帝虽暂时无力决断政务,但幼主的存在是万万不可忽视的。因为,遭遇臣子忽视,失去一国之君应有的威严,即使再昏庸的皇帝也无法容忍;况且眼前这个年幼的皇帝并不昏庸。张居正的所作所为,难免在小皇帝的内心日渐留下不好的印象;而万历十二年(1584)张居正被籍没抄家,应与他生前功高震主的行事方式直接有关。
第二,诗文刻意讥讽张居正窃取权柄。万历五年(1577),张居正利用手中威权做了两件事,一是“私其子鼎甲”,二是“不奔父丧”,这令同僚王弘诲甚为不满,于是作《春雪歌》、《火树篇》以讽之:[41]
苍灵敛手让玄冥,蛰龙始奋玉龙争。技穷节衍吹燕律,气骄滕六纷纵横。四野同云天一色,曦轮晻霭春无力。瑟瑟初看霰集晞,霏霏旋觉寒威逼。漫天灿烂屑琼瑰,筛地轻盈糅粉灰。平铺瓦陇后居上,巧入簾栊去复廻。咿喔误鸡传唱早,仓皇吠犬越山道。杨花飘泊搅闲愁,流苏零落惊春老。春老仙人姑射来,细枯六出斗阳开。净土累将增岳卖,和羹糁就拟监梅。鸳鹙暗消木溜仄,翠楼湿透鲛绡。冷蕊休劳蜂蝶猜,幻葩终避芳菲匿。不堪心赏滞繁华,肠断莺声殿暮鸦。何处银杯贪逐马,何人缟带浪随车。九衢车马矜劝悦,紫貂坐拥金罍热。祗羡风前雪作花,宁嗟日后花如雪。雪花花雪自年年,春来春去漾流泉。君不见天边日出簷边雨,变幻水山自古怜。[42]
该诗以雪光、雪花营造的幻象对晨鸡、蜂蝶之误导,来暗讽张居正窃取皇权制造的政治乱像。
玉树银花傍晚妍,春光谁假祝融边。燎原欲种应无地,幻质能开别有天。红学石榴全带焰,绿偷杨柳半浮烟。灿煌焟影金莲混,熠耀萤光翠条翩。遂有鱼珠承月吐,真看燐灼乱奎躔。影侵上苑灯花畔,声闹昭阳羯鼓前。千种鳌山增气色,一林炎井似熬煎。丹书宛转拟□[43]雀,振木分明似耀蝉。落英点水俱销铄,钻燧微茫递化迁。公子流丸非挟弹,佳人拾翠不成钿。繁华炙手虽可热,零落灰心岂再燃。不分荣枯随把握,生憎炎冷窃机权。可怜佳夕当三五,浪费游人几百年。总为洛阳春有价,花开花谢自年年。[44]
繁花美景本该出现在春天,而人用智谋燃放的烟花胜火改变了此一自然规律,以制造的幻景欺骗了游人的眼睛数百年。作者借用此一现象喻指张居正以权谋窃取君威来欺骗世人的事实。王弘诲是个曾经受过张居正提携的官员,但又是一个性格耿直,对私人感情与国家道德分得很清的官员,面对恩人越礼犯制的行为,他用冷嘲热讽的方式来表达心中的不满。
其他臣属也写过此类作品,如王衡《归去来辞》等,大抵都比较含蓄隐晦。而相比之下,叶春及讥讽张居正,却一点都不事含蓄,如《鹑野马公二守巩昌序》:
挟震主之威奔走天下。死生在于呼吸;贵贱由乎意指。悦则季氏贤于周公;不悦则曾史化为盗跖。[45]
面对这样的嘲讽,张居正毫不在意,不思检点,甚至表现得义无反顾;甚至给应天巡抚宋仪望写信说:“今主上幼冲,仆以一身当天下之重,不难破家以利国,陨首以求济,岂区区浮议可得而摇夺者乎!”[46]
如上所列的这些讽喻诗文,不论含蓄还是直白,都表征了当时文学的畸变情态。这是文学对现实政治的干预,提升了文学的写实性和功利性。作为对张居正专决朝政导致君臣错位的文学表象,一方面诗文对张居正丰功伟绩的褒扬,实为嘉靖以来空言废政之谬种流传,也是对张居正行政公文改革的反讽;另一方面,诗文对张居正窃取君权的讥讽,是为儒家诗教讽喻精神的潜移默化,反而加速张居正主持的万历新政之毁灭。而万历新政之毁灭,更使张居正推行的行政公文改革与科举文风整肃成果荡然无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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