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挚
中国人爱喝茶,洋人则爱饮咖啡。民族习惯不同,不足为怪。近年来,善做广告、深谙经营之道的外商,把名牌咖啡雀巢、麦氏之类,打入我国市场,行情看俏,颇有趋之若鹜之势,“味道好极了”之声,甚嚣尘上。
但依我的习惯和直感,在饮料中,最令人神往的欣赏的,还得首推饮茶。中国人的煮泉品茗,是别有一番情趣、一番境界的,可以说构成了文化的一部分。只可惜,我虽爱饮茶,对此却毫无深究,至多也只能算个极普通的茶民罢了。
对饮茶引起兴趣,还得追溯到抗日战争初,我在重庆上小学时期。那时重庆茶馆很多,而且开板营业极早,当我背着书包上学时,我家对面那座茶楼,常已顾客盈门。在我印象中,重庆人那时似乎是一起床,就先进茶馆的,洗脸、品茶、早点,都在其中。茶馆陈设并不讲究,只是一排竹躺椅,夹杂着些茶几。顾客一进门,便潇洒散漫地在竹椅上一躺,只听伙计大声地、热情地吆喝着,一手取来盖碗茶,一手便以大铜壶的开水冲泡之。一道白光辉,冒着热气从壶口喷出,然后稳稳地落入杯中,适满而止。童年的我,常为茶伙计的这手绝活,伫脚观看,心中暗暗惊服。茶馆内是一片嘈嘈杂杂之声,不论是老友还是新知,一面啜茶,一面便天南海北地摆起龙门阵来,滔滔不绝。四川人口才好,脑子快,能言善辩,大事小事都能说得天方地圆,如云如雾,我老觉得这与经常爱上茶馆有点什么渊源关系。那年月,信息手段远不如现在先进,社会的封闭性是显而易见的。茶馆便像是个信息交流中心。在这里,人们似乎除了品茶之外,还可获得各式各样的信息。当然流言蜚语,以讹传讹的谣言,也是少不了的。但在当时极度封闭的社会中,一些从报上看不到的新闻和信息,便也从这里传出,或者传递了某种社会心态。后来,国民党统治更其高压时,茶馆里就贴出了“莫谈国事”的告示,便足可证明茶馆的这一作用。当然从文化涵义上讲,这也只能是“俗文化”罢。遗憾的是,对这些似乎没人考据研究过,我自然更说不出所以然来。这些茶客固然嗜茶如命,对于茶却也看不出有什么讲究,要论等级,巩怕也只能算是一般的茶民而已。
我父亲很爱喝茶,每天都是离不了的,而且茶泡得极酽。每逢他翻书或刻印,总有浓茶一杯相伴。他是湖南人,茶泡过几道后,淡而无味了,他就拿手指把茶碗中的茶叶全部纳入口中,细细咀嚼,然后咽了下去。最初我见到这情景觉得很奇怪,怎么喝茶还把茶叶也吃进肚去。小时不敢问,大了曾问过他,他想了一下说:“这倒是湖南人喝茶的习惯,但这是个好习惯,一来茶叶很有营养,帮助消化;二来茶叶采来不易,喝了几道便弃去,太可惜了。”后来,我见到有同志写回忆毛主席的文章,写到毛主席也有把泡过的茶吃掉的习惯,大概是在湖南省相当普遍的了,只是我却至今也没养成这个习惯。
我对茶的兴趣越来越浓,以至须臾不可或离,是与我从事编辑、写作生涯密切相关的。五十年代,我还不会吸烟,那时也无雀巢、麦氏之类的速溶咖啡可饮,遇到赶稿,便泡上一杯酽茶,文思阻遏时,即品茶苦思,或深夜困倦袭来,更全赖酽茶支持。就我的经验而言,浓茶确有提神醒脑之效,其功力决不在咖啡之下。只要有酽茶为伴常可坚持写作,通宵不眠。只是我喝茶水平相当低。茶的种类极其繁富,种种名茶都各有富于诗意的雅号,更有各自的特色,但我却只能大概分出红茶、绿茶、花茶的区别。当然,真正的绝妙佳品,啜饮一口,满颊生香,会令我赞叹不止,却不能像有些精于此道的同志,立刻可以将各种名茶的来历、好处、冲泡之法一一道来。我每每听到他们论说茶道种种,不能不叹服,觉得此道确有悠久历史积累下的深邃学问,不能等闲视之。在他们看来,我的饮茶,实在远没有入门,至多也只能算个业余爱好者罢了。(www.xing528.com)
记得有一次到宜兴开会,这可是个既产茶又产茶具的著名胜地。会议间隙,主持者邀大家到附近茶场一游。那正是春雨迷蒙、柳叶泛青的季节。在茶场小楼上,场长盛情地为我们每人泡了一杯刚刚采制的新茶。透亮的玻璃杯中,茶水微绿,清香扑鼻,大家赞不绝口。我们倚凭在小楼的走廊栏杆上,远眺环绕四周的茶园。只见微雨初罢,叠翠如洗,一簇簇矮矮的茶树,密密匝匝地排列成行,逶迤起伏在丘陵上,淡绿精碧,如画如屏;十几个采茶少女,肩背茶篓,穿行其间,两手不停地采撷着新叶,仿佛是天然一幅“采茶图”。场长告诉我们,采茶十分辛苦,尤其是初采嫩叶,每位茶工采撷一天,也不过焙制新茶一两左右,要焙制名茶。工序繁杂细致,几乎要经过几十道的加工,所以高级茶叶售价高昂,并不奇怪,这本是大量劳动汗水凝聚而成。关于制茶手艺更有一套专门本领,这全凭茶场技师与技工的钻研和讲究了。场长的一席话,令我想起老父亲把泡过的茶叶吃下去的情景,和他向我作“采茶不易,弃去可惜”的解释,确实是深味甘苦的话。
中国的饮茶,可以说极普及,极大众化。在日常生活中,几乎家家户户离不开它,有客进门,总是先泡茶相待,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也有茶这重要的一项。可谓是构成俗生活的组成部分。但是老舍先生的杰作《茶馆》,却就从这极俗的生活中,从王掌柜起伏坎坷的命运中,概括出了极深刻的时代风云与历史变化,而其中带来的人生况味,更与茶一样浓郁幽远。
可见俗中有雅。茶文化经历长期历史与民族文化的陶冶,除了俗的一面,还有极雅致、极讲究的一面,这不是偶然的。历代文人墨客在品茶中,得到极大的情趣和某种净化情感的满足,甚至达到了某种境界,这往往是其他文化活动所不能给予的。因此,历代诗人常以咏茶入诗。诗人陆游就有句云:“细啜襟灵爽,微吟齿颊香。归时更清绝,竹影踏斜阳。”把饮茶带来的悠然心境,表达得多么细致酣畅!范仲淹则有著名的《斗茶歌》,歌云:“黄金碾畔绿尘飞,紫玉瓯心雪涛起。斗余味兮轻醍醐,斗余香兮薄兰芷。”对于茶的色香味的歌赞,可说达到了极致,或者也可以说陶醉神往其中了。近日偶读郑逸梅老先生的《天花乱坠》,其中说到近人“夏宜滋有仝、陆羽癖,自制梅花、水仙、茉莉等茶……人呼茶圣”。像这样善于品茶、制茶,又从品茶制茶中获得某种精神上的高度感受,称之为“茶圣”,以区别于我们这类“茶民”,倒也可以说名副其实了。
但是我由此想到,作为茶文化的特点,或许就是它的雅俗共赏,雅俗并至,雅俗同好。中国茶文化之悠久不绝,或许于此可察端倪。据史载,人工制茶始于春秋,商业制茶则始于西汉,而历代研究茶的专著,除陆羽的《茶经》早已名闻遐迩外,其他的竟达百余部。似乎人在各种心情境遇下,茶都可以给人以慰藉、支持和满足,无论是“茶圣”还是“茶民”,无论是老少贤愚,咸有此好。茶文化之绵绵不绝,或有至理在焉。
据说,日本的“茶道”也是从中国传去的。我从电视中看介绍,觉得无论茶具、冲法,以至饮茶仪式,都堪称典雅之至。我不知道当初中国人喝茶是否也曾形成过这样一整套的繁文缛礼,抑或是被日本人接受后又重新改造发展成了这样的规范。金克木教授曾感慨地说:“中国对日本,近代打了快一百年的交道,但是不热心研究日本。”对于日本的“茶道”和中国的茶文化究竟有什么关系,似乎也还是值得研究的一个题目。不过看了日本的“茶道”,我总觉得把饮茶搞到那么“神圣”“典雅”的程度,就有点担心,雅俗共赏如果终于只胜下了“雅”与“圣”,那么茶文化恐怕也就难于有蓬勃发展的生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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