催生的《灵洞山房集》
在万历五年(1577)这场“夺情”风波当中,张居正对言官的摧折引发了一场大营救。值得注意的是,这些实施营救的官员不仅疏救未成,本人也被牵连了进去。《明神宗实录》卷一百三十三载:“考察闲住南京国子监司业张位,当居正父故之日,曾遗书劝其遵制丁忧,迨简讨赵用贤以言事行也,位以诗送之,居正愤恨,降补徐州同知。翰林院修撰习孔教,当邹元标廷杖谪戍时,孔教以桑梓往视,且敛赠路费以资其行,居正恨之,乃乘星变考察谪为泉州。”[61]至于张居正对赵志皋(字汝迈,浙江兰溪人,隆庆二年进士)的打击,《明史》是这样记载的:“张居正夺情,将廷杖吴中行、赵用贤。志皋偕张位、习孔教等疏救,格不上,则请以中行等疏宣付史馆,居正恚。会星变考察京朝官,遂出志皋为广东副使。居三年,再以京察谪其官。”[62]
赵志皋被张居正贬回浙江老家后,便过起了隐居生活,为了添补除去政务后在时间上的空缺,重金买下六洞山作为消遣之用。关于这件事,他在《灵洞山房纪事》中是这样说的:“丁丑,余出补岭南过家,主人夙知余有山水之癖,愿以其山归之,余欣然出所积大官俸易之,未及芟除,之岭南。……辛巳,从岭南谪官归来,即避去山中。”[63]归隐后的赵志皋似乎再也没有中国儒家传统士大夫那种“兼济天下”的政治雄心了,开始变得有些颓废,一度在检讨走过的官场生涯:“回视数年溷尘,缨迷世纲浮沉,南北美恶好丑,奚啻一梦!”[64]当年所有的执著到头来都是虚幻的。在这个时候,“独善其身”的意愿在赵志皋身上表现得比较明显,这往往又是中国儒家传统士大夫应对政治风浪所具有的一种普遍心态,而吟啸山林似乎又是诠释他们这种心态的惯用方式。此时的赵志皋虽有意效仿晋人陶渊明的超脱,“山静似太古,余盖以二年间游羲皇上矣!”[65]而事实上,他是无法达到陶渊明那种真正从内心到实践的超然物外的人生高度的。赵志皋虽然也言超然物外,但只是口头上说说而已,官场风波未曾有一刻不在困扰着他,这种不和谐在他的《集喻明府邦相胡春元元瑞答赠二首》(之一)中表露得很清楚:
烟霞尽日掩柴荆,车马相过物外情。墨绶飘翩歌咏别,接倒着笑谈倾。云中已睹王乔舄,月下还吹南郭笙。岂是避秦来此地,青山迤逦好寻盟。[66]
尽管身在山林,但政治宦海的风声依然不绝于心;看似洒脱,但内心深处又是无比的痛苦!
赵志皋归隐六洞山,被家乡人看成是开发这一景区的极好机会。王世贞在《灵洞山房记》中明确了这一点:“其以兹山奉公,非欲公长有之也,欲兹山之借公以名于天下后世者也,不然何六洞之显者,至公而始有文章,隐者至公而始出也!”[67]由此我们也可以看出,借用社会名流开发旅游景区的理念,早在晚明时期就已经出现了,而非今人所首创。
赵志皋开发六洞山的首要工作,是改造这一景区的景观,以提升景区品质,改造的内容如下表所示:
改造景观工程结束之后,赵志皋便“时时召宾客来游,觞咏相属”[68],以提高景区的人气。在《灵洞山房集》中,有材料证明造访过六洞山的文人如下表所示:
应赵志皋的邀请,参与题咏六洞山的人员身份非常广泛,有打秋风的山人,有显赫一时的文坛领袖,还有品级官员,如下表所示:
续 表
续 表
万历十年(1582),张居正去世了,赵志皋很快被朝廷起用为南京吏部侍郎。此时,他开始搜集整理题咏六洞山的诗文作品,并结集刊刻出版[69],取名为《灵洞山房集》。具体到这些作品题咏的内容,主要涉及如下三个内容:
第一,吟咏六洞山自然风光。这一类作品占了所有题写六洞山诗文的绝对多数,如陆可教的咏“天池漾月”诗:“一泓澄碧净无苔,银浦云澜片月廻。想忆昆明供奉处,彩毫曾赋夜珠来。”[70]诗人从实处着手写了池水的清澈,并发挥想象,把水波比作银河里翻滚的云彩,随后又联想到供汉代帝王观赏的昆明池,犹如文人笔下绚丽的明珠一般。再如叶梦斗的咏“云迳晴松”诗:“松间泻出涵云影,石上流来作雨声。晓夜潺潺听不足,更疑鸣珮度风轻。”[71]作品没有实写云和松,而是写了松林里的流水,穿石过涧,潺潺之声,有如玉佩撞击发出的清脆声响。还如郭尧辅的咏“涧泉漱玉”诗:“飞泉永夜隔窗鸣,不尽高山流水情。起向雕栏频极目,万条寒玉入帘清”[72],描绘了山涧水流不歇的声响和飞跃直下的形态。
有些吟咏胜景的作品融会了道教气息,把六洞山描绘得越发空灵,如杨成的咏“玉露洞”诗:“古洞淹芜不计年,玉堂学士有仙缘。探奇已得天然胜,南露应逢此地偏。”[73]把洞与仙联系了起来。再如尹瑾的咏“古洞棲霞”诗:“古洞虚涵白玉堂,明霞灿灿动金光。天边孤鹜飞来晚,淡抹红绡满石床。”[74]“白玉堂”即是神仙居住的地方。还如赵志皋的《山中喜雪》诗:“朔气凝寒冻不开,半空云乱雪飘来。窗中尽嵌千峰玉,庭际疑花万树梅。鹤氅飘翩仙客兴,兔园词赋大夫才。持杯漫自消残腊,山月依微上碧台。”[75]“鹤氅飘翩仙客兴”把游客比作身披道袍的仙人。
也有个别咏景作品极富佛教兴味的,如赵志皋《夜坐有怀山房》:“夏日午偏燠,开轩坐晚凉。清风来高树,明月生东墙。群动忽已息,诸缘浑相忘。白云渺天外,遥忆空山房。”[76]“诸缘”是个佛教用语,指色相等百般世相,皆为我心识攀缘之所。
这些富有佛、道兴味的作品,除了为灵洞山增添了几分空灵外,还在一定程度上表明,晚明多元思想已经进入了一个深度融合的时期,这不仅体现为文人士大夫多元思想并蓄的思想状态,还体现为其塑造文人自然审美取向所表现出的相融性和趋同性。
第二,追述六洞山兴衰始末。如赵志皋《初入灵洞山房有感》:“窟宅殊为胜,何年蔽草莱。乱烟迷曲径,落日掩黄台。怪石飞云下,清泉玉髓来。寒生虚洞窈,翠逼众峰廻。亭废半山在,僧亡旧院开。重来筑此地,灵岫待人哉。”[77]叙写了六洞山昔日的衰败景象。再如王祖嫡在万历十年(1582)写的《灵洞山房记》:
至读宋景濂先生栖真院记,所谓洞岩之山,玲珑郁纡。灵洞凡六,而著名者三:白云、紫霞、涌雪,神往者数矣。洞在兰溪,为予师濲阳先生里。先生自词垣出皋岭南,便过家园,低佪洞口不能去。洞旧有寺,宋太平兴国八年建,嘉靖初废入民间。先生以史所积大官奉易得之,除芟未竟,之广州。每饭未尝不在兹洞也。庚辰,先生左迁归,愿始惬,乃毕力于此。今年冬,予奉使豫章,泛舟谒先生洞中,而同馆陆敬承子请告在里,亦撰履往,遂尽其胜。先生因寺趾稍改易,起楼三间,曰秘书,藏所读中秘书也。前揖三山,后临绝岳,两翼各小楼一,为游客憩息所。楼前曰三山斋,前堂曰六虚堂。前棹楔管中翰,建初,题曰太史读书处。门前池可半亩,两泉交流其中。楼后小轩曰玉液。夹豁幽邃,设名香净几。翠峦环抱,若女墙然。轩前小池……呜呼!自有此山,即有此洞,兰溪固越材薮游未必爱,爱未必得也。兹乃归之先生。盖造物秘之欲泄于先生尔。苟以数言晦而必显,不问其为何人,时至亦出,岂以人胜之。[78]
这段文字追叙了宋濂笔下的六洞山风貌、山上寺庙的兴废,以及赵志皋对六洞山的开发。类似这样的作品还如赵用贤《灵洞山房集序》、王稚登《灵洞山房集序》、王世贞《灵洞山房记》等。
第三,援引多元学说阐释命景缘由。如郭子章《六虚堂记》:
夫道,一生二,二生三,兼三才而两之,故六。伏羲氏则而画之,曰六画,分阴分阳,用柔用刚,曰六位。道有变动曰六爻,拟诸形象曰六龙。吾夫子以其不可典要,曰六虚,总之非六也,三才之道也。无声臭,无名象,虚也而未始虚也;富有而大,日新而盛,实也而未始实也。实而虚,虚而实,是乃所谓道也。天之苍苍,参廖无上,玄冥无下,盎然虚者非邪,而孰为之盎然邪;地之溟溟,注焉不满,酌焉不竭,旷然虚者非邪,而孰为之旷然邪;人之惺惺,喜怒哀乐之未发,忿懥好乐忧患之未有所湛然,虚者非邪,而孰为之湛然邪。就其盎然、旷然、湛然者名之,不可谓非虚;就其所以盎然、旷然、湛然者名之,不可谓虚。老者曰:“天地之间,其犹橐菕乎?虚而不屈。”此老氏之虚也,而归之无无。佛者曰:“离者无身,微者无心,执身为身者则有身碍,执心为心者则有心碍。”世佛氏之虚也,而归之空空。词章之儒,经籍深富,辞理遐亘,涣如江海,郁若昆邓,自谓滥侈葛天,推三成万,实其腹以今古而竞流于淫诐。刑名之家,储说倒言,八观五辅,薄仁义,美富强,尽思虑,揣得失,挚前言,而责后功,自谓其实利便于人国,而竟流于惨淡。是四人者,虚者虚矣,而恶知所以虚实者实矣,而恶知所以实吾所谓虚,此六者也。阴与阳,柔与刚,仁与义也,吾所谓实,一也。所以宰乎阴与阳,柔与刚,仁与义也,不有六则无以受一,不有一则无以成六,故曰六爻之动,三极之道也。天下之动贞,夫一者也,此虚虚实实之说也。颜子仰,瞻忽几近老、佛之舍,而夫子以礼文实之见彻卓尔,子贡货值犹然,多学多能之见。[79]
这段文字援引《老子》、《庄子》、孔子、《易》、释、刑名等多家学说解说“六虚堂”之内涵,此类作品在《灵洞山房集》中只有两篇,另外的一篇是詹景凤所作的《灵洞山中六虚堂问》,此不赘引。
可以说,张居正打击赵志皋使得《灵洞山房集》的问世成为可能,而赵志皋对六洞山景区开发则使得这种可能成为现实。《灵洞山房集》不仅再现了晚明六洞山景观的风貌,还发掘出许多与六洞山景区相关的文人、官宦、诗文作品、山石题刻等。
综上所述,张居正改革政务,引发了文风多向发展,或谀扬、或构陷、或哀怨、或劝勉、或洒脱、或题景,这些路向均以张居正推行政务改革的具体事件为轴心,通过促发政治参与者心态的变化,借助文学作品的形式外化出来,这些作品的作者多为与张居正有直接政治利害关系的人员。从另一个方面讲,张居正秉政十年间文风表现出这些路向,让许多才干之士卷入了无休止的政治纷争之中,耗尽了心力,损伤了国家元气,而其思想内容传达出的狂躁不安与感伤低迷,也在悄无声息地侵蚀着这个本已虚弱的帝国士气。
【注释】
[1]张舜徽:《张居正集》第一册,湖北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11页。
[2]《明穆宗实录》,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62年校印本,第414—415页。
[3]张舜徽:《张居正集》第一册,湖北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9页。
[4]张舜徽:《张居正集》第二册,湖北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493页。
[5]《明神宗实录》,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62年校印本,第530—531页。
[6]《明神宗实录》,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62年校印本,第201页。
[7]同上书,第1534页。
[8]张舜徽:《张居正集》第四册,湖北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444页。
[9]《明神宗实录》,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62年校印本,第726页。
[10]同上书,第1462页。
[11]同上书,第1884页。
[12]同上书,第351—352页。
[13]《明神宗实录》,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62年校印本,第1280页。
[14]同上书,第2130页。
[15]同上书,第933页。
[16]张舜徽:《张居正集》第四册,湖北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428页。
[17]樊树志:《晚明史》(上册),复旦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294—295页。
[18]《明神宗实录》,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62年校印本,第273页。
[19]同上书,第862页。
[20]同上书,第1399页。
[21]《明神宗实录》,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62年校印本,第893页。
[22]同上书,第1549页。
[23]同上书,第1812页。
[24]同上书,第1008页。
[25]汪道昆:《太函集》卷十二,明万历刻本。
[26]张廷玉等:《明史》,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7382页。
[27]王世贞:《弇州山人四部稿》,伟文图书出版社有限公司1976年版,第3084—3088页。(www.xing528.com)
[28]张舜徽:《张居正集》第四册,湖北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21页。
[29]吴中行:《赐余堂集》卷一,明万历二十八年吴亮、吴弈等刻本。
[30]赵用贤:《松石斋集》卷一,明万历刻本。
[31]张廷玉等:《明史》,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5999页。
[32]徐朔方笺校:《汤显祖诗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179页。
[33]张凤翼:《处实堂集》卷一,明万历刻本。
[34]吴中行:《赐余堂集》卷五,明万历二十八年吴亮、吴弈等刻本。
[35]吴中行:《赐余堂集》卷五,明万历二十八年吴亮、吴弈等刻本。
[36]张廷玉等:《明史》,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6000页。
[37]赵用贤:《松石斋集》卷三,明万历刻本。
[38]沈德符:《万历野获编》,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475—476页。
[39]朱彝尊:《静志居诗话》,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519页。
[40]《万历邸钞》,“国立中央”图书馆1982年版,第52—53页。
[41]同上。
[42]张凤翼:《处实堂集》卷五,明万历刻本。
[43]王衡:《缑山先生集》卷首序,明万历刻本。
[44]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上海古籍出版社1959年版,第625页。
[45]张廷玉等:《明史》,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6002页。
[46]同上书,第6006页。
[47]梅鼎祚:《鹿裘石室集》卷十,明天启三年玄白堂刻本。
[48]张凤翼:《处实堂集续集》卷一,明万历刻本。
[49]同上。
[50]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上海古籍出版社1959年版,第540—541页。
[51]同上。
[52]戚继光:《止止堂集》附录,清光绪十四年山东书局刻本。
[53]戚继光:《止止堂集·横槊稿上》,清光绪十四年山东书局刻本。
[54]同上。
[55]张廷玉等:《明史》,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5616页。
[56]王世贞:《弇州山人四部稿》,伟文图书出版社有限公司1976年版,第5843页。
[57]王懿荣:《重刻明戚继光武毅公止止堂集叙》,戚继光《止止堂集》卷首,清光绪十四
年山东书局刻本。
[58]赵用贤:《松石斋集》卷一,明万历刻本。
[59]同上。
[60]古代文士常以妾自命,以丈夫喻指国君。
[61]《明神宗实录》,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62年校印本,第2471页。
[62]张廷玉等:《明史》,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5774—5775页。
[63]赵志皋:《灵洞山房纪事》,《灵洞山房集》上卷,万历十七年自刻本。
[64]赵志皋:《灵洞山房纪事》,《灵洞山房集》上卷,万历十七年自刻本。
[65]同上。
[66]赵志皋:《集喻明府邦相胡春元元瑞答赠二首》之一,《灵洞山房集》中卷,万历十七
年自刻本。
[67]王世贞:《灵洞山房记》,赵志皋《灵洞山房集》上卷,万历十七年自刻本。
[68]王稚登:《灵洞山房集序》,赵志皋《灵洞山房集》上卷,万历十七年自刻本。
[69]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下册,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753页中。
[70]赵志皋:《十二景组诗》(之二),《灵洞山房集》下卷,万历十七年自刻本。
[71]同上书。
[72]赵志皋:《灵洞山房集》下卷,万历十七年自刻本。
[73]同上。
[74]同上。
[75]赵志皋:《灵洞山房集》中卷,万历十七年自刻本。
[76]同上。
[77]同上。
[78]赵志皋:《灵洞山房集》上卷,万历十七年自刻本。
[79]赵志皋:《灵洞山房集》上卷,万历十七年自刻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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