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三十年(1551)前后,张居正为新任山东提学宪臣吴维岳送行,作《赠霁翁尊师吾老先生督学山东序》:“今世学者,含菁咀华,选词吐艳,盖人人能矣。至究其实,则或行业盩戾,先后殊诡也。岂昔之学者达于衷,而今之学者辩于口耶?夫嫫质而嫱饰,则视者眩;华椟而葆石,则卖者嗤。故窾言者,弃德之窦也。缛彩者,彤朽之饰也。攘窃者,剽文之宄也。挹波者,塞源之也。”[1]这段文字探讨的是做人与做事的关系而及于作文上,表明了张居正反对文士做人与作文不一、华而不实的态度。七年之后,他在给襄阳知府汪道昆写的《襄阳府科第题名记》中,表述了同样的观点:
国初之取士……当时号为制举者,率不过百余人。其作为文词,皆据经义,不务剽剥葩藻,乃近时人所共姗笑者。而名卿硕士,往往多出其中。功烈施于后世者,至不可缕数也。今文教大兴……士争趋阙下,若鱼鳞杂还,云合雾集,文学彬彬,可谓极盛。然考其功实,顾相悬也。[2]
张居正非常厌恶夸夸其谈而缺乏做事能力的人。文章如果能够做到言之有物,词采华美那是最好的,正如他对荆州知府陈全之文集的评价:“士大夫得以余力,寄意于文翰。今观公集,赡才丽藻,花烂映发,又综故实,达时宜,有闳衍深沉之思。盖力优则造深,虑闲则思睿故也。”
张居正赞赏《锦冰集》的原因,不仅因其辞藻华美,还在于文章有内容而不浮夸。
以往的研究成果大多忽视了张居正对文学审美功能的追求,关于张居正对文章词采的重视,还体现在他秉政后对王世贞的重用。王世贞是文学大家,是当时文坛的领军人物,关于张居正重用他的理由,在写给湖广巡按舒鼇的推荐信中说得很清楚:“新任王廉宪凤洲,娴于文词,委以程试之作,必能代劳,有裨盛典。”
“娴于文词”即是对王世贞作文水平的肯定。万历元年(1573)九月,等王世贞赴任湖广乡试的试官后,张居正亲自写信给他提前祝贺:“今岁程式,必将为海内冠矣。”[5]由此可见,张居正非常看重王世贞的文学才华。
一篇文章如果能够做到内容实用与词采华美统一,自然是好的,如果做不到兼顾,必须舍去其一,那该怎么办呢?张居正的态度是“有能综览古今,直写胸臆者,虽质弗弃;非是者,虽工弗录”[6]。文学的实用性在张居正的心目中排在了第一位。
对于记录性的文体,张居正把实用的文学观提高到了极高的位置。万历三年(1575)二月,翰林院编修张位上疏,就史官职责不明的问题请求皇帝裁定,皇帝把奏折批交给内阁议处,张居正根据明代成法,参酌当时情况,详细议定了有关修史的具体办法:
照得今次纪录,祇以备异日之考求,俟后人之删述。所谓详核,不尚文词,宜定著体式。凡有宣谕,直书天语;圣谕诏敕等项,备录本文。若诸司奏报一应事体,除琐屑无用、文义难通者,稍加删削润色外,其余事有关系,不妨尽载原本,语涉文移,不必改易他字。至于事由颠末,日月先后,务使明白,无致混淆,其间事迹可垂劝诫者,但据事直书,美恶自见;不得别以己意,及轻信传闻,妄为褒贬。[7]
这段文字的核心意思是,撰辑史实不得走样,应保持其原貌,不得为了文辞华美而曲改事实本意,这种削足适履的做法是不可取的。
每一种文体都有其自身特有的规定性,如果说行政公文、科举文功能上能够做到劝诫、实用倒是可能的,而让起源于抒情的文学样式的诗歌完全遵守这一规则,显然会有很多的困难,就连极力主张以实用为尚的张居正也做不到。
嘉靖三十一年(1552)前后,张居正的原配夫人顾氏去世了。一年后的一天,张居正偶然读到唐人韦应物的《伤内诗》,“怆然有感”,勾起了对亡妻的思念[8],遂作《余有内人之丧一年矣,偶读韦苏州伤内诗怆然有感》:
昔人怨离居,余亦罹斯患。衔情对嘉藻,掩卷空长叹。蹇薄遘运屯,中路弃所欢。嬿婉一何促,饮此长恨端。离魂寄空馆,遗婴未能言。玉匣揜明镜,尘埃双带盘。感此意惨怆,触物忧思攒。落月挂虚牖,凄霜生暮寒。沉绵夜方永,倏忽岁已单。滞虑信为感,幽怀讵能宽。悲哉难具陈,泪下如迸澜。[9]
张居正从妻子亡故遗留下的幼子、生前用过的器物着手,深切地表达了对亡妻的痛悼之情。顾氏去世之后,虽有王氏续弦,但张居正对顾氏的感情并未因此而完结。嘉靖三十三年(1554)继作《朱凤吟》:“朱凤失其群,十年不得双。早栖汉宫树,独啄瑶草芳。羽族虽万类,谁可相颉颃。西来见王母,假我青鸾皇。翳我上太清,飘飘浮云翔。竹实已千载,修梧蔽扶桑。穷览周八极,遨游仰三光。仙游诚足娱,故雌安可忘!”[10]张居正以“朱凤”自况,叙述了顾氏亡去后自己内心的孤独,表达了对亡妻的思念。
这位铁腕式的政治人物不仅能把男女之情写得哀婉动人,即使是送别同僚的诗作,也同样充满温情:
秋风振燕山,念子当远征。离鸿遵别渚,惊呼求其朋。征马鸣萧萧,仆夫促严程。愿言不能终,挥涕沾长缨。欢觞为悲酌,清弦动哀声。携手临广陌,含情各酸辛。风尘何扰扰,世途险且倾。勉哉崇令德,慰此离索情。[11]
高廉泉是张居正的同乡,后来两人成了儿女亲家。这首诗作是张居正在京任职的时候写的,当时他在政治上还默默无闻,这是一首写给高廉泉外任的送别诗,表达了对同僚的勉励之情。在这一时段,他写了很多此类作品,其他的还如《送张襄之归新喻》:“幽燕倦为客,振袂思故乡。已怆通家恨,犹怜别路长。帆逐秋云迥,行褰野杜香。鼎山栖隐处,还是谢公堂。”[12]这首诗是张居正送友人北上回乡的赠别之作。(www.xing528.com)
依据诗歌由来已久的传统,这一文体除了具有抒情的功能,还具有写景的功能,这样的作品张居正也有。嘉靖三十五年(1556)十月,张居正游衡山的时候,写下了一首应景之作:
祝融群峰表,嵂崒万古雄。彩虹挂丹蹬,邈若升苍穹。举手扪太微,天关洞开通。璀璨南斗星,垂珠当我胸。俯瞰六合内,沆漭烟云重。浩如太始初,二气涵冲融。须臾涌阳景,倒挂扶桑东。瀛海不复辨,三山安可穷。寄谢驭风子,吾将游混蒙。[13]
诗中写了祝融峰的雄伟、沿途的石级、浩渺的云海等自然风光。《半山亭》(之一)是张居正游衡山的时候写的另外一首作品:
碧落平分竟,危亭架泬漻。未穷天路尽,已觉尘世遥。云海翻银浪,风篁听玉箫。九关知不远,霞起祝融标。白云处处满,行子暮何栖。不辨幽林色,惟闻归鸟啼。虚岩映灵籁,人语隔前溪。夜宿庄严境,明珠照客迷。[14]
描写了危亭山色的自然景观和远离尘嚣的主观感受。
值得注意的是,如上引述的这四首抒情作品与两首写景作品,真的看不出与他一贯主张的实用原则有什么关联,他甚至还写了不少空洞无味的讨好之作,如《应制荷花诗》:“液池涵圣泽,灵卉涂仙葩。皎素凝琼雪,轻妍簇绛霞。蟠桃同介寿,萱萼并敷华。岁岁临长景,呈祥应帝家。”[15]这是一首应制作品,是用来题咏宫中太液池荷花的。再如《三瑞诗为严相公赋》:
仙翁来跨两青龙,头骨竖削而,化为双竹凌苍穹。山中夜雨飞龙去,唯见孙枝满旧丛。延恩阁何崇崇,下见芝草纷丰茸。光耀五色,轮囷其中。日月所照,精英所钟。主人寿考百福隆,商洛之歌安可同。猗嗟莲,谁所移。葆盤礡,花纷披。灵根迥与凡卉异,太华之种争神奇。联跗共蒂彩煜煜,华堂清阴相参差。初疑天孙来,云锦光陆离。俄惊弄珠侣,濯波江水湄。扶植元因造化功,爱护似有神明持。君不见,秋风江畔众芳萎,唯有此种方葳蕤。[16]
这是一首谄媚严嵩的作品,“三瑞”即指严嵩家的瑞竹、瑞芝、瑞莲。张居正升任首辅后,并没有停止创作这类作品,如专门为万历皇帝写的《玉兔》:
冰轮高挂碧云端,玉质身依玉宇寒。万里山河天外过,千秋宫殿镜中看。吸残桂露花常在,捣就琼霜夜未阑。已伴嫦娥游帝阙,更随王母奉仙丹。[17]
其他的还如《白燕曲》:
白燕飞,两两玉交辉。生商传帝命,送喜傍慈闱。有时红药阶前过,带得清香拂绣帷。
白燕来,呈瑞向瑶台。映日灵姿璨,凌风雪翼开。春长花发春宫里,弄影双飞日几廻。
白燕翔,素影落银塘。交飞红菡萏,遥映紫鸳鸯。太平景物先呈兆,燕喜年年乐未央。
白燕舞,日照葵心午。轻毂剪跹衣,清歌谐细语。感德跄跄仪舜庭,呈祥翯翯来文圃。[18]
万历元年(1573),翰林院培育了一对白莲,张居正把它们和内阁所开的并蒂莲一起进献给慈圣太后,并创作了这四首白莲曲[19]。张居正的这些空洞的应制诗作遭遇了士人们的非议,将此作为他谄媚皇帝的证据和构陷他的把柄。不过,这样的论调似乎有些书生意气,正直不等于不食人间烟火,不知审时度势的正直叫做迂直。生活在皇权专制下的张居正,要想在政治上有所作为,要想施展他治世的远大抱负,就必须在政治上获得一个可靠的支持,而这种向皇帝示好的方式,恰好是实现他政治理想的一个重要手段,这应该给予理解。海瑞倒是正直,专门跟皇帝对着干,这样的卖直邀名又有什么实际意义呢!可以设想,如果张居正去效仿海瑞,那么晚明的政局应该会是另外一番景象,这个东方大帝国至少不会瓦解得这么晚!万历十年(1582)张居正死后混乱的政局似乎可以说明这个事实。
从如上的论述可以看出,在张居正的文学观中,并非只有实用一项,还包括对文学的辞藻、抒情、写景、咏物等审美娱乐功能的肯定。
张居正赞赏《锦冰集》的原因,不仅因其辞藻华美,还在于文章有内容而不浮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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