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瘦鸥
“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这是我们上代人留下来的两句老话,尽管此刻已经很少人再提起,大部分的中青年同志甚至根本没听说过,但不可否认,今天柴米油盐酱醋茶依然是绝大部分日常生活中的最低需要,缺一不可。自然,也有少数人例外,七事之中,缺一缺二都不在乎。例如有些人因病遵照医生嘱咐,长期忌食加盐的菜,亦无损健康。而我,大概由于身无雅骨,对茶向来可喝可不喝,只要不缺白开水,一样好过日子。
记得自己还是个小毛孩子的时候,我们那个虽然毗邻上海市区,却依然很闭塞的小城里面,不但没见过什么雀巢咖啡或雪碧、芬达之类的饮料,连问世最早的柠檬汽水或姜汁汽水,也只有极少数的家庭里才有。一般的老百姓要解渴,只有喝茶,但用的茶叶也绝非什么乌龙、茅峰,都是不列等的粗茶而已,我们家中有一把锡制的大茶壶,约莫可装三四磅水,每天早上,我妈妈抓把茶叶丢在壶里,提水一冲,于是一家几口就随时可以倒出来喝。我玩得累了,口渴不堪,往往懒得找茶杯,干脆探头咬住壶嘴,直接把茶吸出来,也不管什么妨碍清洁卫生。到了夏天,不能喝热的了,泡的茶就晾在大瓷碗里,让一家人解渴。(www.xing528.com)
这里还免不掉要插写一次我童年时代所遇到的偶发事件。那是发生在我就读的小学里:有个姓葛的小学生,原来身子还不错,可渐渐地显得面黄肌瘦,精神萎靡不振,终至休学回家。同学中纷纷传说,小葛害的是怪病。老师听他讲,由于他惯于把未泡过的茶叶放在嘴里咀嚼,日子多了,便成为“茶痨”。最后听说是有位高明的医生给他开了张方子,服后吐出许多绿色的小虫,他才得以康复。此事是真是假,我至今没弄清楚,但在我的脑海深处,却已留下了不可消灭的印象,到我成年后,不觉就养成了不喝茶的习惯。现在老了,也还是如此。有人误认为我必然常服人参之类的补品,故而忌茶;其实茶叶是否真会使补品失效,医学界至今尚无论断,何况我只是一个“爬格子”的老人,哪来这么多人参鹿茸?茶是一种常绿灌木,不仅春间所生的嫩叶可作饮料,其籽也可以榨油,其干木质坚密,可供雕刻,称得上一身都是宝。千百年来,经过人工培育改良,对气候土地的适应性更强了。我们国内绝大地区,几乎凡有人烟之处,就可以见到茶树(品质高下当然是另外一回事)。正因为这样,喝茶这种风气,早已和吃饭饮酒一样,传遍全国。数十年来,我足迹所到之处,很少没有茶室、茶馆的。尤其是广州、香港、扬州、苏州、重庆、成都等地,1949年前茶楼林立,俨然成为人们从事社会活动的主要场所。1949年后由于各种因素,茶楼已不再发展。有不少茶室则并入餐厅酒楼,成为经营项目之一。但并没有影响人们爱好喝茶的习惯,我看今后也不会吧。
至于骚人墨客,以煮茶品茗为乐,更是无代无之。唐陆羽一生淹蹇,不事生计,独嗜茶成癖,著成《茶经》三篇,被后世奉为茶神。庸俗如我,当然不会忽发奇想,去找《茶经》来读,但在古典小说《红楼梦》中看到曹雪芹所写的宝玉、黛玉、宝钗等访栊翠庵,妙玉烹茶待客的那一段,也觉雅韵欲流,悠然神往。从妙玉所谈关于如何选择用水,如何掌握烹煮时的火候,以及非用名器不饮等等高论中看,似乎略同于现代人所说的“工夫茶”。排场如此讲究的饮茶仪式,1954年我在香港,居然也幸得一遇。那次是新闻界同道张世健、谢嫦伉俪在一家著名的潮州菜馆宴客,宾主酒醉饭饱之余,与张谢谊属同乡的菜馆老板曲意交欢,又捧出一套精美的宜兴紫砂茶具来,用炭火烹水,泡了两小壶高级的铁观音,由大家用鸡蛋壳那么大小的杯子来品尝。我也郑重其事地缓缓喝下了两杯,却还像猪八戒吃人参果一样,除了觉得其味特别浓,并略带苦味外,仍然说不出什么妙处,但看到阖座怡然也就不愿败人清兴,妄发一言了。
今年“五一”节的下午,我应邀往访一位早年曾留学英国的朋友,他家里有喝下午茶的习惯。过去我也在西方人家里喝过几次所谓“afternoon tea”,觉得茶具很多,很讲究,但没有多少东西可吃,近于“掼派头”。如今大概因为年纪老了,食量锐减,对除咖啡、红茶外,只备几片吐司或饼干的下午茶倒也觉得很清淡,而素有暖胃消食作用的红茶也适合我的体质,所以那天喝得特别满意,后来就在家里仿照着招待几次来友。我想一个俗人在生活上学得雅一些,也可算得是对精神文明的向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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